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森鹿穿过尘埃

2016-12-22 19:46乔绥
花火B 2016年12期

乔绥

作者有话说:青梅竹马这种见证彼此成长轨迹的感情,在我看来真的是超级美好哟,我也有这样美好的感情哟(嘻嘻)。他是我小学六年级深夜“离家出走”的时候,在路上认识的!也是不一般的人,以后有机会讲给大家听。

可我并不喜欢站在他身旁的自己,比起喜欢他,我更喜欢自己。

祁楚杭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我坐在教室窗口的座位上,看着操场撒欢儿的人影咬牙切齿地想着。

身后陆琳琳的娇笑声不断敲打着我的耳膜,我愤怒的小火苗蹭蹭地上来了,拍桌而起,起身跑去了操场。

“二蛋子!你到底在干吗?”我气势汹汹地站在单杠下跟他吼。

二蛋子祁楚杭原本在倒吊着,看到我之后一个起身跳了下来,他紧张地环顾周围,拉着我的手说:“佟绥,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在学校要叫我的大名!”

“祁楚杭,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吗呢?你到底还记不记得咱们的计划?”

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问:“咱们的什么计划啊?”

我怒火中烧,揪着他的耳朵说:“拆散陆衍陆琳琳的计划啊。”

祁楚杭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抱怨:“感情这种事要看缘分的,强求不来,你要学会控制自己。”

我没有理会他,转身走了回去。

进教室时,陆琳琳还在刻意往陆衍身上靠。我悄悄地给了祁楚杭一个“行动”的眼神,他看到之后抿着嘴向我点了点头,手还隐蔽地比了个“OK”的手势。

我静静地等待着,不消片刻,祁楚杭果然不负所托,凭借着剑走偏锋的智慧,强势打断了陆琳琳的阴谋。

我一早就说了祁楚杭不是一般人,所以他想出来的计谋也不是一般的蠢。包括我在内的全班同学都目瞪口呆,看着他在班级里拍起了篮球,嘭嘭声在走廊上一片自习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这时身为班长的陆琳琳也顾不上陆衍了,惊恐地看着他说:“祁楚杭,你怎么能在教室打球?别人可都在自习。”

我哑口无言地看着他正一脸得意地朝我眨眼睛,叹出了此生最沉重的一口气。

我正起身准备去拉住他,却发现班主任的鬼魅身影出现在了教室后门处,就很没义气地立马坐下了,开始拼命地给祁楚杭使眼色。可惜我眼都快挤抽筋了,他一直视若无睹。最后,我眼睁睁地看着班主任铁青着脸走了过来,拿起一本书狠狠地拍在了他那个始终翘着一撮毛的后脑勺上。

真是个傻子,我摇摇头叹了口气,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仅仅一节课的时间,苏丽萍就风风火火地来到了学校,在办公室当着班主任和一众老师的面,把祁楚杭抓起来好一顿打。据陆琳琳说,当时她站在一旁眼睛都不敢睁,只听到他一声声杀猪般的嚎叫。

那天陆琳琳拉着陆衍的胳膊,心有余悸地说:“祁楚杭真是太可怜了。”

我斜着眼睛看着她做作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拉住陆衍的另一只胳膊,装模作样地说:“是啊,真可怜。”

陆衍有些尴尬地看着我们,笑着说:“没事,男孩子不怕打。”

陆衍是我喜欢的男生,这句话说起来就像祁楚杭是个傻子一样,有理有据,不容置喙。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我十六岁时,那天我骑着一辆粉色的自行车去高中报到。那辆自行车是爷爷从废品站淘出来的,刚扒出来时还是一堆断肢残骸,经过他一番妙手回春的捣鼓,变成了一辆完整但破旧的车子。为了奖励我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他用粉色的油漆将自行车粉刷一新送给我。

当我欢天喜地地骑着车子,正感受着微风拂过面颊的舒爽时,车子的链条突然吧嗒一声断掉了,我连人带车翻进了路边的草丛。被经过的陆衍拉出来时,愣了几秒钟以后,我嚎啕大哭。陆衍手忙脚乱地帮我擦眼泪,小声安慰:“别哭了,我带你去医院吧。”

然后,他骑车载着蓬头垢面的我去了附近的一个诊所,那时候我才开始认真地打量起面前这个见义勇为的少年。他拿着一大盒创可贴微笑着跟我说要及时更换时,我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刚刚那点意外带来的惊慌和疼痛迅速在他的笑容里消失殆尽。

我决心丢掉那辆原本就属于破烂的自行车,于是一屁股就坐上了陆衍的自行车后座。

后来的故事就很清楚了,我们不但是去同一所学校报到的,还幸运地被分到了同一个班。

虽然这幸运只是对我而言。

但上帝是公平的,当我喜滋滋地坐在座位上,看着正前方陆衍帅气的背影偷笑时,一个晴天霹雳悄然而至。

祁楚杭出现在教室门口,兴奋地跟我挥手,穿过层层陌生又惊讶的面孔大声地呼喊我的名字,那架势,就好像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说起这段孽缘,就不得不交代一下我的身世了。

我尚在襁褓中时亲生父母就意外去世了,从小和爷爷奶奶住。虽然日子过得不富裕,但是他们相当热爱生活,奶奶在世时我从未听到她有过一句抱怨,爷爷也整天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从小到大我都没受过什么苦。

祁楚杭的妈妈苏丽萍是奶奶的一个远房亲戚,就住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另一条街道。家里几次急需用钱周转不开的时候,都是奶奶臊着脸去借的。

我第一次见到祁楚杭,就是十岁时跟奶奶一起去借钱那次。

那天我原本有些拘谨,老实地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生怕有一点点调皮就会丢了奶奶的脸面。可初次见面苏丽萍就冷着一张脸,嘴里还嘟嘟囔囔说我是没爹没娘的讨债鬼。

我觉得她太没礼貌了,于是第二天我就拎着一条死蛇爬到了他们家门口的大树上,苏丽萍一出来,我就把蛇扔到了她身上。

当我哼着小曲儿往家里走时,祁楚杭跳了出来,指着我说:“我看到了,是你把蛇扔到我妈身上的!”

我大惊失色,还以为他是来寻仇的,没等他说完下句话就扑上去把他揍了一顿,然后撒腿就跑了。

第二天我刚一出家门,就看见祁楚杭鼻青脸肿地拎着一袋零食站在家门口等我。我刚想跑,他一把上前拉住了我,腆着笑脸说:“这些都给你,你别打我了,我们做朋友吧。”

说实话,这段友情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因为我有点嫌弃他。我从来都没见过谁会送一大袋零食给一个仇人吃,他实在是太傻了。

十二三岁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去郊区一家农户大棚里偷偷摘草莓吃,我一边摘一边往嘴里塞,最后还用校服包了一小包准备带回去给爷爷吃。离开时,同样盆满钵满的祁楚杭走两三步回一下头,我不耐烦地催促他快走,以免被主人抓到。他摇了摇头,看着我说:“我们这样不好吧……你带钱了吗?”

我摇了摇头,错愕地看着他打开书包翻来翻去,最后翻出了一本刚买的精装版《哈利波特》放在了地上,嘴里还嘟嘟囔囔:“就当是我们买的吧。”

最后,大棚主人根据书上的姓名和学校找到了他,苏丽萍赔了钱,又把他一顿好打。

从小到大,他好像什么事情都办不好。

这些年来,我几乎也没相信过他有什么成事的能力,所以当他在教室里好奇地问我怎么不开心时,我只是抬了抬眼皮,一句话也没说。

陆衍和陆琳琳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做板报,一个写字,一个画画,一个眉清目秀,一个娇俏温婉,眼见着越来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叫我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思虑几日,我有些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出手去探探这俩人的口风。

放学后我和陆琳琳走在回家的路上,余光中瞥见她心情似乎很好,我想了想准备迂回作战:“陆琳琳,你说咱们班哪个男生最好看啊?”

她斜着眼看我:“问这个干吗?”

“就随便问问。”

她“哦”了一声,然后又抬起头笑着问我:“你先说,你觉得谁长得最好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搜肠刮肚地想了好久,最后状似无意地说:“陆衍还行吧。”

陆琳琳捂嘴笑了起来,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指往前方一指:“单说长相啊,我觉得他长得最好看。”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还没来得及检查她的眼睛,她又惋惜地摇了摇头,“就是有点傻。”

皮肤黝黑的祁楚杭正从前面一棵桑树上跳下来,嘴巴还沾上了一点桑葚的汁液,一双像驯鹿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们,穿过层层人群大声朝我喊道:“你吃不吃啊?”

祁楚杭爱吃学校果树上结的果子和后门口卖的垃圾食品,但他不爱学校。他的成绩很差,不过这也是可想而知的,另一个可想而知的是班主任很不喜欢他。

在高考的最后冲刺阶段,他以32分的数学成绩成功让老师忍无可忍,最后那个胖胖的,上课总喜欢说笑话的数学老师把陆衍叫到了办公室。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陆衍从办公室里出来以后,就开始当上了祁楚杭的私人数学老师。

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祁楚杭开始还会兴致勃勃地听,坚持了没多久,一下课就趁人不注意溜出了教室。

这天放学,陆衍拿着一张试卷走到我面前,问:“佟绥,你看到祁楚杭了吗?”

我头也没抬地说:“肯定怕你找他,跑回家了。”

陆衍无奈地摇了摇头,把试卷收了起来。

等到我们肩并肩走出学校时,我一抬头就看见逃逸的祁楚杭骑在一辆小破三轮车上,载着我那腿脚不方便的爷爷,正高兴地朝我挥手。

我下意识地抓住陆衍的手,指着马路对面说:“在那儿呢!”说罢我才发觉,陆衍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马路对面,唇色发白,额头上还沁出了汗珠。

“你没事吧?”他仿佛灵魂出窍,五识俱散的样子真是把我吓坏了。

半晌他终于回过头,掏出那份试卷交到我手上,小声地说了一句“你拿给他”之后,就转身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背影,把试卷拿给了祁楚杭,愤懑地说:“你把陆衍怎么样了?他怎么看见你就跑?”

他不耐烦地把试卷胡乱折了折塞进书包,无奈地看着我说:“我能把他怎么样?是他把我怎么样了才对。”

我还想说些什么,后座的爷爷咳嗽了一声,面色低沉地说:“回家。”

自从奶奶意外去世以后,佟老头整个人就像三魂七魄都少了几块似的,变得越来越严肃古板,脾气怪异,动辄冷着一张脸不言不语。我也不敢再询问,顺从地爬上了三轮车。

祁楚杭狗腿似的叫唤了一声“得令”,随后把书包往车上一扔,开始在熙熙攘攘的校门口蹬起了三轮。

一个月之后,在那个沉闷燥热的下午,我终于考完了最后一门英语。走出校门时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也适时停止,湿润的空气里充满了绵密的欢喜,我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地面上的小水坑里,恨不得立刻向全世界展示我的喜不自禁。

高考就这样结束了,我每日在家无所事事,颓废得十分心安理得。我早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晕晕乎乎地过一下午,到了傍晚祁楚杭会拿两只冰棍来找我,然后我们就坐在家门口的绿影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逗弄家门口的小野猫。

在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时光里,心情像是那一口一口咬下来的冰棍,有种沁人心脾的欣喜和满足。

填志愿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那天我叼着一根棒棒糖,怂恿祁楚杭去问问陆衍填报的学校。

他攥着自己寒酸的成绩单奋力挤进了那个学霸高分圈,伸出脑袋询问其他人时,陆衍突然越过层层拥挤喧嚣的人群,直直地朝我看来。见状,我手忙脚乱地收回偷窥的眼神,装模作样地和身边的陆琳琳说话。半晌,陆衍居然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笑着问:“佟绥,你考得怎么样?”

“她考得可好了,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运气怎么那么好。”我刚调整好嘴角的弧度,还未开口就被陆琳琳阴阳怪气地抢了先。

陆衍惊讶地挑眉:“真的吗?那恭喜你了。”

我嘿嘿傻笑了两声,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说:“一般一般。对了,你打算报哪所大学?”

我还没等到回答,祁楚杭突然挤到了我身边,大声地说:“佟绥,我问到了!陆衍想报C大!”

真不是我搬弄是非,这个祁楚杭从小到大最爱干的事就是制造尴尬。此刻,我就只能干巴巴地笑着,然后尴尬地低下脑袋。陆琳琳讥诮地看着我,陆衍似是若有所思,只有导火索祁楚杭尚不自知。

陆衍咳嗽一声,打破了微妙的气氛:“明天晚上班级聚会,你们都记得去啊。”

我忙不迭地点头,随后连拉带踹地拽着一脸受惊的祁楚杭走出了教室。

第二天的聚会应当是班级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了,我刻意打扮了一下,穿上了一条短裙,又拿起剪刀给自己剪了个时下流行的刘海,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了十分钟,最后满意地出了门。

祁楚杭正在家门口等我,他坐在一辆崭新的山地车上,看到我以后惊讶地说不出话。我搔首弄姿地撩了撩头发,还以为他会如何恭维,没想到他憋半天说了一句:“你穿成这样怎么坐车啊?”说着还从车上跳了下来,指着后座说,“你看,我专门焊了一个后座。”

那辆车他已经在我耳边整整念叨快一年了,线条流畅,造型很酷,但价格颇高,几乎是我们家半年的生活费。前几天苏丽萍得知祁楚杭的分数可以上C城的一所三本大学,一时高兴给他买了下来。

此刻那辆昂贵的车子后面,多出一个生了一些铁锈的后座,看起来又违和又滑稽。我看着他略带邀功的表情,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到了喉咙又哽住了。

祁楚杭载着我到达饭店的时候,街道华灯初上。

雨后的夜晚有些湿润的冷,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刚锁好车子的祁楚杭见状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披到了我身上,一本正经地说:“佟爷爷说了,要安然无恙地把你送回家,你可别冻坏了。”

我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也没说什么,转身走进了饭店。

宽敞的包间里早已经挤满了人,玩游戏的玩游戏,合影的合影,还有人正热火朝天地聊天,言语间都是三年高中生活的点滴回忆。

我眯着眼睛寻找陆衍的身影,发现陆琳琳正坐在他身侧,两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悄悄理了理刘海,刚准备走过去,陆衍一抬头也看到了我们,挥了挥手说:“你们怎么才来?”说着还拉出了身边的椅子。

我心下惊喜,眼疾手快地跑了过去一屁股坐下,祁楚杭也跟着坐到了我的身边。

陆琳琳越过陆衍上下打量着我,说:“佟绥今天还特意打扮了一下呢。”

陆衍闻言转过头来看我,惊讶地点了点头。正当我准备羞涩地回应一下时,祁楚杭凑了过来,贱兮兮地说:“可不是嘛,磨叽了老半天。”

我一时急火攻心,伸出手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祁楚杭也没放在心上,转头就去招呼他那群狐朋狗友,吆五喝六去了。整个饭局弥漫着轻松惬意的氛围,每个人都很尽兴。

这顿饭整整吃了三个多小时才接近尾声,我坐在沙发上乐呵呵地吃着水果拼盘,看着他们玩游戏笑得乐不可支。

你知道生活的乐趣之一就是永远无法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正因如此,人生也充满了期待和冒险。生活里隐隐藏匿的一些细枝末节,不是你想忽视就可以忽视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被一股脑拎出来,被什么人用一些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把你打个措手不及。

一个同学可能是玩嗨了,突然站起身来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窃喜地说:“同学们!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他的声音很大,充满了分享秘密的愉悦,打断了正在各自玩乐的同学们。感受到大家茫然的眼神,他像是受到了鼓舞一样,兴奋地说:“佟绥身上穿着祁楚杭的衣服啊。我就说他怎么天天围着你转,老实交代,你们俩是不是早就偷偷在一起了?”

房间里所有目光霎时间全向我投射过来,我在巨大的震惊之下直愣愣地怔在原地。

我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个命题,所以没有立刻反驳。但我认为这种失语和滞后是情有可原的,我和祁楚杭厮混了那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之间还有除了玩伴以外的旖旎联系。慌乱间我看向了祁楚杭,发现他也抿起了嘴巴,严肃地看着我。

我看他那个样子,还以为他吓坏了,连忙解释道:“绯闻绯闻!都别信!”房间里爆发出一阵唏嘘声,显然是把我说的当成屁话了。

就在我百口莫辩的时候,陆琳琳突然开了口:“你们也太没眼力见儿了吧,人家看上的可是陆衍。”

人群再一次爆发出巨大的欢呼,所有人都像是赶上一折大甩卖的大爷大妈们一样亢奋,仿佛听到这个秘密就是捡了个大便宜,恣意起哄,大声齐呼:“表白!表白!”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求助地看向陆衍时,他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状似恼怒地说:“你们别乱说了。”周围安静了几秒,他又补充道,“是我喜欢她。”

回去的路上祁楚杭不发一言,闷声骑车。他骑得飞快,白色的T恤灌进风鼓了起来,蹭得我的脸颊酥酥痒痒的。

深夜的街道冷清得很,昏黄的路灯下,这条橘黄色的道路长得看不到尽头,仿佛永远也走不完似的。

耳畔的风呼啸而过,我的心里却异常安静。抬头看着祁楚杭后脑勺上翘起的那一小撮头发,我知道一些事情在这个狂欢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祁楚杭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露面了,我坐在石阶上无聊地逗弄小野猫的时候,陆衍却突然出现了。他逆着光站在我面前,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佟绥,我请你吃饭吧。”

我简直受宠若惊,大脑一片空白,后知后觉地跟着他来到了一家高档西餐厅。他穿着一套Ferragamo的衬衫端坐在那里,拿着菜单跟侍应生侃侃而谈,我则穿着洗得发黄的棉布裙子如坐针毡,瞠目结舌地看着一道道陌生的菜名后面跟着的价格,紧张得不停咽口水。

陆衍一直都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所以站在他身边的人也应当是端庄优雅从容大方的。我抬起头仔细看了看他英俊的眉宇,在桌子下面攥紧了衣服,皱着眉头吃下了那块半生不熟的牛排。

为爱逞强的结果就是,一回到家我就开始抱着马桶狂吐不止,就像要把所有内脏都吐出来那样凶狠。最后,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的我两眼无神,肚子空空。

在这个皓月当空清爽怡人的夜晚,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一想起和祁楚杭在校门口共同分享一盒土豆片的潦倒生活,我就感觉仿佛弄丢了什么宝贝一样茫然无措。

思虑片刻,我决定明天去找祁楚杭道个歉。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是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自己的情绪,作为朋友,不管怎样我得给他个面子,让他知道不管你多么不是东西,好朋友永远都不会放弃你。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正准备出门时,爷爷突然叫住了我。他从厨房走出来,拎了一个饭盒拿给我,沉沉地说:“你把这个给小杭他妈带去吧。”

我才知道苏丽萍生病了,一向生龙活虎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的她,可以在菜市场还价时跟菜贩子大战三百回合的她,能够拿着一只拖鞋追祁楚杭整整两条街的她,在一个星期前突然晕倒在厨房,被诊断为恶性肿瘤。

我站在病房里看着祁楚杭小心翼翼地为手术后行动不便的母亲擦拭身体,脖子,手臂,就连手指也没有遗漏。少年的下巴上已经冒出寥寥青须,微皱的眉头和眼下的青灰透露出疲态,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认真严肃的侧脸上,圣洁到让人不禁叹息,昔日因调皮在街头巷尾被妈妈追着揍的小孩,到底是从何时起就在你不了解的世界里坚定地走向成熟,变成如今可以独当一面的成年人的。

那天,我和祁楚杭坐在医院外面的长椅上,看着眼前来往的悲欢离合,骤然感知了生命的浩瀚和命运的吊诡。

“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趁着你心中还有爱,趁着你所爱的还在,去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吧。”

虽然我和祁楚杭的学校都在C城,可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隔着近两小时车程。所以,军训的一个月里,我们一次面也没见过。

我跟陆衍倒是经常见面,闲暇时他经常会约我去图书馆看书。一开始我还饶有兴致,听着他跟我介绍C大的图书馆历史非常悠久,藏书量巨大。可两三次之后,我渐渐有些厌烦了,甚至到了看见陆衍就想绕道走的地步。

我太了解自己了,我根本不是爱看书的人,就爱颓废地躺在床上睡觉,或者肤浅地出去吃东西。日复一日地伪装成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模样,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

军训结束以后正赶上国庆假期,陆衍又邀请我一起回家。路上,他拿着一大盒燕窝塞到我手里,扶额说:“家里补品太多了都放不下,这个你拿回家吧。”

我惊讶地看着他,连连摆手拒绝。虽然那晚陆衍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他喜欢我,但我也有自知之明,心里清楚那只是他帮我解围的托辞。之后他突如其来的示好也曾让我心花怒放,可是我不得不承认,这喜悦里总是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和不安。

陆衍没有理会我,到家以后自作主张地把东西放在了我家门口,然后又怕我拒绝似的,飞快地坐上车离开了。

不多时,祁楚杭也吊儿郎当地骑着车子过来了,把一个苹果扔给我,看着那盒燕窝好奇地说:“一个月不见,你就发财啦?”

我烦躁地咬了一口苹果:“陆衍送的,我都说不要了,他非要送。”

“那你不应该高兴吗,哭丧个脸做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托着腮说:“我也不知道啊,我总觉得不真实。”

“不真实就对啦!”突然一个轻快又讨厌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陆琳琳拿着一叠东西不请自来。

“你怎么来了?”我疑惑地问。

“来为你答疑解惑啊。”她得意地看着我,“你应该想不通吧,那么优秀的男生怎么会喜欢你这个柴火妞。”

要不是祁楚杭拦着我,当时我就能扑上去挠花她那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

她没有理会我愤怒的表情,摇了摇手中的报纸:“还好我们家有收藏旧报纸的习惯呀,不然有些真相可能永远也见不了光了。”

那些被时光掩埋,见不了光的秘密劈头盖脸地朝我袭来,裹挟着岁月的尘埃,迷了我的眼睛。

那个我一直倾心爱慕的少年陆衍,他生于一个商贾之家,父母皆为商界名流。原本生活富庶幸福,直到多年前他父亲因一桩酒驾致人死亡的新闻锒铛入狱,这个令人艳羡的美满家庭就此蒙上一层阴影。

陆琳琳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当年这件事还上了C城早报,你爷爷在病房痛哭的照片还在这上面。”

这就是命运的吊诡之处,当年在那场车祸里不幸离世的,是我亲爱的奶奶。

我不知道陆琳琳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猜想她大概是刚刚被祁楚杭给轰出去的。

祁楚杭这个人啊,说他傻他偶尔也会耍点小聪明,说他聪明他立刻就能傻给你看。陆琳琳长得那么娇俏可爱,他居然就能毫不留情地把她轰出去。

真真是个不通气的傻小子。

回到学校以后,陆衍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给我买夜宵,为我辅导学业,送我一本又一本的书。

我从来没有跟他提及当年的事情,陆琳琳拿的那份旧报纸我也看了,照片上确实是爷爷跪在病床前失声痛哭——他和奶奶感情很好,俩人一辈子都没红过脸。即使是黑发人送白发人,夫妻俩都手拉手挺了过来,眼见着浮云散去,没想到一场车祸夺去了奶奶的生命,爷爷哀恸的神情在我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

只是在令人心碎的画面中,我还注意到了另一个故事,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生,趴在门框上,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爷爷,似有泪光。

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笼罩在陆衍心里的一片阴影。我的沉默对他来说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最适合他的结果。

苏丽萍身体恢复如初,继续在菜市场叱咤风云。祁楚杭在学校里也混得风生水起,还进了校篮球队,运动出一身腱子肉,每次比赛都有一大群女生为他加油助威,甚至在学校的贴吧都有了粉丝团。

这些都是他坐在路边的大排档吃烤串时跟我吹嘘的,我们俩虽然离得远,可是定下了一个约定,每逢月圆之时,就会来到母校门口的小吃一条街叙叙旧。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夜,他一边吃着串,一边含糊不清地说:“你跟陆衍现在怎么个情况,你是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我一边偷吃他那份鱿鱼,一边打着马虎眼。

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当陆琳琳拿着那份报纸得意洋洋地说出那件事时,我的心里除了震惊和心痛,竟然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有些东西,当它不属于你的时候,你只能远远地看着,距离让你对它多了份美化和期待。而当你一旦拥有时,你可能会欣喜若狂,也可能会茫然若失。说得到后就不珍惜,我觉得并不恰当,不如说是看清后潇洒脱身更合适。

我喜欢陆衍,因为他是一个值得喜欢的男生。他善良聪明,帅气俊朗,他在我的生命里华丽登场,浑身散发光芒。

可我并不喜欢站在他身旁的自己,比起喜欢他,我更喜欢自己。

人生苦短,做自己想做的事跟爱自己想爱的人一样重要。

祁楚杭见我不想说也没再追问,一低头发现我把他的鱿鱼吃掉了,痛心疾首地说:“你变了,你以前明明不爱吃的。”

我斜着眼看着他,故作深沉地说:“可能这就是成长吧。”

他翻了个白眼,想起什么似的一拍大腿,看着我诡异地笑着:“西郊的草莓该熟了吧。”

不消片刻,我就坐到了稍微有些硌人的山地车后座上,看着前方路灯下暖黄色的道路,长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一般。

只是这次,我心头再无惶恐和不安。

月亮这样圆,就算路没有尽头,走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编辑/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