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宰睨 安然
“对于无法解释或无法参与的事,我能做的只是忠实记录。”朴晋唤(Area Park)说。
摄影师朴晋暎年过40,擅长在纪实摄影中融入艺术元素,从而扩展纪实摄影的边界。《首尔,隔阂的社会》是朴晋暎的代表作。长久以来,他一直尝试摆脱千篇一律的纪实摄影形态,通过摸索与思考创造新的形式。
目前,常见的纪实摄影作品大多采用135画幅照相机或便携性良好的摄影器材进行拍摄。然而在朴晋唤看来,拍摄方法、视角与理念的不同,会令摄影作品的形式有所不同。而他通常采用大型照相机与全景照相机,呈现他的“新纪实照片”。朴晋唤的初期作品主要反映军人政权没落后,韩国社会的改变。《386-代》(1989~1992)主要捕捉了学生运动、工人运动、示威游行等社会斗争的瞬间;《坚持在首尔》(2003~2004)则记录了社会中劳动阶层的艰苦生活,以及为国家利益所牺牲的平民;在《打工》(2001~2005)系列中,每一张照片的文字中均加入拍摄对象的姓名及其当时的打工收入;《城市少年》(2004~2005)系列中则将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放在—起对比,来讲述一个与理想有关的故事。在记录朝韩分裂纪实作品The Game(2005~2006)中,作者第一次使用大型照相机进行拍摄。
朴晋暎于2008年移居日本,并致力研究光线、时间、空间等摄影基础元素。2011年,日本东部发生大地震、海啸,朴晋哄也选择前去拍摄。他稍稍落后于争抢新闻的记者团队,在海啸自然灾害结束之后,开始记录周边遗留下的痕迹。《金子玛丽的照相簿》(2011)、《摄影的路》(2011~2013)、Moving Nuctear(2012~)、2PM(2013~)这些系列均是自当时开始拍摄,一直持续至今。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处于火爆刺激的新闻照片与枯燥冷漠的灾区纪实摄影之间”。
目前,朴晋暎的拍摄主题是琐碎的日常与他周边的人们。
(石宰睨SEOK Jaehyun,韩国策展人,个人网站www.photoseok.com)
当其他摄影师还在苦恼“摄影是什么”这一哲学问题时,你已经在为克服纪实摄影的局限与矛盾进行新尝试了,这也是人们认为你最异于他人的地方。对于这种看法,你怎么看?
朴晋暎:新时代到来之时,不少艺术展览中常会出现风格迥异的尝试,然而,摄影依旧只是一味将相框中的照片悬挂于展览馆墙壁之上,保持着一贯的沉闷与平庸。对此我感受到内心的虚空。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对纪实摄影为何如此沉闷且干篇一律进行思考。
虽然听上去有些好笑,但纪实摄影中人物照片几乎都是竖向取景,而风景照片几乎都是横向取景。所以在第一次个展之前,我最先做的事情便是决定不再使用135画幅相机与120画幅相机。我卖掉了当时手中所拥有的四台相机,购入了一台全景相机,之后又借钱买了一台大画幅相机。做这些的理由是我认为形式创新能够直接影响作品内容。就像人们穿着不同服装,行动也会随之发生改变一样,改变相机类型能够改变拍摄作品时的速度、视角与理念。
并且,我将照片中无法看到的信息以文字形式呈现,或者将一张照片中无法说明的内容以两三张照片相结合的形式进行呈现;展览需要时,我会制作出像美术馆墙壁一样超大尺寸的照片。
我曾经尝试,将照片按风景实物大小进行展示,结果让我非常兴奋,也让观者获得截然不同的感受。
2004年,你的作品《首尔,隔阂的社会》大获成功,其中所包含的《打工》系列更是被评价为“用照片进行了一次社会学实践”。该作品采用了全景摄影方式,可以说说其中的理由吗?
朴晋暎:相比《打工》系列中的被摄人物,我更想呈现的是他们工作的空间。在现代社会,从事“3D”(“Difficult/Dirty/Dangerous”,可翻译为“困难、肮脏、危险”)职业的人们最终都会成为空间的附属品,而这是用普通相机拍摄不出来的。
我选择了可以全方位展现空间的全景相机。拍摄过程中,我没能看到的,或是不可操控的细节在画面中随机出现,更加有趣。虽然一直以来全景相机被认为适合拍摄风景,但这种刻板印象,反而令它在进行纪实摄影创作时给观者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而且,由于全景相机所具有的画面特点,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影像的客观性,这也是我选择使用全景相机创作的另一原因。我想创作的并非是那些瞬间极具冲击力的感人照片,而是希望制作出外表看1以平淡无奇,却能与人进行交流的作品。也就在此时,我将自己的作品署名改为“AREA”,是地区与空间的意思。
在《打工》与《城市少年》中,你将两张截然不同的照片并置来讲述故事。在反映朝韩半岛分裂主题的The Game中,你首次采用了大画幅照相机进行拍摄。可以看出,一直以来你都在不断尝试创新与变化。
朴晋暎:拍摄《打工》系列时,我希望传递给观者照片背后的信息。即使拍摄对象暴露得再明显,拍摄技巧再高超,有些信息也依旧无从知晓。因此我用文字将照片中人物的个人信息、拍摄时间、打工收入等标明,令观者能够理解照片所蕴含的深层含义。
此外,《城市少年》系列中,我通过将少年们的梦想与现实并置展现,不仅是拍摄对象的表面形象,更希望呈现出人们无法看清的内涵。The Game系列,则是为了能够更具体地展现朝韩南北分裂的现实,而选择大画幅相机。在我看来,即使是对同一被摄物体进行拍摄,当对其进行放大时,也会给人以更为强烈的视觉冲击,这远远超越摄影本身所具有的纪录与再现功能。并且,对于朝韩分裂这样特殊的题材,多少都会融入摄影师的主观想法,所以为了尽可能保持作品的客观,我选择用广角镜头进行拍摄。
《向阳》(原作为日语名)(2006-2008)可以算是一部自省式的作品吗?是否在反思摄影“不关注本质,只专注于视觉效果”的现象?2008年,你移居日本,并完成《向阳》的创作,请说说你在这期间的感悟或感受?
朴晋暎:意思是“阳光汇聚的地方”。想要准确地翻译,可能会有一些困难,大致的意思是形容阳光在林中的树叶间穿过,洒在地面上的光点。
该作品发表于2008年。这一年,不少高性能数码相机上市。周围不少摄影师开始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改用数码相机。我个人将那时看作是胶卷与数码的过渡期。那时,我也不想去挑战数码技术,只想凭借充分的观察与等待获得展现人类劳动与汗水的美好瞬间。虽然不知道我以后会有怎样的想法,但就在世上人们都呼吁“全球化”的时候,坚持“本土化”成为了摄影师可以坚持下去的一条道路。此外,我也更加希望能够创作出与当代艺术中那些充满无限想象力、满载艺术符号的数码照片有所不同,能够展现出摄影原貌的作品。归根结底,摄影只是传递光线与时间的单纯媒介而已。
2011年3月,日本东部大地震造成巨大灾难,不少摄影师都去拍摄相关主题。在《摄影的路》系列中,你将“历史的瞬间与美的瞬间相结合”,用穿插的方法进行创作,可以谈谈原因吗?
朴晋暎:“3·11”大地震是历史上首次被高清视频记录下的自然灾害,而我花费5年时间拍摄照片。这一系列的呈现形式,看起来有点像“写真”。在第一次前往地震发生地区时,我目之所及都是十分陌生的情景。当我走过已成焦土的海边村庄,看到突然袭来的一阵海风将照片卷成漩涡,冲向天际。没有主人(或是失去主人)的照片在海啸中幸存,却又再次被纷纷吹散。看到那个情景,我对于摄影本身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当今,手指大小的u盘就可以存储数万张照片,然而纸质照片作为摄影实体更让人感到温存。我开始思索摄影当下的时代洪流:轻易地拍摄与删除,只浏览影像而不再去冲印。这也是我将作品取名为《摄影的路》的原因。我希望这组作品能够存在于火爆刺激的新闻照片与枯燥冷漠的灾区纪实摄影中间。为了保持本次摄影的初衷,我尽可能不与当地居民交流。这主要是由于人和人若变得亲近,便很容易受到情感左右,对拍摄也会有所影响。所以我主要在周遭没有人的凌晨进行拍摄,可以说是一段十分孤单与可怕的拍摄经历。这段拍摄经历,也让我进一步思考摄影的本质。
2013年在古隐摄影博物馆(Goeun Museum of Photography)举办的摄影展“流浪记1989-2013”中,展出了《386一代》、《首尔,隔阂的社会》、《打工》、《城市少年》、The Game、《向阳》、《新农村运动》、《摄影的路》等主要作品,可以说是一次全方位展示你中期创作脉络的舞台。这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朴晋暎:接到古隐摄影博物馆的个展举办邀请,对我来说是有一些纠结的。在我看来,若博物馆每次只展出新作品,是对年轻摄影师进行消费。而完成一次展览所消耗的费用、体力与精力可以说是难以想象的。所以我向博物馆提议,即使是年轻摄影师,也应将其创作轨迹进行一次完整展示。并且建议如果此次反馈良好,那么也给其他摄影师同样的机会。这便是后来博物馆一年一度的“摄影师中期报告展”。每年博物馆都会选定一名摄影师,对其5年来所进行的创作进行展览。像“中期报告”似的展览形式,不仅是拿出尘封已久的作品进行展示,也将我从创作初期至今的所有作品重新冲印,并在每一系列中备注创作笔记以及自己的重新诠释。我认为,这一过程中,摄影师进行反思与自省有重要的意义。虽然还未到达成熟阶段,但在气势正浓之际回顾自己创作轨迹,对自己有很大的帮助。这个系列展览韩国中年摄影师们都十分想参与。
你一直以来用大画幅相机、全景相机,或胶片相机进行拍摄,以后在选择器材时是否会有所改变?
朴晋暎:首先,我能够确定的是,我不会拍摄视频,并依旧会坚持使用胶片相机。每个时代都会造出越来越多的影像,而观看这些影像会让人日渐疲惫。我想要拍摄的照片是在那些刺激与华丽的影像背后,存在的平凡与生涩的风景。现在,我一年大概只拍摄30张照片,反复观察后才会最终按下快门。我也不使用拍立得相机,所以我每拍摄一张胶片,所体验到的紧张感和聚精会神的状态都令我十分兴奋,我会有一种现在拍不到就再也没机会的心情。几天前我去了中国的华山,当时所拍摄的照片目前还没有冲印,所以我现在正处于担心那卷胶片能否良好成像的忐忑之中。或许,这种如同麻醉般的感受,是我坚持使用胶片相机的最大原因。
你觉得自己的作品是属于纪实摄影还是艺术摄影?之后想拍些什么?
朴晋暎:因为没有拍摄微观世界的能力,所以我只能拍摄肉眼所看到的世界。与其判断某一张作品的风格,不如思索职业生涯正在沿着怎样的轨迹前行。一直以来我都在拍摄与自我生活无关的事物,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拍摄之前被自己疏忽已久的生活周遭景象。我最新的拍摄对象是因老年痴呆而入院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