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这几垄洋葱,长得特别慢些。去年秋天种下去的,一直到今年的初夏才开始收获。我不知道洋葱是用种子还是根茎培植的,我没有见过洋葱的种子,但是见过发芽的洋葱头。好像土豆、番薯都是用根茎种的,它们在地底下一生二,二生三那样玩儿,而洋葱头只有一根茎,一个球根。如果一个换一个,而且收获的这个可能还没有做种子的那个大,在这个充满算计的世界上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但我不想问我爸,你问他洋葱的事他最终会扯到九霄云外去。我也不想百度。很多事情知道得清清楚楚就没意思了。
爸爸妈妈到了晚年鸡毛蒜皮的争执颇多。所以把地也分开来种了。妈妈喜欢密集而细小的事物,她种花生,种玉米,种黄豆。爸爸喜欢大个儿的东西,他种紫薯,种洋葱,种南瓜和冬瓜。他们彼此鄙视,又彼此关心对方地里的长势。
我酷爱烧菜但是没有章法。遇到荤腥就依次用王氏三宝:花椒、洋葱与柠檬。花椒与柠檬是买的,洋葱是爸爸种的。五六月里洋葱就在地底下长成了。爸爸并不急着挖,他跑到自己平时精心侍弄的地里,背着手喃喃自语着一阵乱踩,高高竖起的葱茎倒在他的脚下。我以为他疯了,他告诉我,想要洋葱大个儿,就不能再让葱管吸收养分,但是踩早和踩晚了都没有用。就跟打孩子那样,打得不对就是白打。我呸!——不过我承认我对农事真的不太懂。不太懂才看见了收获之外的一些东西。
后来那些洋葱什么时候被挖出来我也不知道。有一天做红烧肉,我请爸爸拿一个给我,他装没听见。这就怪了。我跑到储藏室去找,未果。妈妈坏笑着喊我进爸爸房间,朝他床底下努了一下嘴。没想到爸爸对自己种出来的东西如此爱惜——我找到一个鞋盒子,笑得跟手里的洋葱一样跌在地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小的洋葱,一只鞋盒里放了几十粒。每一粒都像思念汤圆那么大,很圆很Q,不晓得正常洋葱有多大的人找不到笑点。
我看着它们就想到小时候调皮不成器,父亲咆哮着拍桌子:“我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他一贯如此,连种的洋葱也是这样。
爸爸恼羞成怒地抢过他的洋葱,说:“你知道什么?外面的洋葱都是用了膨大剂和激素的!”
可是他们种的个儿比你这个大五倍!
其实我不想嘲笑老爸和他的洋葱的,一只洋葱有权利决定自己长多大。如果它不愿把心思放在长大个儿,而是愿意转着圈让自己一层层紧实完美,让自己辛辣多汁,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它们也许比其他洋葱更像洋葱。那么小的一只,我切开了照样流泪。泪眼模糊里我看到紫皮白肉一丝不苟的光阴。但是爸爸就太在意收获了,他不知道现在流行小而美的审美,好多人一碰就说什么生如蚁而美如神。
我想起一个会酿梨花陈酿的神厨,吃了他的一餐饭后,我对着自家锅碗瓢盆里苟且的食物,好几天都提不起兴趣。他一定会很爱我爸爸种出来的小洋葱。他没有土地不能栽种,却很欢喜一切慢慢长熟的东西,也不计较大小。甚至钟爱被虫咬过的地瓜,觉得安全放心。但是洋葱没有虫子敢咬它。洋葱中的失败者,叫做聋洋葱。它在转第一圈的时候就转偏了,所以长成后是中空的。
那位神厨经常在市井与市场里转悠,他随手又精心地拍下各种食材和它们的种子,其中也有洋葱。在他的微信里我第一次看见菠菜种子,像缩小了20倍的菱角,精美无比,也知道了菠菜的种子,将带着秋凉下地。有一天他又发了一条微信:“冬瓜本地种子延续下来已经很少。以至于买了冬瓜,旁边摊上的阿婆向我索要冬瓜籽。我和阿婆开了个玩笑,冬瓜籽给你,我明年来买冬瓜,你可要便宜些。阿婆笑了,你来,我送一个给你。冬瓜籽有了来生,还附上一个约定,约定不定实现,但这么好的冬瓜希望它延续。”我读得热泪盈眶,为冬瓜感动。也想把我家墙角堆的十几条大冬瓜都送给他。
我捡过一把棉花籽,希望它在黑暗里结出雪白的温暖。还藏了几颗小洋葱准备明年种,它们既然有勇气把那么大变成那么小,也许也有勇气把自己变成蝴蝶从泥土里飞出来吧。当然这都是文艺而扯淡的想法,实际是,每一粒种子都有它自己的主张。如果你非要让它们和化肥一起呆在人类挖出的坑里,又和激素农药一起飞快地长大,无论番茄还是土豆,都会发出变形的尖叫。
所以,我爱那些完美的小洋葱。
(摘自《镇江日报》2016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