北风三百里
编辑推荐:我很喜欢旗袍,比起一些年轻女孩穿的改良后的现代旗袍,更喜欢传统些的、盘扣解起来有些麻烦的旗袍。因此,当看到北风发微博说在写一个有关旗袍的故事时,我的心里漫过一阵难以形容的温柔与期待。朵爷说,这虽然是一个现代故事,但是有古典的美,很温柔呀。而我在看完最后一个字时,仿佛也看到了这繁华都市中,有一个身段柔美的女子,穿着旗袍,缓缓而来。
她手下的旗袍数以百计,件件精致华美,件件韵味悠长。她以技艺为魂,文化为骨,把东方女人的美显露无遗。
楔子
我初次见着顾云锦,是在一场苏州老宅举行的婚宴上,新郎是江南一带最负盛名的珠宝师。
柏家在珠宝界也算是传奇的一脉,百年波折,二十世纪末几乎销声匿迹。到了柏昀生这一代死灰复燃,把柏记珠宝又一次发扬光大。他年轻有为,娶了门当户对的薛宁为妻,把这场婚宴办得古香古色。
才子佳人,没什么讲头。婚宴有古韵,但对我来说却显得过分繁琐冗长了。整栋大宅冷冰冰的,透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凉意。
谁知半路闯进个顾云锦。
她那天穿了条暗红的旗袍,指上套了件莹莹的白玉戒指。肤色极白,黑发红唇,像是鼎盛时期的王祖贤。
偏偏她眼里没有王祖贤那缕哀怨。
顿时,宾客噤声,柏昀生蹙起眉。
她一步一摇,嘴角噙着笑走向那对新人,风姿绰约,竟令整座宅子都有了些许生气。
她也不看柏昀生,娉娉婷婷地走到薛宁跟前,把她的手牵起来。
“呦,这不还没戴戒指吗?”
她把那枚戒指摘下来,慢慢套进了薛宁的手指上。
“这才是柏家传家的戒指,白玉翡翠戒,你可要好好收着。”
“顾云锦。”柏昀生的声音已带了些怒意。
“叫我做什么?”她抬起头,目光已冷,“不归我的东西,我还回来就是了。”
话毕,她转身便走,再没丝毫的留恋。
而我也是在那一刹那,才把她的脸和杂志上那张面孔重合起来。
顾云锦,国内媒体或许还对她不甚熟悉,国外的时尚圈却早已为她光环加持。她年仅二十六岁,已和众多大牌合作,把旗袍元素揉进各大品牌的秀场服装里。她的私人定制价格高得骇人,顾客却依旧络绎不绝。
镜头里的她,目光总是淡漠的,带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而这个时候的她,眼睛里沸腾的感情几乎可以淹没整栋老宅。
我想追上去,却被友人按住肩膀。我回过头,见柏昀生紧咬着嘴唇,整个人竟僵硬到一言不发。
然后,婚礼的气氛变得更古怪了。好不容易挨到结束,我们几个远道而来的宾客被安排在宅子里的老房间休息。
我认床,半夜失眠,披了外套去庭院里透气。这栋老宅是柏家祖上传下来的,一草一木皆记载着家族兴衰。隔着树梢,我竟望见中庭坐了个男人。
自古对月饮酒的,不是超然物外的隐士,便是满腹愁绪的浪子。按理说,柏昀生少年得志,新婚燕尔,这个坐在这里的人,怎么也不该是他。
可他偏偏醉了。
夜里凉,他穿的也少。人心里郁结,清酒也能当做女儿红。他抬起头,忽地狠狠一掷杯子。瓷杯触地,溅起的碎片让我不自觉地抽了口冷气。
这人真是怪,分明醉得身形不稳,一双眼睛却清澈似水。我自知藏不住,迎着他的目光踏出了树影。
“新婚燕尔,柏先生不该在这儿吧?”
他竟也不怪我偷窥,手指摩挲着那枚戒指,慢慢说:“薛宁回家了。”
百年历史的旧宅,庭前积水空明。他沉默了很久,忽地抬头说:“听说你是个作家?”
我苦笑:“写些东西糊口罢了。”
“好,”他长叹口气,“这个故事,你也帮我写下来罢。”
一
顾云锦是十四岁来的苏州。
那年头,旗袍生意不好做。年轻人时兴穿国外的时髦款式,识得旗袍美的上一辈则纷纷进入暮年。知名的旗袍师父尚还能接着些达官贵人的定制,没名气的却到了揭不开锅的境地。
顾家做了三代旗袍,到了顾云锦这一代却要断了脉。顾先生咬了咬牙,把哭成泪人的小女儿送上了南下的火车。
她要去的是苏州。姑苏烟雨软,那儿的人尚还放不下这门老祖宗的技艺。有人穿旗袍的地方,就该有旗袍师父。
苏州的褚占生是顾先生的忘年交。他去火车站接回了顾云锦,看她哭得令人心酸,便拿了个旗袍盘扣逗她。
苏式旗袍,盘扣都比京派做工细腻了许多。顾云锦哭着哭着,慢慢就被那盘扣吸引了注意力。浅蓝的绸布,弯弯绕绕地盘在她手掌上,好像手心开了一朵兰花。
“想不想学?”褚占生问她。
她瘪了瘪嘴,重重点了一下头。
二
褚占生的旗袍铺子开在苏州的一条老街上,白墙灰瓦,窗外隔着道水路。那时候苏州还没开始开发人文旅游,街坊领居都是本分做生意的人。旗袍、珠宝铺子旁边开的是油盐铺子,不知道比后来的人造景点真实了多少。
褚占生好静,旗袍店里除了顾云锦便没有别的帮工。有时候会有些街坊小孩站在门口朝里看,看到顾云锦便怪叫一声再飞快地跑开。
谁都知道褚师父家里来了个小姑娘,眉眼是北方人的好看。顾云锦待了些日子便烦了,再有人到门口吓唬她,便拿着做衣服的尺子冲出去作势要打。
可这群人里,却独没有隔壁那家柏记珠宝店老板的儿女。
褚师父偶尔提起,说柏家是后来搬来的,这家人以前是苏州的大户,到了这一辈家道中落,连老宅都抵押了出去。柏家家教严,那对姐弟平常不太和街上的孩子一起玩。
知道了这一层故事,顾云锦平常走在街上便会多看柏昀生一眼。柏昀生长得端正,个子虽才到褚师父的胸口,走路做事却像个小大人。她有时候听见柏昀生说话,吴侬软语入了耳,便是听不懂也觉得蛮舒服。
好感归好感,顾云锦性子却傲得很。柏昀生不跟她说话,她也不绝不会主动搭茬。搬来苏州近两年,两人明明一墙之隔,却连一句话也没说过。
谁想到柏昀生自己找上了门。
苏州七月,正是极美的季节。旗袍铺子外面花开了一树,柏昀生站在门口,犹疑了几次也没踏进来。
“哎,”顾云锦终于坐不住了,“你干什么?”
他以往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此刻却显得格外局促。顾云锦催了几句,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咬咬牙走了进来。
“我要做件旗袍。”
有意思,来这地方的谁不是做旗袍。顾云锦打量了他几眼,说道:“褚师父出门了,预约得等到下周——”
“不不不,”柏昀生急忙说,“我是要你做,我……我付不起褚师父做旗袍的价钱。”
他说到后半句时,显得格外艰难。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启齿谈钱,大约确实是很为难的。
可让顾云锦做?她才学了几年,连褚师父的皮毛都没学全,怎么就敢收钱给人做衣服。她刚起了拒绝的心思,柏昀生却急切地说:“我见过你晾在外面的纸裁的版式,你能做。顾云锦——”
原来他知道自己名字的啊,顾云锦想着。
“——我求求你了,我姐姐下个月出嫁,连身体面的旗袍都没有。我攒了半年才攒下这些钱,实在是找不起褚师父了……”
这下轮到她愣住了。她只知道柏家是家道中落,却没想到空成这个样子。柏昀生那么自持的人,如今却这样放下身段求别人,大约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十五岁的顾云锦,点头的时候颇有侠女风范。
他的钱确实不多。一方帕子打开,零钱被压平了叠在一起,加起来也买不起铺子里那些绣着暗纹的上等布。顾云锦愁得头痛,只好带他去了平日采购布料的地方。
那地方她常去,老板娘也就没太招呼,由着她和柏昀生随便翻看。柏昀生也挺麻烦,花色俗的看不上,质地好的又买不起。顾云锦给他弄得有些烦,走到角落里生闷气。
谁知这一走,她却看到了角落里藏着的一匹暗红的料子。
顾云锦年龄虽小,但自小被熏陶出的眼光却是旁人难比的。她伸手把那匹料子抽出来,只听得一阵“沙沙”声,一片繁花便映进她眼里。
“老板娘,”她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料?”
“这个?”店主走过来,眼里也有些讶异的神色,“好些年前别人从上海带给我的,早就过时了,没想到丢在了这里。”
店老板说得轻巧,顾云锦却多了个心思。寻常的布料都是轻柔无声,这一件却能发出沙沙之音。她问了问价,店主笑道:“这破烂,便宜给你们就好。可这苏州城里,哪有人用这东西做衣服呢?”
没有人做,我便是第一个。顾云锦当机立断,把这布料买了下来。
三
顾云锦特意拿着那匹布去问了城里的老人,这才知道,这布料叫“香云纱”,香音译响,就是取自它沙沙的声音。这料子几十年前红过,造价高,号称是“软黄金”,如今却销声匿迹,年轻一辈听都不曾听过。
布料店老板不识货,正给顾云锦捡了漏。她给柏昀生的姐姐量了尺寸,许了诺给她用香云纱做件好衣服,让她风光大嫁。
旧时学工,三年出徒。饶是顾云锦天资过人,此时做的衣服也有些拙劣。她背着褚师父拿了他给别人做衣服时用纸画的版型,照着量好的尺寸略作修改,效果竟远超柏昀生的价钱。
柏姐姐出嫁那天是从柏家老宅走的,夫家出了喜事钱,场面倒也不寒酸。她穿着顾云锦做的旗袍,娉娉婷婷地从朱门里走出来,香云纱沙沙的声音不绝于耳,周围的看客都觉得眼前一亮。人们说,到底是书香门第,虽说没落了,人倒是都体面。
柏昀生却不见笑脸。姐姐窈窕的背影逐渐走远,他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老宅,神色和当初那个哀求顾云锦为他做旗袍的人截然不同。
“你怎么了?”顾云锦站在一旁问道。
“你看这地方,多像个空壳,”柏昀生说,“看着富丽堂皇,其实连女儿一件出嫁的衣服钱都陪不起。”
她哑然。
“若是抵债的人没那么好心,不把这抵债的宅子借我们一天出嫁用,我姐姐又能怎样?”
他把目光转回来,面色冷得让顾云锦有些害怕。
“这地方,我总有一天要拿回来。”
四
柏姐姐嫁人的事传遍了街坊邻里,褚师父越听越觉得不对。
城里几家有名的旗袍师父他都是认识的,谁也没说过自己用香云纱做过衣服。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又发现自己存版型的柜子被人动过,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云锦做的了。
古时候,偷师是大罪。学徒偷拿师父的版型接私活,逐出去都不为过。褚占生是旧派匠人,把这问题看得很重,甚至两年来第一次训斥了顾云锦。
她被骂得打蔫,垂着头站在门口,南来北往的街坊都听见她做错了事。柏昀生听说了,一溜小跑着闯进旗袍铺子。
“褚师父,是我求着顾云锦做的,你可千万别怪她。”
顾云锦偷偷瞟了他一眼。柏昀生皮肤生得白,脸一红就特别明显,不过倒是比平常多了许多生气。
“这和你没关系。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惯了,三脚猫的功夫就敢出去给人做衣服,早晚会砸了我的牌子。”
“这不也没砸吗,大家都夸呢……”顾云锦好死不死地补了一句,终于让褚师父勃然大怒。旗袍铺子大门紧闭,她苦兮兮的被轰出去罚站。
这个季节的太阳不至于让人中暑,但晒久了慢慢就出了一身薄汗。顾云锦抬手擦了擦额头,一道阴影忽地就投到了她脸上。
比她高了一头的柏昀生站在了阳光射来的方向。
“对不起。”他郑重其事地说道。
她支支吾吾地点头,紧张得两颊通红。柏昀生更内疚了,低声问道:“你看你脸红的,一定很热吧?”
她一闭眼,咬着牙说:“是啊,好热。”
五
有了这层关系,顾云锦和柏昀生慢慢就熟悉起来,她这才慢慢知道了他们柏家是怎么回事。柏记珠宝压根就不是靠差价赚钱的,柏家近十代人做珠宝,都是靠着祖传的技艺。晚清之后,时局动荡,匠人四散,手艺失传,好不容易挨到建国。柏昀生的父亲却是个十足的败家子,一次豪赌之后,终于把家业全都输了出去。
柏昀生有灵气。顾云锦见过他画的设计图,是条和田白玉佛的锁骨链,金银为骨,中间镶的是翡翠。他有时候也用铅笔画些草图,笔风潦草,但仍遮不住珠宝逼人的灵动气息。奈何他家现在卖的都是些便宜到极点的廉价首饰,还有些是用劣质原料充数的。卖东西的只有他妈妈一个,生意冷淡得连店员都不用再请。
“你以后要做什么?”顾云锦问他。
“去北京,”他说,“考央美,学珠宝设计。柏家人把祖宗的东西丢了,我就一样样找回来。”
她“哦”了一声,心里多少有些羡慕。柏昀生身上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改变家族命运的愿望,好像你只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机会,他就能从泥土里翻过身来。顾云锦做旗袍,却只是闲散地学一学,闲散地做一做。父母离得远,那一代的寄托隔山隔海,怎么也入不了她的心。
就好像她现在做的这一件。这是她出师前的最后一件衣服,剪裁得体,针法细密,却总也不能让褚师父满意。他总说,旗袍讲究气韵,穿在身上是流动的,不是死的。她的手艺虽能出师,但做出来的东西是呆的,是僵的,永远也算不上佳品。
她愁,柏昀生也陪着她愁。两个人坐在狭小的铺子里,对着面前暗红色的旗袍一筹莫展。褚师父又出门了,外面天色渐昏,柏昀生燥得转起了手上的戒指。
那个岁数的男生戴戒指,总是有些奇怪的,尤其还是个白玉的戒指。可别人说了这么多年,柏昀生总也没摘下来过,人们渐渐就看惯了。那戒指对他也有奇效,烦了转一会儿,就平静下来;累了转一会儿,又能打起精神。偏偏这次转了半晌还是一筹莫展,柏昀生把手压到旗袍上,分明的骨节衬着一环白玉戒指,把旗袍的颜色也映得好看了起来。
昏暗的灯光下,顾云锦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
许多年后,顾云锦出了名,言谈也成熟了许多。她婉婉对着镜头说:“中国文化讲究的是阴阳调和,几乎所有的传统手艺都在寻求一种平衡。旗袍要气韵生动,剪裁却又有自己固有的章法,怎么找这个平衡点,是对手艺人最大的考验。”
那晚柏昀生的戒指,就成了她的平衡点。
暗色调的料子,被白玉的光泽调动,在那一瞬间达到了色彩的平衡点。色彩平衡了,剪裁的缺点就暴露出来。顾云锦把戒指摘下来放在旗袍上,趁着悟劲改了版型。
一改就是一夜。
苏州那夜下了细密的雨,铺子里是一片雨季才有的潮气。顾云锦做得眼酸,调了调台灯的亮度,转过头竟看到柏昀生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你干吗?”她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云锦,”他笑起来,眉眼在灯光下温柔得仿佛一道水汽,“你眼睛里有光。”
闻言,她愣住了。
“咱们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好不好?”
那年顾云锦十七。她在姑苏的烟雨里,对着柏昀生点了点头。
六
褚师父终于给顾云锦的旗袍打了合格。
这衣服是照着她的身材量的尺寸。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就差不多长成了形,以后除了胖瘦不会再有什么大变化。褚师父起初说的是要给模特穿,此刻却变了说法。
“送我?”顾云锦惊讶极了。
倒也不是她大惊小怪。这件旗袍用的是丝绒,品质极高,便是对于褚师父也算得上昂贵。
褚占生看她一双眼睛瞪得比纽扣还大,不禁笑道:“都这么大的姑娘了,一点仪态也不讲。比着你的身材做的,不给你给谁?”
她踌躇半晌,忽地就哭了。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跟褚师父做了这么多年的学徒,忽地就要走了。
褚师父叹了口气,嘱咐道:“我是个裁缝,教不了你多少东西。只希望你记着,人没衣服就和动物一样。量衣服的尺子一拉平,你得让从你这走出去的人,富贵贫贱,全都体面。”
褚师父无儿无女,待顾云锦如同己出。如今他已经给她物色好城南一家铺面,还付了第一个季度的租金。柏昀生帮她收拾行李,回过头只见她一双眼哭得通红。
“走吧?”他问。
顾云锦点点头,从旗袍上把那戒指摘下来。这旗袍的气韵全在这枚白玉戒指的色泽上,她昨晚也找不到合适的材料,就把这戒指当做纽扣绣上了衣襟,竟自成一派风流。
“送你了。”谁知柏昀生轻描淡写地说道。
“送我?”
“送你了。”
然后,她懵懵懂懂地跟着柏昀生走出了门。那时她到底还是太小,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懂男欢女爱。她不知道这戒指是柏家祖传的信物,也未多想,为什么柏昀生戴了十几年也不摘,如今却送给了她。
苏州又下雨了。
七
顾云锦来苏州后第一次回到北方,是二十岁那年去北京看柏昀生。
她那时刚刚做出了点名堂,苏州的年轻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女裁缝。她设计的款式新潮,即继承了传统旗袍的典雅,又在花色剪裁上对应年轻人的审美。这世上有无数规矩,有人擅破,有人擅立。而顾云锦这样生有反骨的,显然是前一种。
顾云锦到底是太久没回过长江以北,饶是柏昀生在电话里一次又一次地强调穿厚些,她还是穿少了。半夜在火车上被冻醒,顾云锦就披着外套坐在过道上看窗外流淌的星河。
北方和南方不同,火车不在丘陵穿梭,而是在平原上疾驰。星光照得地面隐隐发亮,能看出地平线尽头作物的毛穗。不知道哪个包厢在放歌,低沉的,压抑的,深情的。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洋过海地来看你,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这人的声音顾云锦听过。那是柏昀生去央美前的最后一个月。
他考上高中后,柏家的情况渐渐好转。再加上柏昀生也大了,说话做事不失分寸,逐渐成了家里的主心骨。
升高三那年的假期他接到一单活,来龙去脉也算有趣。一个有钱人家的老太太脑子糊涂了,非要找去世的老伴送她的戒指。那家人说,戒指早在几十年前打仗的时候丢了,如今她记不清原委,闹得全家鸡犬不宁。长子孝顺,找了几个珠宝师也复原不出那枚戒指,无可奈何之际,有个柏家的旧友向他推荐了柏昀生。
柏昀生也不急,领了这单活儿,每天早起坐车去那老太太家陪她找。找的时候,老太太就一点点给他描述起了那枚戒指——是枚红宝石的戒指,老伴去国外念书的时候给她带回来的。宝石有点发紫,碎钻镶在金箔里,金箔打成了花瓣形……
这着实是枚工艺复杂的戒指。
柏昀生上午听她讲,下午便在纸上画出图来。这样断断续续大半个月以后,他才去和那家的长子讲了要用的原料。
他年龄小,又没经验,若不是家里老人急得要生病,那人也不会信他的话。可当柏昀生把那枚戒指递到老人眼前时,所有人都看到了老太太眼里的泪。
“小伙子,你会有大出息。”那人把柏昀生送出去的时候说。
柏昀生得了笔不菲的酬金,数额够他支付高三的艺术补习费用和本科第一年的学费。
那年北京特别冷,他三月艺考,早早就去北京的画室补习。顾云锦也不太懂那些弯弯绕,只知道他每天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就去画室练习。有段时间画室的暖气坏了,他给顾云锦打电话的时候声音嗡嗡的,隔着千山万水都能听出疲惫。
“扛不住就歇歇吧。”她说。
“不行啊,”他笑,声音里有点决绝,“我运气一向不好,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好在命运此时并未辜负他。放榜的时候,柏昀生的艺考成绩和文化课成绩都遥遥领先。距开学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他收着了央美的通知书。近四十度的高温里,他满头大汗地冲进顾云锦的旗袍铺,把她抱起来转了几个大圈。
她挣脱不开,有点无奈地趴在他肩膀上笑起来。
那段时间的柏昀生像是放下了一个很沉重的担子,他几乎赖在了顾云锦的旗袍铺子里。他有时候带着纸笔来,坐在角落里画素描;也有时候带把雕刀,给一块白玉锉模子。顾云锦问他在干吗他也不说,一脸高深莫测的笑。
有一次天气不好,一整天也没几个人进来。顾云锦怕衣服潮,把几件不常穿的都挂到了外面的架子上。柏昀生放下笔看她,忽地说:“哎,我都没见过你穿那件。”
“哪件?”顾云锦一愣。
“就那件,”他伸手指了一下,“褚师父送你的那件。”
她也不知道柏昀生怎么动了这门心思,耐不住他软磨硬泡,她只好去隔间把这件旗袍换上。束起的头发散下来,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她平日都是随便穿穿,换了这一身,鞋也显得不合适了。店里刚打扫过,她没在意,赤着脚走了出去。
柏昀生一愣。
顾云锦有点尴尬,把脸别过去说道:“干吗啊,不认识了?”
谁料那边一阵寂静。
过了半晌,柏昀生才慢慢说:“云锦,你嫁人的时候也穿这件吧。你穿这件真好看。”
她才十七岁,一听这句话,脸就红到了手指尖。柏昀生自知失言,也急忙把脸转了过去。
外面的雨声缠缠绵绵,过了好久,他才说:“顾云锦,我考上央美,学校给了我好大一笔奖金。这个东西送你,好不好?”
紧接着,一个耳机就被塞进了她耳朵里,李宗盛的声音如擂鼓一般传进她的心里。
“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结局。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
那声音和火车上的歌声重叠起来,让顾云锦有点想哭。
八
二十岁的顾云锦永远也不会想到二十六岁的自己会和柏昀生形同陌路,就如同来北京的那天的她没有想到他们的故事会从这天开始即将走向结局。
茶楼的气氛很好。店里有暖气,驱逐了顾云锦的一身寒意。桌子上有灯,暖融融的照在柏昀生脸上,把他的轮廓勾得一派温柔。
他把手里几十页的资料轻轻放在顾云锦面前,轻声说:“帮我这个忙吧,好不好?”
六年前,他一脸仓皇,在七月酷暑里哀求她:“你帮帮我吧。”
六年后,他好像没变,又好像变了。他可真厉害,年纪轻轻就拿了几家珠宝设计的合同,在出世和入世间拿捏得精妙无比。他和褚师父不一样,褚师父是纯粹的匠人,除了手下的活计什么也不多想,他却懂经营,懂算计。他设计的东西精妙,为人处世也圆滑得可怕。
茶楼里好像冷了些。顾云锦裹紧衣服,沉默地点了点头。
柏昀生像是松了口气。他给她续上茶,热气腾腾地冒起来,他的脸藏在白茫茫的雾后,她怎么也看不清晰。有人给他打电话,他低声应了几句,声音轻柔得让顾云锦有些不安。
柏昀生挂了电话,朝她笑了笑:“教授有点资料要给我,我师妹一会儿给我带过来。”
“你……”顾云锦犹疑着说,“你在北京,好不好?”
话一出口,她突然觉得自己过分笨拙了。他自然是过得很好的,财务自理,学有余力,跟着最好的教授,又聪敏好学,还没毕业就在京城珠宝界混得风生水起。可柏昀生闻言却顿住了。
这些年,他像个加足了马力的发动机,从启程就全速前进。教授赏识他,同学钦慕他,甲方信任他。兜兜转转,却只有顾云锦问他,你过得好不好?
他如鲠在喉,却在最后一刻咽了回去。
一个轻快的女声从他身后响起来:“咦,柏昀生,这是你朋友?”
女孩穿了件白色的毛衣,尖尖的下巴缩在脖套里。顾云锦有些不想抬头,也就没太看真切对方的面目,但仍能听出她的苏州口音。
好不谙世事的嗓音。她这样想。
柏昀生倒也没叫她打招呼。他站起身和那女孩站得远了些,说着些顾云锦听不太懂的名词。然后,女孩给了他一个厚厚的档案袋,伸出手在他脑门上拍了拍。
纤纤素手,体态轻盈。顾云锦的头抬得不早不晚,正好看见她手腕上那串手镯。金属框架里镶着雕成莲花的白玉,正是柏昀生去北京前那些日子在旗袍铺子里雕的那块。
她没待太久,临走前看了顾云锦一眼,半真不假地夸到:“这小姐姐,长得可漂亮。”
柏昀生看顾云锦脸色不好,急忙把她送了出去。那女孩说:“外面可冷呢。”
柏昀生只好把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大衣递给她:“劳烦你大小姐跑一趟,冻坏了我可担待不起。”
他坐回来的时候,神色里有些如释重负的味道。顾云锦没察觉,只是垂着眼问:“这姑娘是?”
“薛宁。”柏昀生喝了口热茶,“她爸爸在江苏做苏绣生意,你听说过吗?”
九
褚占生大发雷霆。
“这帮人做的叫什么旗袍!”他摔了顾云锦给她的合同,“顾客不懂,你也不懂?这样折腾,早晚会毁了这门手艺。”
她俯下身,一张一张地把纸捡起来。
“师父,时代变了,”她苍白着一张脸说,“衣服这东西,本来就该跟着时代走。死守传统,早晚会丢了传统。”
“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来给我做说客?”
“师父,”顾云锦抬眼看他,“你带我这些年,多少祖传的东西没了,咱们都看在眼里。你以前教我,时装不是时髦服装,是时代服装。时代变了,服装就该跟着变,所以才有了海派旗袍,有了苏式旗袍。现在又变时代了,咱们的东西,落伍了。”
“我不变!”褚占生发了怒,嗓子吼得发哑,“就算饿死,冻死,穷死,我也不做这些四不像的东西。这些衣服牌子,想用我的名声给他们做噱头,再让我把旗袍改成这些不中不西的样式,他们把我褚占生当什么?把我这几十年的‘褚记招牌当什么?”
褚师父年龄大了,脾气越发不好。老爷子觉得市面上的衣服越发不体面,越发不伦不类。他早就说,当今这世道,男人穿得像女人,女人却一个赛一个地像男人。还有些衣服,剪的破烂似的也敢拿出来卖,在他们那个年代,若是有裁缝这样做衣服,是要遭同行骂的。
所以,来之前,顾云锦就做好了被他痛骂的准备。
这是柏昀生给她的合同。甲方是个国外的品牌,和柏昀生的教授合作过东方元素的系列珠宝。这个牌子计划扩大产业,涉足时装,想在新一季的服装款式里加入旗袍元素,柏昀生若是能找到国内知名的老牌旗袍师父,就能争取到新系列的配饰设计部分。
若是这个牌子自己来找,国内自然不乏愿意做的老师父,可是这样配饰设计就没有柏昀生的事了。他求顾云锦帮他说服褚占生,也是为他的未来铺平了路。
却无奈,褚师父的固执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得到消息的刹那,柏昀生声音里的失望让顾云锦害怕。
“云锦,”他苦涩地说,“你知道吧,我运气一向不好,所以什么也不敢错过。”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十
柏昀生还是得到了那次机会。
他看机会的眼光着实没错。那次机会成就了他,成就了那个品牌,也成就了顾云锦。
他想了折中的办法,对外说褚占生年龄大了没有精力,但愿意指导自己亲传的弟子顾云锦来替品牌做这次设计。顾云锦也着实争气,没日没夜地忙了小半年,拿出的样品让老外啧啧称奇。
可是,当品牌的广告铺天盖地地打入国内时,顾云锦疯了一样拨着柏昀生的电话。她哑着嗓子问:“你说这个牌子宣传的时候不会提褚师父的名字。”
“云锦,”柏昀生那边好像很乱,他几乎是略带潦草地安抚道,“这是商业品牌,褚师父名气大,亲传弟子出马,才是该有的噱头。”
为此,褚师父不肯再见她。老一辈人,将名誉看得比命还重。经过一辈子的打磨,老来指导的弟子做这些东西,在同行面前丢尽了面子。
他早就说了,顾云锦,早晚会砸了他的招牌。
那些衣服款式当年很火。中外元素杂糅在一起,从某种程度上迎合了许多年轻人的偏好,现在街上偶尔还有人在穿。
只是顾云锦也知道,那根本不算旗袍。
而她也在那年,和师父断了联系。
十一
“我那时候,太急着让柏家重新振作起来,一点点的机会也要争,一点点的钱也要挣。”
夜色如水,柏昀生的故事终于到了尾声。
“她捺着性子不离开,我却越发吃相难看。我还记得呢,她有一次问我:‘柏昀生,你还记不记得当初你给那老婆婆做戒指的事?
“我真是混账啊。我那天和客户喝多了,一脸挑衅地看向她:‘顾云锦,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珠宝设计能挣几个钱,拿着懂行的名头去让钱滚钱才叫本事。柏家传了百年的手艺,说失传不也就失传了。
“这样的事多了几次,她也就不问了。再后来,她人也不在了。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回了苏州给褚师父戴孝。我赶回苏州问她,她却闭门不见我。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褚师父到死也没让她见最后一面。
“这些年,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定制的门槛也越来越高。商贾名流,让她做的东西,只要她不认可一概拒绝。没人再逼着她昧着匠人良心做事了,她做的旗袍也越来越有味道了。她没错,我才错了。
“我赎回了柏家老宅,柏记珠宝的店面开遍了半个中国,可即便如此,我仍是负了匠人之名,更负了她。
“云锦,如今应当恨我恨到了极点吧。”
尾声
柏昀生,八十年代生人,柏记珠宝当家,有着传奇的前半生。
可任他履历再辉煌,却终究不懂女人。
我会好好替顾云锦写一笔。写她在自己爱了十多年的人的婚宴上,穿着自己的第一条旗袍,画着最热烈的妆,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十六岁,他轻描淡写地看向她手里的戒指:“送你了。”
十八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嫁人的时候也穿这件吧。你穿这件真好看。”
二十一岁,他说:“你知道吧,我运气一向不好,所以什么也不敢错过。”
二十六岁,他喝多了,一身酒气:“顾云锦,你真是什么都不懂。”
她手下的旗袍数以百计,件件精致华美,件件韵味悠长。她以技艺为魂,文化为骨,把东方女人的美显露无疑。
可唯独有一件旗袍是她的败笔。
那枚戒指是旗袍的魂。戒指还了,魂也不在了。
可柏昀生,永远也不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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