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水

2016-12-21 10:53张好好
西湖 2016年12期
关键词:小熊

张好好

因为电话突然不接,短信不回,微信里无影踪,唐月决定亲自上“虎山”——明知山有虎。但也许没有虎。否则周吉接到唐月要来、航班号的短信,就会义正辞严地回一条短信:勿来,没有必要,切记。

唐月一直在等这条短信。而这条短信在唐月动身前的日子里,并未空降。

所以也许并没有虎。唐月决定在中途作一周的停留。这中途指的是大中国大首都的远郊。那里从前是一个巨大的皇家河谷,后来河水干涸,但幸而土地依然湿润,森林依然广阔,农庄也兴旺。因为地足够大,吸引来京城众多地产开发商,所以公园也建设得与本土不搭调的高大上。环卫工人和保安训练有素,一切绿植井井有条,堪比一座文明的欧洲城市里的公园。当然,最有名的还是这个公园里的巨大音乐喷泉,当迪斯科音乐奏起的时候,喷泉也会跃动起迪斯科的狂烈。那水,耸动着肩膀,踢踏长长的腿,挥舞着胳臂,总之,那是会跳舞的水。

这让唐月凝神久久。在黄昏里,在小孩子的嬉戏和大人的静默中,唐月一个人站在喷泉的正对面,想,是什么赋予了水的舞姿,那水,伸缩自如,弹性和连贯性,简直就是一个有提线的木偶人。

唐月每围绕公园跑一圈,就会来到音乐喷泉边站立一会儿,把一个曲子听完,水复归水。

再接着跑第二圈。红砖的,木栈道的,水泥的,那些灌木簇拥曲径通幽的小道路,唐月已谙熟。锁骨和马甲线,玲珑脚腕,剔透肩胛骨。每一个女人都认为,如果减肥了,好日子就到来了。尤其是爱情。

把一整个黄昏跑完,公园里的人越来越少。越跑越轻松,腿和胳膊上一层细密的水,腿似乎越来越长,腰肢越来越细,脖子灵活如奥黛丽赫本,下巴则是尖的。唐月在最后一抹阳光掉下去的时候,停下跑步的脚。世界需要她去睡梦中待着。一周后的天一亮,她要搭乘飞机去往,周吉所在的城市。

节食,清肠,跑步,敷面膜,还有无限绵长的忧虑,唐月果真瘦了。她把手放在脖颈上,摸着了薄薄皮肤下的锁骨。她用手丈量腰身,三匝,南方姑娘的标配。她走路,徐徐生风,因为大腿的消瘦。她侧转脸来个自拍,发现下巴的线条如简笔画。

但是,虎山上究竟有没有虎呢?

飞机颠簸的时候,唐月想,如果飞机坠毁,她便无法知道周吉是否在机场接她。这样一来她可以只有一个认为——周吉站在接机大厅,人群中,静静看着她——像上一次见到时,唇和眼睛笑起来。他们相视而笑,他接过她的行李包,给她一个说法。然后太平了,没有悬疑,和空荡荡的绵延委屈。

飞机平稳着地。盛夏的热浪在这片绿野上,她只消走出去,便被一种命运席卷——她走了出去,因为是小城的小机场,接机的人不多,甚至有点空荡,她用“一扫眼”,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现,周吉果然没有来。即使在预料中,身体内部还是瞬间起了冰寒、后背濡出大片的汗湿。她没有停下脚步给“颓丧到脚软”以机会,直接向出租车走去。

“你很难、甚至几乎不可能,在人世间遇见一个真实呼吸的发光体;你懂他的来路,成长,去路,懂他轻微一小刹的悲伤和欢愉,沉默的小小结晶体的衍生;一停顿里的秋,一抬头里的夏,直视前方的冬,蹲下来俯身里的春。”

周吉曾经问唐月,为什么你说这是“爱”。

唐月在心里想出来这样一段话。但是周吉消失了。她的“陈情表”如何递交给周吉。

窗帘闭合,院子里没有周吉的车。上一次离开的时候,周吉在那个启动汽车向机场的清晨对唐月说,下一次来,能找到这里吧。他的声音软软款款,透着真挚和诚实。但是下一次到来的时候,唐月以“满腹存疑”的身姿,向这里走来。

推开单元门,顺着灰色的水泥台阶上到二楼。敲门,屋子里静悄悄,在门前的楼梯坐下,wifi是开的,显示为连接,这更让唐月恍觉一场大梦,自上一场梦延续到眼前这更真的梦。依然是短信微信不回,电话打过去不接。

4010公里。可以之前短信请我不要来嘛,我也就不会来。机票也能省下来,做什么不好。

这样的想法在心里轻轻翻滚。

眼看着夕阳往下掉,再掉,天就黑了。唐月去到院子的花坛坐下,蓝色的廊亭,蓝色的楼,蓝色的门,鲜花簇拥在窗下,一派岁月安稳之气。乘凉透气的老人抬头看她一眼——她是“他者”。周吉的生活,高贵而平静,流畅和妥帖。即使他的内心依然根生着暗礁和波涛。

有人在搬家,大卡车抵在单元楼门口。两个高挑的少女刚刚洗了头发,结伴向院外走去。做饭的男人在阳台上探身喊楼下踩滑轮的孩子回家。那孩子清洁舒缓,内心健康。这让唐月心生羡慕。若她也如此,是不是就能配得上周吉。但是历史无法改写。

周吉要的好姑娘一定家世清明,来历简单,纯洁正义。唐月想,一个在江湖自由行走多年的女人,会有多可怕呢,让周吉在稍稍走入这段感情之始,便毅然决然撤退个干干净净。

唐月的生活,宁馨的百合自己买来,打拼多年得来的平和,若自己什么也不诉说,她几乎就是一个天真甜蜜而温和的女子。哪里有什么暗礁和波涛,早就按下不表,也并不影响未来的日子。她可以淡定地在心里这样想。

所以唐月不认为自己有着非要挤入周吉生活的——那种不自尊和猥琐。

难道之前周吉说的那些话都可以不作数?是些什么话,不过就是那些话,深一点儿理解是比友情多些关爱和缠绵,浅一点理解就是一种“撩”。究竟该去怎么理解?之前唐月还在为这个问题惶疑着,突然一个更巨大的问题出现了,男主消失了——这场舞台剧不对观众做任何交代地收道具退场,而女主浓妆抱着柱子舍不得去那红丝绒幕布的背后独守青灯。

你这样子真让人可笑又可恨,男人玩消失的意思就是不说破但你要知趣。

男闺蜜小熊敲打过来一行字。

小熊从十九岁来到北京,进入电影学院读书,就没打算离开京城半步。离开就会死。他发出“鱼在水中说出的话”。每个男生都会在同班或者同校找到一个女朋友,这句话虽然武断但也基本无误。所以小熊在大学四年里也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娇俏女朋友。但是有一天,突然有那么一天,不对了。

小熊在燕郊的家里切洋葱,凉拌西红柿和辣椒,这是他们家乡的名菜。唐月坐在木头凳子上,啃着黄瓜听小熊讲那过去的事。

小熊系着围裙,鼻梁挺拔眉目如漆,白净颀长的手指,洋葱切得如花朵一层层展开,他说,不对了,原来我是双。

双?!这世间还有这么时髦的一个词?

唐月瞪大眼睛。小熊诡秘一笑,继续说,更可怕的是,原来我连双都不是,我是同。

这世间时髦的词怎么这么多。唐月继续瞪大眼睛。

在一个电影讲座上遇见他,然后就一起二十年喽。

然后唐月就听懂了。

他们仰躺在床上,自拍。两个美丽少年,眼睛大而睫毛浓密,二十年后依然美丽。

他们的家里有书架,有插着鲜花的餐桌,有叫阿黄的金毛狗,有圆地毯。

重要的是,有一个衣帽间,连着晒衣服的阳台,熨衣板和熨斗二十四小时立着,墙角立着一面椭圆的穿衣镜,镜面光亮。

唐月抓狂中打电话告诉小熊她亲手制造的轶事,那个叫周吉的人,她的初中同学,梦中少年郎,对她好了那么一小刹,突然消失了。

玩消失。这三个字,你上网搜,万千怨妇诉说着万千个玩消失的男人。唐月不懈地搜索:玩消失的男人还会回来吗?百度用万千条案例答曰,不会回来啦,怨妇请整理心情迎接下一次恋情吧。所以唐月要找闺蜜小熊,希望他能“逆百度”,给出一个合她心意的答案。

小熊缓缓说,会不会是双?

周吉家也有衣帽间,也有熨衣板和熨斗,也有穿衣镜。周吉身上散发的魅力,一种清洁和细腻,还有深情和通情——那决不是一个直男能够掌握的情商。周吉的衣服和鞋子,头发和手,家里的角角落落,无一处不是整洁的,无一处不仿佛是一个大姑娘整理出来的。擦手油,在不起眼但必须的一个位置上。沙发上铺着蕾丝边的白巾。所有的被单散发薰衣草的香气。所有的餐具水杯透亮如新。所有花盆,就连垫盘,都擦抹得纤尘不染。周吉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半裸的身体,晕出一层月光……

中国有八千万同妻。这还是不完全数据。同的婚姻通常都很短暂,孩子出生后一至两年,他们的妻子便得到了离婚的明示或者暗示。离婚后的同们在很漫长的岁月里都不会再婚,过着单身而隐秘的生活。

小熊说,不行啊,完全无法和女人交往,如果只是为了给家族一个交代生一个孩子,是可以考虑的,但是不会和这个女人维系很长时间,孩子一出生,基本就得散伙。这没有办法啊,谁叫我们是同呢。所以你这个男神有可能是双或者同,反正他即使对你好过那么一点时光,也不会继续下去的。估计他唯一忧虑的是到了老年的时候会不会晚景悲凉。那么他会为了晚年做点儿打算,比如培养一个合拍的生活伴侣。如果你与他合拍,又不迫他结婚,他会维系这份感情,一直下去。但凡你产生了占有并结婚的意思,他就会逃跑。

如果你继续在他家门前晃,我们就绝交。

南姑娘在微信里咆哮。此时夕阳的淡金正绝望地落在唐月的眸子里。

怎样才能得到男人的爱情?

南姑娘伸出纤纤玉手做指甲护理,躺在美容床上做面部按摩。她吐出两个字:无情。

只有无情,你才能得到爱情。悖论?别介!这是真理。当年我也遇见过这样一个男人,突然人间蒸发,短信不回电话不接,那时候还没有微信,去他家门口站着,压根不给我围追堵截的机会,估计是住到老母亲家里去了。我不能去他的单位,那会让我们的关系彻底走入死胡同,我在大街上走,到处走,看见和他开的一样的车就赶紧看车号,到处看车号,车流滚滚,看了半年。此人真的再也没有遇到。

为啥是看了半年,而不是再长,甚至是看到今天,因为半年后我的真命天子出现了。他出现的刹那我就告诉自己,即使动心了,也要“无情”。果然,因为“无情”,我们走到了今天。他对我真好啊,甚至为我哭,求婚,多次,我不着急答应,还是那两个字,无情。

爱情里,谁先动心谁先输。南姑娘坐起来,看镜中光洁的鹅蛋脸和修理整齐的弯弯的眉。

你得矜持。当然现在说也晚了,开局的时候,你不该陷落,你不该让他知道你动了心,你要云里雾里,绝不出手。你巴巴地找话和他说,谈心,告诉他你的迫切之愿,去看他,他说来家里住三天你就果真去住了三天,完了,失去了神秘感,没有让男人产生征战的快感,结果赤裸裸摆在那里,没有玄妙,男人要的艰难跋涉和冲锋陷阵抱得美人归的英雄之姿,没机会实现。

你在他的心里只是一个恨嫁的女人,你的眼睛和心里只有一个企图,就是越过所有的过程,占有他,把他绑定在你的后半生里,而你,才是赢家,你是为了做赢家而接近他;他要的是激情和爱情。你浇灭了他对爱情的完美幻想。

一个女人的无情才会激发男人在追逐道路上的勇猛之心。那种高歌猛进、最后得到了一种“难能的珍稀”,这才是男人想要的。

现在你听懂了“无情”二字的意思了?

白羊男的热情来得快也去得快,你拿一个“小孩子”不会有任何办法。

翅膀姑娘自己就是白羊座。

白羊男,嗯嗯,首先要女人花容月貌身段火辣。至于你,这一点是没问题的。但是白羊男绝对不能倒追,他们只要自己追来的东西。你注意观察,白羊男都长了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满脸阳光和无辜,天性乐观,喜欢玩酷,就是谁也不理睬的那种坏坏的劲。他们友善,贴心,对自己心仪的人能做的就是全部的奉献。但是对于自己不感冒的人,躲之不及。或者一开始是喜欢的,一旦发现有不喜欢之处,就人间蒸发了。他躲你的时候会满不在乎想,我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你奈我何?

所以你这个男神是最典型白羊男。你追过去要一个说法?!我不看好。恰恰是你按兵不动,局势可能还会扭转。之前对你很好?!不会是你自作多情吧,白羊男本来就善于对人好,更何况你还是他的初中女同学,而且你这个女同学曾经暗恋过他,搞得当年满校园人尽皆知。

他对你很好?!甚至说到了要一个孩子?哪个谈恋爱的男人都会来这么一嘴。你知道他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女人若响应了,就证明了他的无限魅力和这个女人的无限臣服。他的虚荣心满足了,就ok。至于“孩子”这样的说法,它只是一道验证题而已。它和爱情和未来甚至和你本人无关。

抑郁症爆发了?还是放不下?唐月,你不过是在一遍遍回忆那些肌肤之亲的细节,所以你舍不下,你丢魂失魄,你在沼泽里纠缠陷落。其实在我们旁人的眼里,他哪里是什么男神,就是一个男人,甚至就是一个干干硬硬的土坷垃。

唐月不得不承认翅膀姑娘的论断直捣黄龙——自己总是一遍遍地回忆和周吉的肌肤之亲。他的丝绸般的皮肤,清甜的吻,投入的探索,燃烧的呼吸,绞缠的拥抱。当然还有他的沉吟般的注视,他为她整理行包,端来精心熬煮的白米粥,他的软软款款甚至是缠缠哝哝的话语,说了那么多的往昔,内心的包袱,现今的清淡——他希望她都能懂,而她真的都懂。他们在黄昏里喝咖啡,他亲手磨好煮好的。他们一起低头吃酥皮小点心,天黑下来也不开灯,就那么面对面坐着,仿佛可以一直坐到人生的尽头,然后无憾而含笑地握手,一起前往另一个世界,两个少年的天使从前世走到今世又去到来世。

分别之后,他还在微信里说过“探亲”这个词语。探亲能是别的意思么?

翅膀姑娘说,亲,微信时代到来了。亲,人人诙谐不恭的时代到来了。“亲”可以什么都不是,那么探“亲”,也可以是一个无意义指向。

唐月说,他说要我努力工作为我们的孩子赚奶粉钱。

翅膀姑娘说,只要不是兑现到现实中,任何一句话出现,你都可以飘过。如果你当真了,巴巴地仰望,你就傻了,就是土老冒。

这世界就是他甩你,你甩别人,如此往复循环,终成金刚之身。

浑不吝的七巧姑娘说,速速来吃晚饭,此城并不是只有你的男神存在。

唐月拉一拉坐皱了的裙子,按照地址搭车前往吃饭地,刚上出租车走了一百米司机说到了。这瞬间的上下车和结算车资,令唐月更气馁。仿佛和周吉导演的入戏出戏有异曲同工之暗合,令前景更晦暗。

酒过三巡——酒桌文化没有什么可表的——唐月只在思索一个问题,那就是晚饭后,深更半夜的她,该去哪里找周吉;如果不去找,这漫漫长夜她能否“渡过去”……

七巧姑娘千娇百媚,如林忆莲的单眼皮眼睛软扫众生。然而一直男出言不逊曰,你以为老男人都吃你这一套?七巧果断反击,左手一只玻璃茶杯摔地,右手一只瓷碗砸地,四溅的不仅是玻璃和瓷渣,还有以手指对着鼻梁骨的对骂火花。

一座城市深藏的规则和文化——唐月觉得自己站在一面透明的厚实的落地大玻璃前,这座城市的陌生因为周吉的突然消失而清晰挺立出来,毫无羞涩地随她看。她若伸手轻叩玻璃,会有人帮助她打开?还是她不过是隔着透明厚玻璃站了那么人生的一小刹,然后转身,从此不再来。

酒宴在如此高潮中结束。唐月不得不怀着愧惭,发现自己心生起轻快。原来人世间的男女即使不受为情所困的苦,也还有别的心灵的苦,更不要说俗世中一争高下的纷争对人心的损毁。

与众人告别。他们自会安稳回到亲人营造的温暖港湾,无论拂袖而去的被骂男人或者先是如凤辣子眉眼竖立而后梨花带雨的七巧姑娘。

而唐月,不过是顺着命运的轨道——依然去周吉家。

周吉若坚决不回家,以避开唐月对他的坚定拜访,更合推理。虽然之前的失踪没有探出逻辑的源头来,但是剧情既然已偏离轨道,荒诞后的逻辑应该是——周吉避走他处、唐月抓狂到第二日清晨便自愿向飞机场走去,如夕阳武士,大败而不倒。

微醺中的唐月出手摁下了周吉家的门铃——既然人间还有美人左手右手砸玻璃杯这样的不按常理出牌之事。

五秒钟后,周吉在话筒里问,谁。唐月说,我。她的喉咙有点紧。单元门咔哒打开。她被放行。

门半开着,没有灯光,只有电视的光闪烁在鱼缸里。周吉在用拖把清理卫生间地上的水,客厅中央一个旅行箱敞开着。唐月站在门口喊了声,周吉。

——他是她要寻找的人,但他不是她可以扑入的怀抱;她是他之前短暂喜欢甚至缠绵过的女人,但不是他目前决定要一直走下去的女人。他们是少年时代的同学,多年后遇见,彼此以一种瞩目欣赏对方,看见对方天真之下的神秘,光彩背后的不易,罪与罚之后的清白和小暖。他们彼此靠近,探寻;时光突然不是断点了,而是可以反复回溯,顺流逆流,往复,童年少年青年中年,甚至老年,都可以尽情作一种向往。因为他们站在同一条河流里。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但是他们因为一种相遇,而携手再次站入多年前的那同一条河流中。

先洗澡吧,这一身酒味烟味。周吉在她的面前站定了一小下,用一种面对“自己人”的体贴声音说话。

一个影子,飘忽的,随时就消失的,谁能把谁掬在手心?唐月在花洒下水的冲击下,不知道这“步入”之后的宣判究竟是什么。

没有开灯,唐月湿答答着头发坐在周吉的对面。已经是午夜了。这个城市的黑依然是三十年前他们少年时代那种黑夜的纯净甜蜜黑。据说招商过几个药企几个陶瓷企几个生化企,因为污染超标,皆被愤起的人们示威轰赶了出去。自此,政府不敢再为GDP贸然召唤重污染企业到来。

牵牛花在这样的黑里静静地攀爬上来,在绿色纱窗背后倾听风声和未睡之人的话语。

这些天,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同学,高中同学,我高中的时候转学去的那里,是个女同学,是我爱过的、也是唯一一直爱着的女孩子。她的母亲去世了。我无意中得来这个辗转的消息,就去了。怎么说呢,我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么一天到来,发生一件大事,然后我就可以去看望她,站到她的面前,充满着理由,而不是尴尬地表白和冒失地闯入。

她和两个哥哥办理丧事。这是她人生中办理的第二件丧事,第一件是她的丈夫,死于突发脑溢血。我竟然不知道。现在,她是一个人。我几乎要贴着她的面庞告诉她,跟我走吧。这句话放在心里,甚至是嗓间,二十多年了。仿佛就在等着这一天,所以我会离异,会再也遇不见合适的女孩,会孤独,会执着于这孤独。然后我走到了她的面前。

本来我不想给你说这些。其实你到来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我就要和你真正地热恋,进入婚姻。但是她随后奇迹般地也出现了。你知道,我心里放了她那么久。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捅破一种说法,比如,我再也放不下第二个人了。比如,其实我们并不合适。我也想,我们相隔那么远,若我始终不发声,你也就明白了,就淡了,心平气静地生活,毕竟我们都已经中年。

钟表嘀嗒。唐月安静到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最后她选择了起身。关于那些问题,比如,可以让我退票可以拒绝我的到来啊,那口气听上去就是一个泼妇。比如,那为什么要说生孩子这样的事情,那口气听上去就是一个蠢妇。比如,那为什么要嘘寒问暖一天二十个微信问我在做什么,那口气听上去就是一个怨妇。比如,那为什么会告诉我又梦见我了而且想念我们的拥抱,那口气听上去就是一个不懂得现代人“撩妹”的土老冒。

你去哪里?

离开。

周吉说,不要走。

他们站在黑夜的客厅里拥抱起来。骗子。终于,唐月说出这个词语。他们在拥抱中摸索到少年的对方,那些清朗日月,在永逝中奇迹般地回来了——少年的周吉走路带起的风,都是洁白的。

周吉说,可是,她不跟我走,她说我和她不合适,也许她的心里也存放着一个多年前的少年,无法再放下第二个人了。

他们几乎旋转般拥抱亲吻着,仿佛跳舞的水。唐月抽搭搭小泣着问,会不会五年十年十五年,你突然可以把我放进心里,觉得我们其实才是最合适的。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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