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亦喇惕·阿努达喇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2200多年前的一位匈奴贵妇人的墓葬被发现,保存完好。匈牙利学者克劳斯·艾尔迪写道:
殉牲有马和绵羊骨。死者身上有一件透雕一匹马的铜饰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由镶嵌珠珍母的锤金条构成的头饰。带牡鹿浮雕小金牌饰的透雕蟠龙纹镶金玉佩大耳环,使头饰更显完美。这使我们看到了在另一个世界陪伴匈奴贵族妇女的金冠原型。(贾衣肯译)
头饰,人类文明的一个象征。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人们都会选择一些物品作为自己的装饰。从远古时代人类以贝壳装饰自己开始,追求美的脚步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生活在祁连山深处的匈奴帝国的遗民之一尧熬尔人也是一样,有自己对美的选择,不知是经过了多少代、经历了多少漂泊,沉淀在他们中间、成为他们一个象征的就是女子的头面(辫套)。如果来到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境内,在红湾寺镇,在夏日塔拉,都会看到建筑顶上的红缨帽或墙上的头面。在节目表演上也可以看见。
不过今天生活中的女性牧民是戴着粉红色或绿色头巾的,也没有见穿长袍的。虽然他们的脸庞带着远古阿尔泰诸族群的标志,有高鼻深目的,也有圆润白皙的,还有高颧骨细长眼睛的。但是,装束已变得与周围定居者没有什么差异了。
曾经听说过有些做田野调查的人来到这里很失望,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认为尧熬尔人就是中华各民族图谱中有形象、令人目眩的华美服饰,但是田野调查者来到草原,绿头巾、粉头巾打破了他们此前的想象,让他们失望,甚至是气愤,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他们不停地说着,你们怎么这样?为什么不穿自己的服饰,为什么……
在听到这些后,虽然感觉他们的责备有错,但是不知道如何去反驳他们。从前些年开始,我跟着阿海认识了一些祁连山的尧熬尔姑给、达噶妮、阿格瓦加(姑给、达噶妮和阿格瓦加分别是姨姨、舅妈和姑姑的意思,都是尧熬尔人对女性的惯用尊称),我渐渐明白了一些事儿,这些老人们的一些回忆,也许可以作为对上述田野调查者们的回答吧。
我所认识的一些达噶妮、阿格瓦加们都在70岁以上,在1958年和文革中真是豆蔻年华。可是在那个年龄,她们却是被掠夺、被践踏的。
阿妈,她是属鼠的,今年81岁。尧熬尔人鄂金尼部落人。她一边捻着线一边说起了在她的记忆中的头饰,那都是60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她就要成家了。头面是由这样一些材料组成:红珊瑚、贝壳、银子、铜。
阿妈说,搭在背后面的是乌苏扎喇嘎(uszalgaa),是用海螺材料做成的。克木别什(kembis),是分别搭在胸前,两条。克木别什上面的布有不能用黑色、白色、绿色或紫色的禁忌,褶子可以是八层、六层,数字是吉祥的象征,祝福能够长寿活到88岁。克木别什上面还有齐裉德(cihde),饰物主要是红色的珊瑚、绿色的松石。这些是阿妈的妈妈、舅母给她做的。那时候的尧熬尔女性17岁就要戴前面的这些头饰。17岁是头面齐腰,成婚后再接长。阿妈说用五色线缝制而成后就如彩虹一般好看。戴头面时要找属相相符的人来,并选一个吉祥的日子,邀请一些女性客人举行这一仪式。女眷们还要给戴头面的姑娘说一些祝福的话,送些小礼品,如一般的布料或绸子之类。仪式结束后宴请客人们吃饭和娱乐唱歌。
阿妈最初戴的头面上的金属牌子是铜制的,后来出嫁前阿爸家卖掉一头牦牛,换成了银子的。半个世纪前,在祁连山腹地深山里的尧熬尔人,可以想办法到张掖去找匠人做。没有条件的人就做不了,戴的也就简单一些。
查干萨日节,去西滨阿妈家。她是西部地区的尧熬尔人,属于突厥语族的药罗葛部落。这个姑给说过去她有头面,是她的阿妈给她的,前面有四个银块,布满红珊瑚,后面有贝壳,也是1958年被没收的。他们老家是大河乡的,当时被没收的头面堆满了食堂,红灿灿一堆……有药罗葛部落的,也有巴岳特部落的。
这个姑给比画着,愤愤地说,我的头发也剪了,当时我的袍子是绿色缎面的,也让剪成短的了,我无奈把长袍改成了短衣和裤子。尧熬尔女子袍子的颜色主要是绿色、蓝色、红色,男子主要是白色,也有蓝色的。
由于当时不剪发、不交头面就要拉去批斗,所以在恐惧中女人们开始慌乱地剪发,把长袍剪成短袍、靴子变成短腰鞋子。
从此,尧熬尔妇女告别了伴随她们几千年的头饰,她们开始以短发、短衣裤装示人。那时候的草原在恐惧的气氛下,黑帐篷里弥漫着压抑。过去头面上那雪白的海螺,红色的珊瑚,碧绿的绿松石,古色古香的白银片、红铜片和黄铜片在阳光下、在月色下,曾经给广袤的群山草原和黑帐篷里增添着色彩和温暖,还有彩虹般的流苏,而这一切由于头面的失去,也从群山草原和黑帐篷里消失了,婀娜多姿的身材没有了头面的衬托,失去了母性的阴柔和美丽。在当时不仅仅是女人们难过,男人们也觉得很别扭,索南加老爷爷说女人的头面不见了,长长的头发一夜之间被剪成了鸡尾巴般的短发,加上剪短了的袍子,还有在草地上不停摔倒打滑的塑料底子的布鞋。
尧熬尔人有个谚语说:“没有头面的女人不是女人,没有马的男人不是男人。”
夏日塔拉的著名民歌手巴岳特·拿木琪告诉我们尧熬尔女子戴头面的故事。在很早以前,女人们是不戴头面的,那个时候女人甚至比男人强悍,她们挎刀箭、骑着大马,常打架斗殴,还是参加战争的武士。近处打斗她们用刀剑,远处她们用箭射。女人们常常成为一群群盗匪团伙,杀人越货无所不为。
可汗问无所不知的加雅其阿瓦,这下怎么办呢?加雅其阿瓦说:“这是因为女人身上少个东西,这个东西需要重新做起来。”
可汗问:“是什么东西呢?”
加雅其阿瓦说:“需要在女人身上挂一种东西,首先穿通她们的肌肉,挂上金银,戴上珊瑚、珍珠、绿松石、玉石和玛瑙之类,让女人们看起来美丽如神仙。这样,她们就会安稳起来,会放下刀箭。”
可汗下了命令,开始让所有的女人耳朵上穿孔,挂上金银饰,在脑后挂上用石头做的“丝勒俄”。在胸前挂上用铜、银、珊瑚、绿松石、珍珠和玛瑙之类的装饰品。还让她们头戴缀着红缨的“奇尔奇”帽。这样,女人们走起路来又好看又显眼。据说,神喜欢帽子上有红缨,所以在奇尔奇帽上缀上了鲜红的穗子。
可汗下令,女人要和帐篷里的加格斯三块支锅石、还有烧茶做饭的锅,五个东西成为永远的伴儿,每一个人手拿一柄勺子,不能离开帐篷和加格斯。每天操持家务。让女人成为安分守己的人,禁止打架斗殴和射箭。所以说,戴头面前的女子是非常野蛮的,只有戴了头面后女人们才成为安分守己的人了。头面成为女人的标志之一后,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年。
今天,尧熬尔姑给们摇着头说,唉,我们的女人变得不像尧熬尔女人了。阿穆尔的奶奶说:她的一位亲戚舅母无奈之下取下了前面的kembis,但是就是不愿意取下后面佩戴的乌苏扎喇嘎(uszalgaa),因为那是已婚妇女的标志,它们是不会也不应该取下来的。这位舅母就偷偷戴着,另外也有一些妇女也怀着侥幸心理没有去掉乌苏扎喇嘎。这些也被工作组发现了,在大小会上进行批评,并且严厉地告知这些妇女,如果不取下乌苏扎喇嘎就要在会议上进行批斗,因为这些是“四旧”,必须“破四旧”。无奈只好取下。阿海说,小的时候看见奶奶的后脑勺有一个小小的肉疙瘩,一直很纳闷,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长期戴乌苏扎喇嘎形成的。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我的尧熬尔达噶们、丈夫们和年轻的男子们,面对着被摘掉头面、穿起短袍的女人们,一如2000年前的匈奴男人们,在叹息、摇头,不愿注视他们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女人们……
尧熬尔姑给们说“被剪掉了”“不让戴了”这样的话时,一脸的愤怒和无奈。我问,那时你们哭了吗?她们说,哪里顾得上哭呢!是啊,要挨批斗的恐惧笼罩着她们,她们可是母亲啊,有孩子需要哺乳、需要养育,有家庭需要她们支撑,还需要活着啊。
这些被充公的头面,不知流向了何处?人们常常看见有的人的马具有头面上分解下的珊瑚、白银、红铜和黄铜,有些则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东西。
那么这些头面是怎样到了这些人手里的呢?还有更多的头面去了哪里呢?
也有一些尧熬尔人慌乱中把它们偷着掩埋在祁连山中的某个地方,大搬家后的几十年再去找,已经无处寻觅,珊瑚、松石、贝壳、白银、红铜和黄铜来源于大自然,又融入了自然,没有了踪迹。
侥幸没有上缴的尧熬尔姑给们,在七八十年代却让流动商人廉价地收购。
如今,尧熬尔头饰成为了一种象征,16岁已经没有了戴头面的礼仪。婚礼上戴头面的礼仪偶尔可见。不过,如今的头面已经不是像从前一样优雅地挂在黝黑的发辫根上了,而是变成了随意地挂在脖颈上的一种装饰,人们可以如戴围巾一样随时随意取下。珊瑚也大都被廉价的合成品所取代,那种老珊瑚的红色已经很难见到了。优美庄重的仪式下的头面礼实际上已经消失了,头面仪式上的歌曲也不知有多少人会唱了,传统的黑帐篷也和那些彩虹的颜色、红色的珊瑚、绿色的松石,还有来自大海的乳白色贝壳一起几近消失了。
头面,在尧熬尔文化中是一种沉甸甸的历史记忆,每一粒珊瑚和每一片被磨得锃亮的红铜牌上不知有多少从前的信息!《萨里玛珂》的传说也融入了那片红色的珊瑚中,可是今天还有多少人记得它呢?
头饰不仅仅是一种装饰,也是一种沉淀了爱的记忆和爱的表达。头面是一部文献,头面是一部史诗。
在尧熬尔人失去传统服饰文明的今天,我看到的是一个个满是皱纹、像岩石一样的脸庞,一双双像干枯的泉眼一样的眼睛,没有眼泪,只有无限的回忆和叹息,还有苦笑……
今天,姑给们和女儿孙女们已经习惯于穿短衣、裤子和短腰鞋了。看着夏日塔拉草原上,寒风中那些被凛冽的风雪吹起的短衣角,还有那短衣对襟的缝隙,不禁打了个寒颤:
唉,我那右衽长袍啊,
我那几千年的游牧范儿啊,
我那用羊羔皮做成的长袍啊,
我那凛冽寒风中的温暖,
我那绿色缎面的长袍啊。
唉,我那精美的饰品啊,
我那斯基泰·匈奴的范儿啊,
我那用纯银打成的头饰啊,
我那嵌满珍宝的头面啊,
我那黑帐篷、红珊瑚、绿松石,
还有彩虹的色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