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杰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静静地看着书。
喧闹的菜市场中,充斥于耳的是菜贩的叫卖、家禽的叫喊、车辆的鸣笛以及买家卖家的讨价还价的各种声音;挤挤蹭蹭的是来来往往运送菜蔬的商贩、挎着菜篮且走且看的主妇、窜来窜去追逐打闹的小孩……而他,一名年轻的菜农,却在一片喧闹中、一堆蔬菜前埋着头安静地看着摊开于膝头的一本厚厚的书。只有在有人跟他买菜时,他才会走出书外,招呼来人。
看他一张黝黑的面庞,一副健硕的臂膀,一双粗糙的大手——一副典型的农民模样。若是硬要找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便是他那身整洁的衣裳——为他增添了几分读书人的精致。他专注地盯着膝上的书,有如圣徒阅读《圣经》,双唇翕动,似在默诵。我俯身看了看书名:嗬,一本《陶渊明集》,差点跌破了我的眼镜!一个菜农,你不看致富指南,不看通俗小说,竟然看起了这高大上的古诗文?是精神出了问题,还是在虚伪扮酷?
一连几天,我的脑海里都回放着他在菜摊前埋头读书的神态;而每次想到这一画面,都会被我不无讥讽地贴上“虚伪”的标签。
直到那个傍晚,我们又一次相遇——
那天,我散步经过一个公园的广场。广场上一片喧闹,那是广场舞的常客在挥霍着他们剩余的精力。大家踩着同一个鼓点,扭着同一个舞姿,陶醉在同一个旋律里。这时,我在广场边看到了一个与画面很不协调的身影:他一手拎着一只水桶,一手提着一只拖把,正走向广场一角的一小块空地——巧了,原来就是那个“虚伪”的人!他又要干什么?
我好奇地观察着:他放下沉重的水桶,沾湿了拖把,水淋淋地拎出,地上留下了一摊水渍。我正准备上前阻止他,只见他单手握住拖把柄,在地面上挥动起来。他臂膀上的肌肉块块绽出,拖把在地面嗖嗖游走,干热的地面上留下了一行龙飞凤舞的水痕。我走上前去,地面上“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几行大字还未风干—— 我这才明白,原来他在练字!地面上的字,个个遒劲有力,刚柔兼济,圆滑顺畅,发力处如蛟龙升空,恢宏大气;收笔处如彩凤展翅,飘逸自然。在这样的地方欣赏到这样的“墨宝”,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回到家,我依然心境难平。我愧疚地收起了那枚“虚伪”的标签,找出一份我珍藏已久的西安碑林的拓本,准备明天送给他—— 就算是表达我的歉意与敬意。
第二天我去了菜场。菜场如往日一般喧闹,他也如往日一般在静静地看书,自顾自地默诵着。他身边的商贩,玩手机的,拉家常的,东张西望的……应有尽有,而他则如一泓清泉,静静地流淌在山林深处。纵使身边蝉噪蛙鸣,鸟语花香,他也丝毫不为所动,静静地淡定地朝着既定的方向流淌。很难了,能有这样一个人,在充斥着利益与欲望的世间,坚守着心中的一份宁静,一心一意地守着他的书,守着他的书法。当我恭敬地把拓本递给他时,他一脸的憨笑,犹如春日的暖阳,明媚了整个世界……
他执意要回送我些什么,我便随他来到他的出租屋。路上他告诉我,他是个孤儿,在郊区租了块地,种菜卖菜维持生计,而书法给了他别样的生活。他住的屋子,只有一张床铺、一套桌椅;墙上贴满了他的书法,床头堆满了书籍和字帖。屋角处堆放着一堆奖牌、奖杯、获奖证书——这一定是他的奖品了。屋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屋内,他铺开宣纸研起墨来。我环视左右,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种菜卖菜,为的是生存;他读书练字,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读古诗古文,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文化积淀,更是为了培养自己“心远地自偏”的定力。
他送我的是一幅书法,上面是大大的十个字——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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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法老师曾教导我,只有自己的学问素养到达一定境界,所写的字才能更上一个台阶,自有一股气。因此,要多读古书,研习古字。中国人的阅读水平不算高,在快节奏生活的当下,读几本书对于大多数人尚且是无法做到的,但是于喧闹的菜场中安静捧一本古书来读,这个菜农绝对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了。作者对他的态度从怀疑、不屑到敬佩、欣赏,更显出了这个人的高格调。
小编又忽然想到,编辑部附近的一处古玩市场,每到周末,都有许多老人拿着自己的书法售卖,他们从不吆喝,从不叫卖,只是在那里与三五好友相聚交谈,展示自己的作品,有人买或询问便很是高兴,无人问津也从不恼,就这么在市场上待上两天。与本文中的人物何其相似:都是觅得真意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