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渔
这世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活下去,看遍山川大河,听遍吴侬软语,记住自己一生所爱的灵魂,哪怕,你从未看见过她。
一、
那晚京城的夜被璀璨的烟火点亮,绽放的巨大火花令漫天星辰失色。
叶云安在那个璀璨的夜晚窥见了一个灵动的女子,就像藏于暗夜的鬼怪精灵出来在这夜色里活动起舞。那是一个小宫女,她躲在暗处,将皓腕伸入莲池,半个身体都悬在莲池上,那池子里的冷艳莲花随着她搅起来的涟漪一阵一阵摆动。忽然那个小宫女狡黠地弯着眉眼对他笑,就像前几日府上刚过来的几只机灵的白狐狸,她用那双白嫩的小手撑着地站了起来,双手满是脏污。
“哎呀叶云安,被你发现了。”她说,仍旧抻着脖子看着那莲池,活脱脱就像看见了一堆稀世珍宝。
他被这个狡黠的小宫女给惊了一下,问道:“你怎知我的名字?”全然没注意到这没规矩的女子径直抓了他的手把他拉到莲池边。她指了指那莲池一角,一朵伸出水面的莲花亭亭玉立,仿佛犹抱琵琶的窈窕淑女。
“我很想要那朵莲花。昨儿云舒说我喜欢的那位公子哥儿就像莲花一样,我今天想把它采了赠予他。”她说,然后又跪在岸边,悬着身子伸长了手臂去捞那窈窕的莲花,“哦,你不知道云舒是谁吧?她是和我一起值班的小宫女。”她自问自答,依旧跪在岸边。叶云安听了她的话,看了那不远处依旧热闹的宫宴,笙歌奏响,皇帝举杯邀群臣共饮,宫妃抿唇微笑,全然无人注意这昏暗的角落,便索性拎着那小宫女放到一边,自己长臂一捞采了那莲花给她。
那窈窕的莲花却像跌入凡尘的仙子,再无出水的冷艳,此刻惹上干燥的尘土,颓败如斯。
“果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叶云安看了那觥筹交错的宫宴,一众官袍簇着那明黄色的帝服热闹非常,他扯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抬脚要走。
“哎呀!叶云安,你看!”那尽量压低了声线的惊呼就像雀儿一样灵动,闯进了叶云安的耳朵里,满满当当的好奇让他转过身来,看到小宫女亮晶晶的眸子就像匍匐在夜里的猫,狡黠灵动。
“你看,那池子里的月亮真是漂亮!哦,嘘……”她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招招手让不远处的叶云安过来,“别让池子里的鱼惊动了它。”
那脆若银铃的声音由于压着声调变得狭长而慵懒,就像猫叫般挠人心魄。
叶云安走近,池里的鱼惊动起来,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明月在池子里晃晃荡荡,叫他想起了自己身边随处可见的戴着面具故作清廉的戏码,他不由得嗤笑了声:“不过镜花水月一场罢了。”
小宫女却全然不顾他所说,又连名带姓地喊了他一声“叶云安”。
“叶云安,我今天见到我喜欢的那位公子哥儿了,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嘴角向上弯起,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把莲花赠予他,祝他从此一生平安,就当我今年十八岁的愿望吧。”她凑过去把朵莲花塞在叶云安的怀里,呢喃一句“受了惊你定要醒过来”,便把他推进莲池。
叶云安沉入水里的时候在那晃荡的水纹里仿佛看到那名宫女双眸含泪,悲悲切切,但是嘴角扯出的微笑灿若星辰。
那样一个明媚的女子在这深宫里是活不长的,这华丽的深宫最后会用黑暗掩盖她所有的灿烂,从而生如傀儡,抑或是身死魂灭。他无不悲观地想。
池水倒灌进他的耳鼻时,他以为自己的皮囊终于要与这尘世告别,这悲切的一生,终是结束。
二、
叶云安以为自己要溺水而亡的时候瞬间惊醒,睁眼便看到从寺庙破屋顶漏出来的璀璨星光,才发觉不过大梦一场。
胸前趴了一只脏兮兮的黑猫,全身的毛发一撮一撮地打着结,四足沾着的泥巴已经干燥,紧紧地黏在上面,看上去就是一只被丢弃的家伙,它此时正兴致勃勃地舔着叶云安的脸。
他抬手拂去那只黑猫黏黏的舌头,想起梦里池水灌进他口鼻的时候以为自己终于魂回地府,但是现在手掌放在心口的位置,心脏还是有节奏地跳动,浑身的血液依旧流向身体的各处,带着热量温暖这个躯体,这一切无一不昭示着他幸运地逃过了那场家族的灾难,在此处苟延残喘。
那只黑猫就窝在他的胸膛,睁着碧黄色的双眼,一动不动。
叶云安看着从那破屋顶漏出来的不规则的夜色,和自己当年在那四四方方的院里看到的天空一样,月明星稀。
然而事情到底是不同了,他闭上眼,几日前那毁灭全族的杀戮情景又浮上心头,挥之不去。
那晚所有人的叫喊声在鲜血狂流的人间炼狱里透出绝望,妇孺儿童倒在血泊里,男子厉声尖叫。但是外面的人从未施以援手,府外安静得没有人声,诡异得让人心凉。
叶云安还是窝在小院里晒着月光。他总是偏爱光线一类闪闪发亮的东西,他的房里有着大大小小的夜明珠,在每个午夜让他感觉如同白昼。叶云安想如果哪一天他没有了那些光亮,他会发霉,全身腐烂。
那个平日里温润的男子红着眼大踏步走进他的院子里时他十分平静地拂了拂衣服上的褶皱,然后微笑着端了一杯烈酒送到那男子的面前:“爹啊,儿子临死前敬您一杯酒。”
“浑蛋!”他的父亲怒发冲冠,疯狂咆哮,“我要你何用!”
那把剑劈下来的时候他淡定地喝了手里的那杯酒,酒烈得灼伤五脏六腑。
但是剑锋在碰到他肩膀的时候戛然而止,然后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掉在地上,哐当作响,持剑人最后叹气,放弃最后的疯狂:“你终究是我儿子,我再不济还是会拼死保下我最后的血脉。”
叶云安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他看着面前颓然地佝偻着肩膀的男子,狂笑不止:“虎毒不食子啊!真是可笑,咱们一起死吧,你得陪我去见我娘啊!”他激烈地踢翻了旁边的桌椅,捡起地上的剑就要往那个失势的男子身上砍。
“叶云安!”他的父亲反手夺过他手里的剑,一把掐上他的脖子,“有时候我恨不得掐死你。”但是他终究没用力,他招招手,一些死士从这地狱里现身,驾着叶云安就想逃离。
叶云安以为自己终是在这尘世里得到解脱,但是他的父亲不肯遂了他的愿,他还要拖着这早已腐烂的灵魂死而复生,生如死去。
“滚!都滚!你们这群疯子。都是疯子!”他叫嚣着,双腿乱踢,剧烈地挣扎,发髻散落,他回头看着他的父亲露出微笑,目眦欲裂。
这一场庞大的人生戏剧里,他和他的父亲,谁都不肯放过谁。
后来那些死士一路上洒着热血,废了自己仅有的一条命报答了叶云安父亲曾经给予他们的恩情,去挽救本来早就死去的叶云安,那个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然疯狂死去的叶云安,最后所有的人都没了,只有叶云安在这里孤独地看着月亮。
那凉如潮水的月光逼出了叶云安眼里的泪,闪闪发亮的,就像他曾经疯狂收集的夜明珠,那滴眼泪流入土地时,他惶惶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可笑至极。
他的母亲好像在这个晚上魂归故里,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拭去那双凤眸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泪。
三、
叶云安又一次在梦中与那个女子相遇,看她披着粉色的披风枯站在一个昏暗的小巷前,双目无神。
他走过去,站在她的身边,女子陡然回过神来,露出笑容,再一次唤着他的姓名:“叶云安。”脆脆的嗓音叫他想起了自己十五岁挂在房间窗子上的风铃。
一个小孩子的哭声从那巷子深处传出来,身边的女子疾步走进去,还不忘拉着旁边的叶云安,那软乎乎的小手握着他宽大的手掌,手掌传过来的温度让他深切地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好像真的是活着的。
一个总角小儿蜷缩在巷子的一角,她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腿上,紧闭着眼睛,瑟瑟发抖。
身边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子仿佛有着巨大的力气,从上次她把他推到水里就可见一斑。她抱起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唱起广为流传的乡间小调安慰她,然后转身走出巷子。
叶云安旁观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当然是把她送回家啊,她随爹爹上街赶集走丢了。”她以望着白痴的表情望着叶云安,然后狡黠地用眼神示意他走过来,“你抱着,她看着这么瘦,怎么抱着这么重呐!”她把孩子放到叶云安的怀里,吓得叶云安一惊。
他们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才走到小女孩的家,孩子的父母千恩万谢地从叶云安的怀里接过熟睡的小女孩,并且准备备上薄酒聊表谢意,但是被身边的女子委婉地拒绝了,那时候叶云安很恼火地瞪了那女子一眼,这乡间美味,他其实垂涎已久。
“你能出息点吗,好歹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出身,怎的看上去就像几百年没吃过饭一样?”回城的时候她给了叶云安好几个白眼,大呼他是饿死鬼投胎。
然而“大富大贵”四个字如同鬼魅一般缠上身来,那些埋藏深处的记忆被风一阵一阵地吹,终究露出往昔的影子。即使藏身梦中,它们还是不肯放过他。
叶云安仿佛又看到他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夜晚,他拿着书找他的父亲指教,那时候他一直梦想做父亲一样的人,为民请命,最后留名青史。
他轻轻地推开房门,拐个弯就可以看到父亲伏案写作。但是那天好像有什么不对,父亲压着娘亲在书桌上,背对着他。大家族的公子于情事上一向明白得早,那样暧昧的姿势他瞬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一刻他甚至是欣喜的,他看到了在自己眼中如仙人一般的父亲原来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凡人,那时候他觉着自己和父亲亲近无比。
他预备转身的时候才窥探到这场可怕的灾难,娘亲嘴里漏出的呜咽无端叫人听出了绝望与恐惧,拉着他去揭开那可怕的真相。
他走近一些,换个角度看到的是父亲邪魅的脸庞,他右手死死掐住娘亲的脖子,如同无常索命,左手却轻抚娘亲憋得通红的脸庞,就像曾经几百个日夜里总是双目含情的男子叶灵则:“夫人你听我说,我得娶那王大人的千金,娶了她皇帝也不能随便动我,可是你不能坏了我的大事,夫人你一向爱我,你说过你爱我的。”那个时而如神祇时而如鬼魅的叶灵则眼含热泪,死命地掐住自己的妻,“你说过你爱我的,你说过的……”
“夫人我也爱你。”
最后他的父亲松了手,他的娘亲从书桌上滑落,犹如破败的布娃娃,了无生气。
叶云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个曾经备受世人称赞,文韬武略,风流倜傥的丞相叶灵则,其实不过是一只恶鬼,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发妻,在那里涕泗交颐,癫痴如狂。
原来一切不过是一场骗局。他的父亲欺骗了他十六年想当然的人生,后来骗局被他无意间撞破,那些支撑了他以往多年的梦想和温暖,毫无保留,全军覆没。
那个十六岁的叶云安后来总是流着血泪伴在他的身边,无时无刻叫他明白自己十六年的信仰和理想其实里面是那样腐败难堪,他开始从很多的细枝末节处看到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与黑暗,睁着眼睛看到的东西令人恶心,闭眼看到的,不过是另一种黑暗。
他跪在泥泞里痛笑着指天骂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袍头发,头痛欲裂,他遍地找着石头,想着如果敲打一番自己会好受一点。
身边的女子好像被突然癫狂的叶云安吓着了,她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当叶云安抓到一块石头的时候她回过神来,扑上去,把他抱在怀里:“叶云安!”
她脆若银铃般的声音仿佛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叶云安伸手把她抱住,他苦笑着,在自己的梦里,他得到了这个世界给他莫须有却是最后的救赎:“我以为,你也会走。”
一路上很多人都走了,他曾经最崇拜的父亲,他的娘,他自己。
那女子轻轻抚摸叶云安,然后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夺下他手里的石头,丢得老远,她凑到叶云安的耳边轻声呢喃:“叶云安,你努力活下去好不好?”
不好,他想说。他深刻地明白自己不过是在自己的梦里,一切都是虚妄,在那尘世里,没有人可以救他,既然如此,就留在梦里吧,至少真切地觉得自己好像还活着。
“我和你一起留在这里吧。”他埋在她的怀里,声泪俱下。
那个瘦小的女子把瘫坐在地的叶云安扶起来,拍掉他身上的尘土,抹掉他脸上的鼻涕眼泪,瞬间又是刚才那个丰神俊朗温润如玉的叶云安。
“叶云安,你活着,那时候我和你一起看这大好河山。在现实里看遍大好河山,好不好?”她凑上去亲吻他的脸庞,就像相恋多年的情人,“叶云安,你刚才救的那个小女孩多少岁?”
她跳跃的思维总算把叶云安的思绪拉回来一些。
“那年我八岁。”她扑进叶云安的怀里,在他的肩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梦里的冬日暖阳高照,她怀里的温暖伴着阳光,直照到叶云安的心里去。
四、
叶云安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头,光滑如初,头顶是夏夜朗朗星空,并非梦中冬日,寒风犹在,阳光可喜。
那只黑猫从那破败的窗户里跳了进来,嘴里叼着一个小药瓶,三两步就把药瓶丢在叶云安的身边,然后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叶云安看着那装着金疮药的瓶子,无动于衷,仍旧看着天。
黑猫又叼着瓶子丢在他的脸上,然后用头蹭蹭叶云安的衣服,最后竟是发起脾气来,撕着破锣般的嗓子吼了一声,然后扒开叶云安的衣服,舔着那泛着血液的伤口,最后用嘴拔了瓶塞,一股脑把药全泼到那伤口处,疼得叶云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黑猫仿佛是受了惊一般,突然一动不动起来,只是冲着叶云安叫着,然后小心地避过伤口,把伤口裸露在外,才迈着步子走开。
那只猫叫叶云安想起了从前看过的鬼怪故事,他想自己将死之时,突然遇见了这样一个灵物,真是像极了戏文里的落魄才子风流故事。
夏夜的风灌进整个破庙,吹动破烂的帷布摇摇摆摆,寺庙的大佛灰败不堪,在幽暗的夜色下不再拥有普度众生的力量,它拈花一笑的手指上结了一层又一层蜘蛛网,蚊虫在上面挣扎不久之后就成为强者的美餐,最后只剩躯壳。
黑猫正躺在破庙的门口舔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估计是它去偷哪家药房的药被主人发现了而怒打造成的。他把装着剩余药的瓶子丢过去,药瓶滚了几圈滚到那只黑猫的脚边,它看了一眼,然后爬起身来叼着药放在叶云安的旁边,就一瘸一拐地走了。那双在夜间发光的碧黄色双眸一闪一闪,叫叶云安想起梦里那女子狡黠明亮的双眸。
那只灵物最近总是外出,白天几乎见不到它的身影,到了晚上它会叼着各种各样的吃食放到叶云安的身边,有着树林里沾着泥土但是水分充足的水果,还有香喷喷的熟食,当然带回来的还有满身的伤。
叶云安看到那些狰狞的伤口时瞳孔总是微微骤缩,那样身体上的痛楚他很少体会过,但是他会感受到那伤口处的皮肉抽搐,飘出铁锈般的腥味,然后鲜血凝固,使得原来就不顺滑的皮毛更加乱得糟糕。
“真是丑陋至极。”他的眼神从那只黑猫身上飘到头顶的星空上,黑猫呜咽着躲开了。
他一向言不由衷而且习惯恶言相向。
这天晚上它又回来了,仿佛在哪个小河里洗了个澡,又受了晚风的吹拂,身上的毛发不再乱糟糟的,它们在这个夜晚泛着黑亮的光,随着黑猫的跳动而起伏,柔软异常。它蹭到叶云安的身边,把那柔软的毛发贴近叶云安的脸庞,然后拱着那些食物凑向叶云安。最后他终是受不了,象征性地拿着一个果子吃了起来,果汁最后溢满他的整个嘴巴,香甜可口。
黑猫似乎很高兴,它围着叶云安跑跳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跳到他的身上,打了个滚,体温透过衣服传过来,让他莫名心安。那黑色的皮毛十分光亮,比他曾经把玩过的那几只白狐还要美丽。
叶云安抬手抚上他觊觎已久的皮毛,懒洋洋地说:“你的皮毛那般黑,便叫阿墨吧。”那只黑猫凑过去舔他的手掌,又叼了一个果子放在那宽大的手心里。
后来叶云安吃了很多的水果,也吃了很多的熟食,睡去时他忽然记起梦里那女子说会和他一起游遍山川大河。
五、
梦里是暮春四月,那女子在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地里跳舞。
地上的花瓣被跳动的裙摆扫起,飘飘然扶摇直上,围绕在她的身边,好像给她伴舞,她灵动的身姿忽然低垂,忽然间又仰头一跃而起,仿佛展翅待飞,双足落地,犹如蜻蜓点水。
叶云安站在旁边,看着这样一个明媚的女子笑着跳完了所有繁杂的步子,然后喘着气在他面前站定,挂着灿烂的笑容,唤着他的名字:“叶云安,你可欢喜?”
他想这真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舞蹈了,在这样的风景下,真是秀色可餐。他走过去,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支短箫,示意女子再舞一曲。
那女子扭动着腰身旋转舞裙,在最后一个舞步完成的时候她突然以唇轻点他的脸颊,笑看他尴尬得脸红的样子,然后她捧起他的脸庞,双眸闪亮,满含情意:“叶云安,我方才在那小溪里看到了几条鱼,咱们捉了来烤鱼吃。”
这真是不错的想法。他觉得。然后拉了女孩的手准备过去,这时他发现了一个可耻的事实。
“你……你叫什么名字?”那时候叶云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孩拂开叶云安的手,假装生气地说:“好啊,你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真是气人。我不和你一起捕鱼了,你自己捕捉了来向我道歉。”说话间就把他推得老远。
这是个好时机,不叫她看到他窘迫的样子,他二话不说就跑向她所指的方向。
“叶云安!”女孩在后面叫住他,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对他微笑,灼灼其华,“阿墨,我叫阿墨。”
叶云安站在原地,然后低头笑了起来:“阿墨啊,我的那只猫也叫阿墨呢。”他抬头热烈且满含期望地看着女孩,“你,可是它?”
女孩转头看了远处的蓝天一眼,万里无云。她抓着袖子迅速抹掉眼里所含的热泪,然后再次微笑绽放:“是,我就是阿墨。”
“你知道我们妖怪啊就是要修炼的,我最近照顾你可损了我不少元气,我得回我的老窝去补回来,可能……可能有一段时间回不来,你能等我吗?”
“要不等你伤养好了就出去四处看看,等到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和我讲讲你的所见所闻。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她哭花了脸,让叶云安十分心疼,但是那么一瞬间他是欣喜的,那只黑猫,果真,就是他的阿墨啊!他想走上前,说些安慰并且表达他欣喜的话,但是阿墨伸出手制止了他:“你赶紧给我捕鱼去,猫最喜欢吃鱼了。”她再次装作悍妇的面孔吓唬他。
叶云安可劲地点头,然后笑着向阿墨摆手作别,转身向河边跑去。
那溪水真是清澈见底,鱼儿在其间欢畅来往,影布石上,猝尔远逝,往来翕忽。他拿着自制的简陋鱼叉埋头抓鱼时,仿佛听到阿墨的声音,那脆脆的声音就像是在他的耳边呢喃:“叶云安,那年我才十三岁,豆蔻年华,再次遇见了你。这世间那般美丽,你要努力活着。我爱你。”
那简陋的鱼叉突然掉进了溪水里,惊得一众鱼群四散,叶云安扑腾着从小溪里出来,朝着那片油菜花田狂奔。
那里灿若朝阳的油菜花依旧欢快地绽放,小小的黄色花瓣打着旋儿从青色的枝茎上飞落,蜜蜂钻进花里勤劳地采着蜜。
叶云安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感到一簇火焰跳动着灼伤了他的五脏六腑,烫得他生疼。
他醒来的时候身边还是有很多的食物,他卧在那破庙里等了一日又一日,看晚上月如圆盘,然后化作银钩,最后月色全无,他都没有等到那只黑猫闪着它碧黄色的眸子从窗户里跳进来。
六、
后来叶云安从那个小庙里起身,走过了很多的地方,看到黄山云海变幻莫测,南海风起时海浪汹涌澎湃,走入寺庙曲径通幽,抑或是拜访江湖山门体会江湖义气。他结交了很多朋友,与他们闲敲棋子,擎来落花,在每个暖阳的日子里慵懒睡去。
他莫名其妙地爱上了酒,每至一处城,他总会寻遍城中大大小小的酒馆,然后每一种酒都尝个遍,喝醉了就呼呼睡去,但是此去经年,他再也没有做过那个梦。
他抱着一坛子酒窝在一户农家邀月共饮时,一只花猫冒冒失失地跳上他家的围墙,低低地叫了一声就跑开了。他歪着头看着那渐远的花猫,端起一杯酒敬向远方:“阿墨,这酒醉人啊!”
忽然一人道:“不过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那是一个白胡子道长,夺过叶云安手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叶云安又满上道长手里的空酒杯:“今日没邀到明月,却是邀请来了道长。”
“痴儿,真是痴儿,大梦一场,还是未醒。”老道丢下酒杯,径直抢过酒坛子。
“道长真是潇洒。”
“那是自然,不像公子,故作潇洒。”
“此话何意。”
“你道阿墨是谁?”他苦笑一声,看着身边脸色煞白的叶云安,“你所以为的阿墨,不是鬼怪,不是妖精,不过一介凡人而已。都是痴儿……”他长长叹息一声,继续说道:“那年我云游归来,进宫辞别当朝国师一职,遇到了一个宫女,她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公子,翌日国宴,她要摘了池子里的莲花赠予他,她说那位公子出淤泥而不染,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然后呢?”叶云安瞬间酒醒,心中大恸。
“第二日晚上她摘莲花时掉进了池子里,皇帝为了那一株颓败的莲花给了她五十个板子,阿墨被打伤卧床三日,那晚她爱慕的公子却醉得不省人事,完全不知此事……后来当朝丞相全族被灭,阿墨在卧床的三日里却是魂魄离体,附在一只本该死掉的黑猫身上,晚上又化魂入梦,凭着心底的爱恋,一点一点温暖那个早已心死的男子,叫他好好活着……
“当年所见,觉得这样一个脆弱的灵魂,却有这样的执念,心中好奇,也暗笑那女子异想天开,却不想她三日内果真唤起你求生的欲望,救了你一命。现在看你,再想起她那年耗费心神,三日之后得了一个宫女白头,死于深宫的下场,也真是可悲可叹!”
叶云安静静听着老道的话,脑中一片空白,机械地问道:“她……为何要这样做?”
“她八岁的时候与父亲走丢,一个十岁的小公子不经意间在一个小巷里寻到她把她送回家,她十三岁时被当作学徒入舞房跳舞,一位大家公子那时常常吹箫伴奏,她十八岁的时候打听到那位公子的行踪,心心念念要采了一朵莲花赠予他……那年她没有送到你手里的莲花,在梦里到底是送了出去。”道长拿着那一坛子酒,起身远去,醉酒的身影在这夜色里摇摇晃晃,“真是,好大一场春秋大梦!”
那些儿时的记忆一页一页翻开,详细地记载了十六岁之前叶云安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但是无论怎样细细看过,那样明媚的女子的身影却是模模糊糊,甚至毫无印象。
怎么……就忘记了呢?叶云安苦笑着自石凳上滑落,涕泪横流。
“是啊,怎么……怎么就忘记了呢?”八岁的阿墨,十三岁的阿墨,十八岁的阿墨,跃然灵动地在他的梦里痴痴地唤他“叶云安”,他的每篇记忆里都藏着一个阿墨,每个时期都是最好的阿墨,但是,那样的阿墨,从来没有离开的阿墨,却被他遗忘得彻底。
他跌坐在地上,大笑不已,眼泪却无法流出,诉说他悲痛的情感。
“阿墨啊,我原以为你对我……不过一见如故罢了。原来却是,一眼万年。”
这场华丽灵动的万里长梦,自此才是大梦初醒,痛彻心扉。
尾声
叶云安一生走过很多地方,后来参军拜将,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定居边陲小城。他改名艾墨,而立之年娶了一个女子,宠她一生一世,再无纳妾,后来子孙满堂,古稀之年溘然长逝。
叶云安一生都没有见过真正的阿墨,迟暮之年记忆也渐渐模糊,他不再刻意反复刻画梦里的阿墨,他再也记不住那个梦中明媚的女子,他晚年变得慈祥并且温和,他的妻总会陪在他的身边,生死与共。他很爱他的妻子。
但是他永远忘记不了自己生命中的阳光,那一团抓不住摸不到却真实存在的光,温暖了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