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临阳
吕乐导演拍过一部叫《小说》的电影,讲一帮作家,有阿城、王朔、棉棉、陈村等人,到一个宾馆开笔会,探讨何为诗意。这期间,笔会的秘书在宾馆遇见了大学时代相恋的中文系老师,现实的诗意与讨论的诗意花开两朵。会上,每个作家对诗意的理解不尽相同,九十分钟的电影唠了六十分钟的诗意,剩下的时间,讲一男一女吃饭、聊天、哭泣。但最后两人做了什么,导演没拍,把结尾交给作家,任他们想。
借《小说》的诗意,我聊聊写作的诗意。一篇文章,产生诗意,无外乎两种,一是内在的诗意,即情节及内容,二是外在的诗意,即语言及形式。我觉得,无论内外,诗意源于距离。两点一线生活的人觉得流浪很诗意,四海为家的人有天终于觉得在家养花喂鱼挺诗意。距离产生诗意,有句话说得贴切,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骚动的不是别的,是诗意。
不知道怎么了,这年代,诗人冒充小说家的少,但常有小说家冒充诗人。但卡尔维诺的骨子里是真诗人,他的小说极富诗意。这种诗意,表现在他写作对象的遴选上,无论是树上的男爵,分成两半的子爵还是不存在的骑士,一个带有强烈隐喻性的意象被他“钓”到了,小说的诗意就有了一半。卡尔维诺将这一意象与生活拉开距离,但通过意象,我们看到的分明又是生活本身。《小说》中,男人碰到女人,讶异地问:现在还有笔会呢?这里,笔会对于男人而言,就像女人一样是一种诗意。因为对一个曾经的文学爱好者如今的商人来说,离笔会太遥远了。之后诗意的爆破点,在于那个女人回忆起男人在一次篝火晚会上醉酒,在火上跳来跳去。她甚至让男人在空旷的游泳池,再效仿当年。编剧让主角的年龄与行动拉开距离,诗意从这个缝隙中生长。同样是醉酒,我想起我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有次聚餐,大伙都喝多了,一个个醉得跟啤酒瓶一样东倒西歪,他也不例外。突然,他在喧闹的餐厅,站在椅子上,开始朗诵海子的《生日颂》:“朋友们/我的祝酒词是/愿你们一生坎坷痛苦/不愿你们一帆风顺……”他的行为与环境产生距离,产生诗意。倪匡用42瓶XO(顶级白兰地)给古龙殉葬,葬礼原本应该被花圈霸占,但XO倒出了诗意。当然,这些情节引发的诗意,都建立在一种合理性上,诗意不是凭空变出来,也不能编出来。失意与失忆都很诗意,但一定是有理有据的失意与失忆。
写作要有诗意,还有一点,就是思想负担不能太重。有些作品,子弹还没上膛,已经瞄准方向。这种快静齐站队似的、铁肩担道义似的写作,难出诗意。卡佛说,我希望写那种“能见度低”的小说。这里的能见度低,是说小说要被暧昧不清的迷雾笼罩。盖房子,需要丁是丁卯是卯,但生活不是,生活中,丁是卯,卯可能还是卯。就像在《小说》中,这一对多年未见的恋人最后发生了什么,被导演省略了,交给一群作家来臆测。这种暧昧产生了诗意。暧昧来自省略。在写作中,只要你自己清楚你都省略掉了什么,那么省略什么都没关系,这是海明威说的。王朔在《小说》中有一段发言很有趣,他提到,诗意和物质不是对立的,对物质的占有产生的快感未必比欣赏艺术产生的快感(诗意)弱。但在文学中,我觉得诗意和功利是对立的。我很难在一篇目的明确、极其“有用”的文章中找到诗意,这就像你试图在家长安排的一次聚会中找到爱情一样离谱。这种语言的温室,不适合诗意。
过去有段时间,我一直维持古典而原始的阅读方法,读到诗意的段落,用笔画出来,抄进一个厚本子。后来我渐渐放弃了,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本来就嫉妒别人写得好,集中性观摩这些好句好段不啻酷刑;第二,我发现,这些原本诗意的语言当它们单独成段时,诗意就打折了。诗意首先在于营造一种气场,而非单独一两句诗意的语言可以拯救整篇文字的无趣。
诗意首先要对抗习惯。所谓习惯,在顾城眼里,是“习惯于一种机械的接受方式,习惯于一种合法的思维方式,习惯于一种公认的表现方式”,诗意务必与习惯拉开距离。比如认识陌生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一种常用的方式,但诗意些的说法应该是这样,“你的眉毛很眼熟,哦,我想起来了,我在但丁时期佛罗伦萨的雕像上见过。”再如,请对方坐在椅子上,这是最普通的说法,但在莎士比亚的剧本里,却很有诗意,因为他写道:“请满足这把椅子想亲吻你屁股的欲望吧。”当然,也有极其高级的诗意在习惯中彰显,所谓打入敌人内部。习惯的语法和习惯的词语,也会生发出一种诗意。比如“落草”这个词,大家都知道是当强盗的意思。但这个词还有一层意思,指婴儿出生。你细想,当强盗对于一个人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次新生?从小读“落草为寇”这个词,总有一种伤感,终于明白这种伤感就来自于这里。
诗人与小说家的关系很特别,写诗最好别去碰小说,写小说最好会写诗。孙甘露老师是会写诗的小说家,他的《呼吸》是我印象中语言诗意到家的一部。他写道:“猛一看他是一个人,实际那儿正迈步走着两名痛苦的自我。”这种转换明显是诗性思维,但读者可以从这种笔法中走近人物。他还写道:“罗克心里对尹芒说,我是你的一次馈赠,犹如钟声是一次弥补,是一座木质的框架和一份心愿,一只风铃和一次可能来临的合影。”诗中常见排比,是情感的一次次重击,小说家鲜用排比,但这里的排比,每句话都推开一道心门。写作的诗意,在于语词的选择。诗电影的诗意在于其诗意的影像,而社交电影很难有诗意的感觉,是因为他运用了常规的拍摄手法。一流的小说家,对词语的选拔制度,近乎诗人般严苛。网络写手对词语浪费与铺张,对这种小说家来说近乎犯罪。就形式而言,小说的诗意来自“反小说”,与传统小说在形式上拉开距离,就像《小说》对于其他电影来说,明显是一次形式的反叛。作家纪录片般的讨论,与真实生活形成一种照应。其中林白就提到,她压根不知道给他们端茶倒水的王彤竟然是本片的女演员。这种对真实的逼近,形成一种诗意。诗无定法,如今小说形式上也开始无定法,形式上引起的诗意更加放肆了。
回到吕乐导演的《小说》,这部电影拍摄完成于1999年,据说当时成片后拿给出品方看,电影策划人看完说,这算什么电影,这能拿到电影院放吗?后来这部电影就被尘封了,直到2007年才被送去威尼斯参展并入围地平线单元。
如果这一段也搬进电影中,也蛮有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