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文君
学校:湖南省浏阳一中
听海
作者:李文君
学校:湖南省浏阳一中
故事发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新疆最北方的阿勒泰地区,一个叫做阿拉哈克的地方。
阿拉哈克乡地处偏远,经济落后,那里的许多村民都以牧羊为生,待羊长大长肥后再赶到六十公里外的集市上去卖。木拉提就是这些牧羊人中的一个,也许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木拉提从三四岁起就跟在父亲身边去放羊,学会在冬季来临前就储备好充足的饲草,帮助羔羊挺过枯草期。对于木拉提来说,每年他最盼望的日子莫过于赶羊去县城集市上去卖的时候,因为集市很热闹,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来自其他省份的人都有。木拉提最喜欢站在那些外地人身旁,偷偷听他们用他听不懂的方言讲话。等到木拉提长大些了,胆子也大些后,他也尝试着和外地人聊天,听他们讲外面的故事,毕竟木拉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个距离自己村六十多公里的小县城,所以对于他而言,外面的世界总是神秘未知的,充满了许多新奇的东西。
在木拉提十六岁那年,他认识了一对来自青岛的夫妇,夫妇热情地向木拉提介绍着自己家乡的景色,当他们讲到大海时,木拉提感到十分迷惑,因为大海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新奇的名词。
“大海?”
“是,大海,你真该去看看,我们青岛就是一个沿海城市,所以家人们就经常去海边散步,听听海的声音。”
“海的声音?”
“是,海的声音。海的声音就是海浪拍打礁石,海风划过海面的声音,空灵而辽阔,让人心旷神怡。”
“好像很特别。”
“是啊,你真该去看看,去听听海的声音。”
“是啊,我该去看看,去听听海的声音。”木拉提喃喃自语道。
自那以后,木拉提心田里就种下一颗种子,他要去看海!随着种子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木拉提想看海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海就像是他心中的圣地,他向往着,憧憬着,幻想着。有时在放羊的时候,他会一边抚摸着羊身上的毛,一边看着东边遥远的地平线,像是对羊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海一定比这草地还辽阔吧,会是几倍大呢,两倍吧,不对,应该有四倍吧,哇,那真的挺大的。”有一次木拉提放羊遇见了同在放羊的库尔班,他神秘兮兮地和库尔班说:“我跟你说,我以后要去看海,去听海的声音。”
“海?”
“是,海。听说海是很大很大,是许许多多的河流汇聚成的,黄河你听说过吗,那条大河也是汇聚到海里去的呢。”木拉提激动地回答,还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
“那海的声音和我们这的乌伦古湖的声音有什么差别,不都是水吗?”
“不,海是动的,有海浪,有海风。”
“我看你还是踏踏实实地看好你的羊吧,海?距离这肯定是十万八千里,你怎么去?走着去吗?”库尔班摇了摇头,讪笑道。
“哼,你不懂,我一定会去的,总有一天我会听到海的声音。”木拉提像是赌气般,扭头就走了。如果木拉提读过《史记陈胜世家》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像陈胜回答别人评价他“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那样,叹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然而从小就在羊背上长大的木拉提不识字,他没有读过书,更别说读《史记》了。
木拉提每天都早早地起床准备放羊,提前找好最鲜嫩多汁的牧草地,认真仔细地照顾好每一只羊,因为他盼望着羊儿长大长肥后去集市上换个好价钱,待他赚到足够的钱,他就要出发去海边,去听听一直让他魂萦梦牵的海声。
只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1965年的枯草期毫无预料地提前到来,这意味着羊群们没有足够的粮草,难以度过寒冷的冬天。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村民们叫苦不迭,因为羊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一家人整年辛辛苦苦地饲养羊羔就是为了能赚些钱,维持生计。木拉提家的羊因为缺少粮草,有的被活活饿死,有的因为营养不良而变得瘦弱无力,木拉提的爸爸为了能补贴家用,决定外出打工,但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走就断了音讯,不知是死是活,于是木拉提的妈妈每天都去村口张望,只要看到从外地回来的村民,她都会死死拽住询问丈夫的消息,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丈夫就像人间蒸发了。这个可怜的妇人整日以泪洗面,因为过度伤心加上受了风寒,变得消瘦乏力,不停地咳嗽,一天比一天咳得厉害,每一声剧烈的咳嗽声都深深刺痛了木拉提的心。
天灾人祸使这个本来就并不富裕的家庭变得更加破败,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侵袭的茅草屋,伤痕累累。木拉提听海的梦想也因此而被一拖再拖。
待天际撒下一缕温暖的阳光,噩梦般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厚重的雪地也开始缓慢地消融,五六月份终于等到小草从雪地里探出头来,村民们看到雪白上的那一簇簇嫩绿后,都长吁了一口气,感叹总算熬过了漫长的枯草期。羊群吃完嫩草后又重新恢复了生气,人们的生活也慢慢步入了正轨,似乎一切都回归了原样,但是木拉提心里清楚,有些东西永远都回不去了,比如说一直下落不明的父亲,咳嗽愈发严重的母亲,还有羊圈里那几只没能度过寒冬的羔羊。
一天木拉提提前放完羊回家,却无意间发现了母亲的秘密——原来母亲的病远不止风寒那么简单,因为床角边未处理的带有血迹的纸团,还有母亲看到儿子发现后惊慌失措的表情道破了这一切。木拉提也顾不上放羊后的疲惫,急忙跑到村上去找赤脚大夫,他一边跑一边流泪,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很害怕母亲也会离他而去,留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赤脚大夫看完病后,诊断为肺结核。肺结核是一种消耗性疾病,患者会全身乏力,不能干重活,而且会止不住地咳嗽,严重时便会咳血,这种疾病完全治愈的可能性十分小,只有靠好好调养才能减缓症状。木拉提懊悔不已,他懊恼自己没能早点发现母亲的病情,后悔自己没能多关心一下母亲。
从那以后,木拉提每天除了放羊,还要去山上找草药,抓鸽子给母亲补身体。每当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木拉提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床榻,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大海,回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梦想,因为听海的梦想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就像是天空中的月,遥远且不可及,他觉得自己连幻想都成为了一种奢望,自己就像是在不停歇运转的齿轮,在一圈又一圈,一天又一天的运转中,自信和意气也被渐渐磨去。他把听海的梦想悄悄藏在心底,不愿也不敢再说起。
在木拉提的悉心照顾下,母亲的病情稍微得以好转,只是有时还是会忍不住一阵猛烈地咳嗽,有时还会咳血。在木拉提52岁那年,母亲还是离开了他,那天木拉提守在床榻边,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哭得很伤心很伤心。接下来的日子木拉提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孤独而迷茫。人生的坎坎坷坷像是上天给他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曾经年少轻狂的少年也已年过半百,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两鬓也变得花白,也许这辈子就真的只能扎根在这大西北了吧,木拉提常常这么想。木拉提在维吾尔语中是梦想的意思,木拉提的父母为儿子取名时也是希望儿子能有自己的梦想,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可是让人讽刺的是,木拉提每次与梦想要更近一步时,都会被可怕的命运阻挡,使他与梦想失之交臂。
木拉提58岁那年的一日午后,木拉提突然觉得自己左半边肢体麻木无力,持物不稳,有时还伴有肌肉痉挛,但他没有太在意,以为是自己上午干完重活,身体有些疲惫。结果那天傍晚,邻居发现了倒在家门口的木拉提,随后急忙把他送去了县医院。医院诊断木拉提是脑中风,需要住院疗养半个月,度过脑水肿突发高峰期。
在医院的日子,木拉提总是会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医院的小花坛旁的木椅上坐坐,护士劝他待在病房里休息,他总是固执地每天到木椅那去,呆呆地看着遥远的东方。有一天一个小女孩在花坛边玩,看到表情呆滞的木拉提,迷惑地问:“爷爷,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海。”
“哪里有海?”小女孩也学着木拉提的样子,向东方极力远眺。
“在遥远的东方,也在我的心里。”木拉提看着小女孩微笑道,又说:“我小时候一直有一个梦想,就是去海边听海的声音。”
“为什么想听海的声音呢?”
“小朋友,如果你不嫌爷爷啰嗦的话,我愿意和你讲讲我的故事。”
从那天起,小女孩每天爬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花坛那里去,因为木拉提会早早地坐在木椅上,静静地等小女孩来,等小女孩来听他的故事。
可是有一天,当小女孩照例雀跃地跑去花坛时,却发现木椅上没有了老爷爷的身影。难道从来都不迟到的爷爷今天起床起晚了吗,小女孩这么想。于是她坐在那里等啊,等啊,等了许久许久也没有看到老爷爷来。这时,一位路过的护士好奇地问小女孩:“你是在等谁吗?看你似乎等了很久了。”
“我在等一位老爷爷。”
“你是说那位每天都来这里坐着的爷爷吗?”
“是,就是他。”
“那你可能等不到了,那位病人今天早上突发脑血栓,现在可能还在抢救吧。”
“那他在哪个病房,我去等他。”小女孩急切地问。
“在504病房,你……”
小女孩还没等护士说完,就急忙跑走了,当她冲进病房时,看到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木拉提,病床边还站着一位医生,医生听到声响转过身,看到小女孩,说:“你是木拉提的家属吧,病人估计快不行了,你来看他最后一眼吧。”说完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肩膀。小女孩泪水霎时夺出盈眶,她用手轻轻地摇了摇床上虚弱无力的木拉提,抽噎地说:“爷爷,爷爷,你快起来,你还没和我讲完你的故事呢。”可是木拉提像是断了线的人偶,瘫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一旁的医生告诉女孩,木拉提现在已经处于浅昏迷状态,不能做出反应,现在身体里唯一还在运转的机能就是听力,所以小女孩说的每句话木拉提都可以听到。小女孩趴在木拉提的耳旁,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爷爷,爷爷,快醒过来。”突然小女孩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打开背在胸前的背包,从包里面掏出一个紫灰色的海螺,放在木拉提的耳边。“木拉提爷爷,快听,是海,是海的声音!”
海螺里的声音缓缓飘出,像是海浪拍打礁石,海风划过海面的声音,空灵而辽阔。这时木拉提眼角滑过一滴泪珠,掉落在白色的枕头上,突然床头的心电图停止了不规则的波动,传出刺耳的长滴声……
也许你会好奇,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个平凡的人和他不平凡的一生,其实我就是当年那个坐在木拉提身旁,静静听他诉说故事的小女孩。在我24岁那年,我重回了新疆,找到了存放木拉提骨灰的骨灰堂,在放木拉提骨灰盒子的玻璃方格柜里,依旧躺着那个紫灰色的海螺,旁边木拉提的遗像平和而安详,像是十几年前我在花坛初遇他时那样,静静地看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