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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为纪念中国工农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中国原创歌剧《长征》正式公演。这部由国家大剧院制作出品的献礼之作集合了国内文艺界各路大腕,编剧邹静之,作曲印青,导演田沁鑫、杨笑阳,指挥吕嘉,还有担任主演的著名歌唱家阎维文、王宏伟、王海涛、迟立明等等,共同组成了夺目阵容。
这是著名戏剧导演田沁鑫第一次受命导演革命题材大剧,即便这部剧的主旨很明确,田导依然大开脑洞,力求以富有新意的舞台呈现,与观众共同纪念和解读长征精神。最终,她以“行走的力量”为整部歌剧的舞台理念,运用多媒体随走随换景的手法,传递长征坚持不懈的精神价值和当代意义。
这就是田沁鑫,中国舞台剧中一面始终坚持文化品质和人文情怀的不倒旗帜。
第一次走进田沁鑫的家,空旷的客厅顶部装置着几只大射灯,让人以为走进了小剧场,却又一眼瞥到角落里的白菜萝卜和各种杂志。我们的采访地点是在阳台上,盘腿坐在一小块榻榻米上,头顶上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制灯笼,薰香瓶里散发出淡淡檀香,幽雅的古琴声缭绕耳旁……田沁鑫拿起一个精致的紫砂壶不疾不徐地冲开片片乌龙茶叶,话题就这样展开了。
60后踏实务实不张扬
田沁鑫儿时的梦想是演戏,看着舞台上身穿各色戏服的人物打打唱唱演绎人生,心里便觉得特别美好。后来她有机会学起了京剧,虽然最终没有站在舞台上,却奠定了她与戏剧的缘分。
读书是田沁鑫儿时的美好记忆,中国古典名著、西方经典名著、现代科幻小说统统成为她青少年时期的精神食粮。大量的阅读和积累使田沁鑫有了创作的冲动,于是她试着编写起“三言二拍”,如果换到今天,田沁鑫说不定能成为少年作家群的一员。后来,她考进中央戏剧学院,不是学编剧,而是学导演,但导演也要懂文学剧本。后来田沁鑫导演的几部大戏都是由她亲自操刀写剧本,这不得不归功于当年自编“三言二拍”的功底。读书更为田沁鑫形成独立成熟的艺术观念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她说:“我们在年轻时有机会大量接触中国传统文学艺术,因此在对传统文化破坏、解构后又意识到传统的重要,成为我们这一代做文化的思想高度。不同于单纯以学习西方、模仿西方、传递某些新的观念为目的,我们想传达自己的思想,做中国式的艺术。因此,我后来做戏,实际上与我在成长中形成的人生态度有关。”
如今的田沁鑫在中国话剧界已是赫赫有名,是中国话剧舞台上最活跃、最出色的女导演。然而,各类媒体上如果不是因为说到她的戏,恐怕不常见到田沁鑫的名字。
低调是田沁鑫的一贯作风,扎实、不浮躁是她的工作态度。她把自己这些骨子里的秉性归结为生于60年代末。她说:“60年代末这批人经历过‘文革,心中没有呐喊和口号,改革开放初期西方价值观念、文化思潮大量涌进国门时,又不具备可以接受的年龄,所以后来对外来各种流派思想的吸纳也达不到疯狂的程度。因为赶上了经济建设时期,踏实、务实成为我们这一代的作风,因此这代人在如今的各个领域中大都是中坚力量,但又默默无闻、不张扬。”
田沁鑫是在中国文化的浸染中成长起来的,这注定了她对艺术思考的深刻,也成就了她的戏:个性鲜明、深刻大气,形式上又令人耳目一新,最可贵的是在探索中始终贯穿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意识与品位。
用历史观照今人的精神状态
当然,每个人走向成熟的路都并非笔直顺畅。
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田沁鑫没有直奔戏剧。1995年,像每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青年学子一样,田沁鑫渴望一种全新的生活,一心想离开北京这个祖辈几代人生活的古都,于是她进入深圳一家广告公司做起了传媒。
一年后,她回来了。这一年,在深圳急速发展的城市节奏中,在高度商业化的广告运作中,田沁鑫终于明白自己真正要什么。做广告来钱快,但再有创意的广告也是在为产品服务,高科技时代各种传媒手段几乎不包含情感、不包含思想,也不包含任何人文关怀。田沁鑫感到精神上的无所适从,而且思想无以表达,她重新梳理自己的思想,终于认识到只有通过戏剧的手段,才有可能表达她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传达她精神层面的追求。
回忆起当时的抉择,田沁鑫这样总结自己:“从深圳回来不是转折,而是回到习惯。那个城市不能承受我精神上的肆意、痴迷和自由,于是我回来了,想实现少小时对戏的梦想。因为骨子里不爱冒险,所以回来是寻找安全。从一定程度上说,这个思维是女性的。”
然而,深圳的一年彰显了田沁鑫的另一面——对新事物的探求。因此,她自己分析自己:“严格意义上讲,我不是一个古典主义者,但又有古典主义的情结;我不是实验派的现代艺术家,但对现代艺术有着极大的兴趣。因此,无论是话剧《断腕》《驿站桃花》《生死场》《狂飙》,还是《赵氏孤儿》《宰相刘罗锅》,我做的戏都是旧题材,但人家觉得很新颖。我是用戏剧这个方式来表达现代人的想法,用历史故事记录当下人们的精神境况,通过作品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游走,最终是在寻找自己。”
挖掘人性深层的渴望与诉求
田沁鑫在话剧《赵氏孤儿》的导演阐述中,有一句堪称经典的自白:我做戏,因为我悲伤。
还在中戏学习的时候,一次课上,当老师介绍大剧作家田汉在大跃进时写了一部完全不符合自己艺术水准的《十三陵畅想曲》时,教室里一片笑声。田沁鑫却鼻子发酸,心情格外沉重,她痛苦,为田汉痛苦,为中国众多知识精英文化名人的挣扎、困惑和压抑而痛苦,那时,她就想向大众还原一个真实的田汉。正是基于此,几年后大家看到了话剧《狂飙》,看到了田沁鑫在通读田汉16卷文集后与大师精神交汇,再现了一位极具浪漫主义诗人气质的田汉,这是一个复归人性的田汉、一个真实可爱的田汉、一个田沁鑫认识的田汉。
挖掘人性深层的渴望与诉求,这是田沁鑫做戏的终极表达,因为有感于社会中人性的压抑,所以她悲伤,所以她想要表达自己的思想。
从《断腕》《驿站桃花》到《生死场》《狂飙》,田沁鑫的主要作品都是自编自导,而且都是悲剧,因为她觉得悲剧使人高尚。2000年8月,田沁鑫参与导演的京剧《宰相刘罗锅》赴台湾演出,她随剧同往。当时,著名老生张学津主演的全本京剧《赵氏孤儿》也在台北演出,从小熟识戏曲、有着深厚功底的田沁鑫看到程婴舍子救孤处频频落泪,深有感触,当时就决定要做台话剧。从台北回来后,田沁鑫一门心思扑在《赵氏孤儿》的创作上。国家话剧院也给予大力支持,把这部剧作为建院之初推出的最重要的中国经典剧目。
创作中的田沁鑫寝食无序,经常在夜深人静时还沉浸于笔下的人物。《赵氏孤儿》讲述了一场心存善念却不得善终、真相无人知晓的大悲剧,它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揭示了舍命论道的精神,探讨诚信在时代中所具备的普遍意义。田沁鑫在导演阐述中写道:在春秋那个时代,“诚信”二字就相当于身家性命。而现今社会,私欲弥漫,道德底线几近崩溃,人和人之间越来越多隔阂,甚至一些良善之举都被误解成有其他目的。因此,尽管剧情取材于《左传》《史记》等史料记载以及元代纪君祥的同名杂剧,但田沁鑫编写的剧本完全是根据自身对现实生活的感受倾力写就,充满了独特的想象力,剧中贯穿着“失义人心不在,失信正道不存”的春秋大义精神,令人感悟到“在这浊乱的世上,得见一真正信义君子,亦无愧于在这乱世行走一遭”。
与历史人物的对话是田沁鑫寻求自我表达的途径,因为对现实社会的迷惘,也苦于自身的渺小,所以她悲伤,她想要表达。因此,有人说她很向上,也有人说她太感伤。
商业模式下寻求自我突破
“我一直坚持排演一些中国经典作品,将这些经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沉淀下来的中华文化瑰宝通过舞台表演呈现给观众。”田沁鑫说。
十几年来,田沁鑫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并得到了专家、观众和市场的认可。
2003年,田沁鑫出版了剧作自选集《我做戏,因为我悲伤》,这本书似乎是田导对自己人生的一次总结,也是她戏剧舞台的青春结点,凝结着她出道最辉煌的创作精华。
如今,市场把话剧挤压到城市舞台的边缘,原本思想形式最活跃、最接地气、最具批判力的话剧舞台日趋萧条,消费时代的年轻观众似乎不喜欢沉重,嘻哈搞笑更合他们的口味。一向以悲剧力量挥洒深情的田导,在坚守中尽力调整自己的导演风格,不断努力拉进自己与年轻观众的距离。
田沁鑫认为,当下话剧创作主要是依靠两方面力量完成,一方面是作家自发创作,资金多来自民间商业支持,商业推广力度虽然很大,但是文化品质、艺术质量都有待进一步提高。另一方面是政府委约作家进行创作,作品形态比较完整宏大,虽然宣传踊跃,但商业推广力度不够。
于是,从《赵平同学》《生活秀》到《山楂树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原本不太习惯于细说女性情感的田导,尽可能拓宽自己的生活维度将一个个似乎老套俗气的男女话题升华到一定境界,积极向年轻人靠拢。
田沁鑫说她很早就看过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感觉影片在某种程度上误解了张爱玲。张爱玲曾经说过,希望改编她作品的人给她的人物“吹一口气”,让他们活起来,田沁鑫很想在舞台上帮张爱玲吹这一口气。于是,她从张爱玲的《金锁记》《倾城之恋》《小艾》等六部作品以及《张爱玲散文集》中找了很多素材,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也因此不是一部阴郁的文艺戏,而是兼具黑色幽默,在笑声背后让人们品味出生活的残酷和真实。
2014年世界戏剧日前后,田沁鑫导演及其编写的两部话剧《青蛇》和《风华绝代》在美国同时上演。其中由第41届香港艺术节与第15届上海国际艺术节联合委约、中国国家话剧院联合苏格兰国家剧院出品的《青蛇》,应美国肯尼迪艺术中心之邀,作为中国唯一代表剧目参加“世界舞台·2014国际戏剧节”。《青蛇》是2013年最轰动的一部话剧作品,曾应邀亮相2014年英国爱丁堡艺术节,被评为“神秘剧”之首。话剧《风华绝代》则巡演美国纽约、洛杉矶、旧金山和休斯顿四个城市。在韩国,田沁鑫还应邀排演了三部话剧。
田沁鑫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初心:“作为一名导演,不能盲目迎合观众,我坚持表达有戏剧品质的作品,我的话剧是以情感为纽带连接着观众情感的。戏剧的内容必须是有品质的,形式则应该不拘一格、多种多样。我在创作过程中,会使用快速的节奏,用一些观众可感可知的表现形式,让观众在看戏的时候不会觉得距离遥远,不会觉得无趣,这样更容易让年轻一代认同我们的文化传承,跟我合作过的投资方或者演出商也会尊重我对戏剧品质的追求。”
我是职业状态而非性别状态
也许因为是女导演,田沁鑫的每部剧于大气中不失细腻与精致,因此,她经常会面对旁人对性别的关照。
“您作为一名女性导演,在导演风格上与男导演有什么不同?”“您作为女导演,对男演员和女演员是一视同仁,还是有所偏爱?”对于这些问题,田沁鑫笑笑说:“工作中,我的性别概念通常是模糊的,排练场上,我是职业状态,不是性别状态。”她接着说:“我在上学时就认识到女性不能生活在性别的局限中,你的成功绝不因为你的性别,而取决于你的认知。尤其在今日仍然存留封建意识的社会中,你是否能独立地看待性别上的弱势,而又不因此在男权意识下顾影自怜,以完整独立的人格抗争社会对女性看法上的固守和压榨,这是今日女性在性别意识上的升华。所以,为了克服女性思维的局限,我编剧、做戏、导演从来不会站在女性角度去思考问题。当然,女性意识里有很多好的东西,这些特点也会不自觉地渗透到我的剧中。”
田沁鑫说这番话是需要勇气的,她以自己独具的魅力,以这些年在戏剧舞台的成功,实践着自己的独立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