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悦
罗燕的右眼皮上压着一根柴棍子。柴棍子很细、很轻,长短不足两厘米,压在眼皮上,似乎有了千斤的重量。当时,罗燕和村里一帮子人在油用牡丹种植基地干活,右眼皮猛地跳了几下,她的心也跟着抽搐了一下,浑身骤然冰凉。当即,她俯下身子在松软的土地里寻找能把眼皮压住的东西,找了半天,果然找到了一根柴棍,折断,冲着手指头吐了一口唾液,抹在眼皮上,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将柴棍子粘上去,压住了,不跳了。
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右眼跳不是好兆头。眼皮是压住了,心里的惶恐在,整整一天,罗燕心神不安。距离散工的时间尚早,她不由得抬头看看四野。远处的村庄掩映在黄尘里,在排排杨柳的点缀下,黄尘中透出几分绿意来。阳历四月了,杨柳返青泛绿,枝条的各个茎部处蓄满叶片,经由风儿的吹刮,不几天叶片打开来,储备了一个冬天的能量,真的是展示的好时节!从村子的方向偶尔传来学校下课的铃声、学生的吵闹声。再向远处看,一切都模糊了,满耳的风声,太阳都被吹得摇晃起来。旱塬无边,风声中黄尘里透出一种空旷的荒凉之美。在这样的景致里,人们怀着另一种心境忙碌着,他们一刻都不愿停下来,精心地经营着手头的活儿。此刻,家里的婆婆在干什么?会不会生病了?早晨走的时候好好的呀!那就是孩子了?孩子早晨比她起得还早,两人背着书包跟往常一样开开心心上学去了。那就是男人刘阳。刘阳在外地打工,昨天还通过电话,说他在省城挺好的,不必挂念。想想一切照旧,她的担心是不是多余了?好在眼皮没有再跳。
男人刘阳上过初中,没有毕业就跟着小舅舅学木匠,起初在附近的村子里干活,谁家出儿嫁女就请他打家具。他的手艺越来越得到大家的赞赏,罗燕的父母就把女儿嫁给了他。罗燕本人感觉刘阳跟她挺般配的,他人勤快、能吃苦,农村人图的就是这个。罗燕本人呢,比起村子里其他女孩子也算优秀,小学毕业,算作是识字人,还有一份工作,在村小里代课,是位代课老师,从学前班教到二年级,再回过头来从学前班教。一个月三百多元的工资。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老师的感觉好,站在讲台上,面对一张张可爱的小脸蛋,罗燕就觉得那些孩子是自己生下的一样,一个比一个听话。晚上回来一边备课,脑海里浮现出不同的面庞来。刘阳在时遇到不懂的问题问问他,刘阳说道,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呀,你别误人子弟!她知道男人在开她玩笑,刘阳低下头认真地看题,微蹙眉头,作思考状,她就拿过书本回答道,一个木匠,懂个啥?真是高抬你了!刘阳不在时,她便有点寂寞,没有人跟她说话了,她就看书解闷。久而久之,她就养成看书的习惯。教书生涯并不长远,自从有了孩子,三年一个,等三个孩子生完,会走路,事情越来越多,刘阳有时候不在家,家里外头需要人手,她就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后来听说国家出台了新政策,但凡代课八年以上的老师可以直接转正。她代课六年,没有那个福分,心里遗憾了很久,怪自己命运不好,怪自己嫁了刘阳,一个木匠把自己拖下了水。有时候,是要埋怨男人的,刘阳说,有他呢,养活三个老婆绰绰有余。
五年前村子搬迁到这里,新村庄、新学校,政府配备了新的老师,都是正规学校毕业的大学生。现在三个孩子都上学,老大已经在镇子上上初中了,只有周末才回来。女儿上四年级,最小的儿子上三年级。学校还给学生管饭,孩子的学习积极性很高。慢慢的,对男人的那份怨气也消淡了,觉得在外打工的刘阳也辛苦、也不易,她必须把家照顾好,把孩子照顾好,这是一个女人对男人最大的支持!自从老公公口唤了,老婆婆一直跟随他们生活,刘阳前头有三个哥哥,都在县城住家,老人愿意跟小儿子刘阳一起生活。家里有个老人是好事情,她从来没有把婆婆当做外人,就像生下自己的老母亲一样,自小失去母亲的罗燕,就觉得身形弱小的老人是自己的一个伴儿,一个依靠。孩子们不在家,她一早出去干活,家里的凌乱都是婆婆替自己收拾,每每散工回来,看到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婆婆把茶水都烧好了,就晾在餐桌上,饭水热好了,菜也切好了,就等着她回来和面呢,一切是那么平淡和谐。房前屋后的园子里,闲不住的老人在春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安顿大孙子在镇子上买各种蔬菜、花卉的籽儿。待到土地消冻、地脉活了的时候,老人就开始翻地下籽种。
现在,罗燕的园子里各种蔬菜都长出来了,绿绿的嫩苗在晨曦里挂着露珠,礼完拜的老人拿着铲刀清除杂草。自从嫁过来,老人一直就保持着这个习惯,爱伺弄园子。刚刚搬来那会儿,跟所有的人一样,老人也是不习惯,每次干完活,她并不进屋,站在村巷里举目四望。太阳升到了半空,村巷里一个人都没有,而不远处的墙根下枯坐着几个老人。少有的空寂,这空寂会从人心里掠去一些东西,一点一点,抽丝一般,内心比外界更孤寂,一种庞大的恐惧占据心头。老人收回目光慌慌地回屋去。刘阳不在,总觉得少了点啥,有时候不由地想他,罗燕不直接说出来,就问孩子,想你爸爸吧?想孩子毫不含糊地回答。她就想给刘阳打电话,说孩子想他了。打电话的时候,免不了要说几句夫妻话,平常打电话都是背着婆婆去打。电话打过去,那边的刘阳要是忙的话,就嘿嘿两声挂了,有空的话,问家里的情况,问老妈好不?问孩子乖不?问村里人都在忙啥?……一路问下来,就感觉心里暖暖的,脸烫烫的,一抹,感觉都有点烫手。事实上,罗燕明白远方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天空。每月的工资下来,刘阳按时给她打在卡上,那一张卡就是他们联络的心脉,一头将钱输进卡里,这头感觉卡里传递过来的不仅是钱,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罗燕站在农村信用社的门口对着那张蓝色的卡看,感觉沉沉的。紧接着刘阳打电话过来问收到了吗?手机短信已经显示了,钱的数目都清楚地在手机上。她并不急于回答,让刘阳猜。刘阳说,两千八,对吗?她说,怎么不对呀?是两千五。刘阳说,可能是存款机把三百元吃掉了吧。这边的她就掩着嘴巴笑。这是罗燕撒娇的方式。她从来没有感觉出刘阳的异常来。
家里的住房并不宽敞,政府给盖了两间,一里一外套着,里屋是厨房,婆婆住外屋,刘阳在外屋盘了一个通炕。为了母亲礼拜,干尔麦里方便。刘阳是准备盖新瓦房的,这三年多的积攒还不够盖五间房子。虽说刘阳让她该花的花,但是她舍不得,每次把钱打在卡上,她舍不得取,家里所花的,都是罗燕在种植基地干活挣的,还有政府的各种补贴、婆婆的低保。一个农村家庭,花销不是太大的。孩子的穿着在村子里不是最好的,但也不差。
这一停顿,身边干活的人就把她落在后面。怕被监工的看到,罗燕收回心思勾下身子忙忙地揭起地膜往前赶。要知道能在油用牡丹种植园干活真不容易,有多少人争着抢着,半夜把铺盖卷带上睡在地头占位置,生怕来迟了没有活干。所以,所有的人都起得特别的早。带上干粮和茶水,中午不回去,休息一个小时。监工的就在附近转悠,他不干活,时刻监督着大家。中午了,听到一声令下,在地埂上躺下去,这才感觉身子是如此的困乏。包里的干粮带着太阳的温度、气息,伴着泥土的味道,风已吹干了馍馍的水分,咬上一口,干巴巴的。茶水也似乎掺和上了跟干粮一样的味道,来不及漱口,时间比金子更珍贵。阳光直直地照下来,照射在每一张落满尘土的脸上。在躺倒身子的那一刻睡意立马袭来,一双眼睛很快闭上了,嘴巴没有停止的意思,咬着嚼着,没有一个人说话。无论是老庄子还是新庄子,劳动在他们是亘古不变的。所不同的是,原有的耕种方式变了,过去那种传统的农耕渐渐退出了人们的生活,接踵而来的是新奇的现代化的种植模式。一些新鲜的种植技术也在考验着他们的智商,人们惶恐不安,束手无策。什么万亩油用牡丹种植基地、万亩枸杞种植基地、万亩板蓝根种植基地、万亩柴胡种植基地、万亩圆枣种植基地……这些新奇的名词像磁片那样熨帖,人们慌乱而忙碌。好在有技术员事先对他们进行培训。农民没有文化,有的是下苦精神,一两个月下来,大家都会了。大队共有三千多户人家,按照每个村子的人口多少,分派在各个项目种植园。罗燕所在的村子分到油用牡丹种植基地,大伙儿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牡丹园。有种富贵气象。
太阳落山,收工回家,走进村头,黄昏的余晖给村子涂上金黄,村庄上空飘散着蓝色的炊烟、杨柳的花絮。风已经停了,晚霞稀释了白天的黄尘,空气似乎一下子湿润了,这个时候牲畜归圈,羊儿叫,小牛犊呼唤妈妈,鸡儿打鸣,寺院的邦克声,孩子们的欢叫声,偶尔的狗叫……所有的声音汇集在一起,村子里热闹了。
罗燕家在村巷的最深处,人群、羊群、牲口逐渐少去,到后来剩下她一个人,村巷两边的太阳能路灯亮了,还给她一个孤独的影子。走在这样的村巷里,心绪自然地空旷起来。怎么说呢?在老庄子,无论回去多晚,心里总是满腾腾的,那些沟沟峁峁、庄稼的气息、村落的余晖、泥土的芳香总是装在心里,而村子里大多人家晚上是不上大门的,有只土狗就行了。现在走在离家不远的村巷,就有一种不安,生怕有个小偷或者野狗突然出现,加上今天总担心出啥事情,心里的恐惧更甚。
常听村子里有人抽空去老庄子,他们一是去给亡人上坟,二是想去看看、走走。老庄子山大沟深,交通不便,吃的水是井水,人和牲口同饮,水苦中带涩浑浊不堪。现在的老庄子变得一片荒芜。原有的屋顶都扒了,在接到通知的前两天就开始动工,该拆的都拆了,村子里乌烟瘴气,像遭了雷击一样。一辆辆车有序地开出村子,很远了,听见那些土狗一声声的哀号。它们永远舍不得离开村庄,守护着家园,直到思念主人而死。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忙着收拾新家,心思腾不出来等住安稳了,有人就去老庄子。他们去看那些无法搬走的亲人。在那座大大的坟茔里,睡土的亡人是他们永久的牵挂。有了那些坟墓就有走不完的路。每一年的开斋节,古尔邦节、圣纪节,人们放下手头的活,前去上坟,探望亡者,请阿訇念经。
老公公也在那里睡土,每次刘阳回来都要抽空上一回坟。婆婆今年七十多岁了,身体虽说没有啥大的疾病,天天五番乃麻子不断,那是老人在做后世的准备。婆婆常说,生死的路上无老少,说不定哪天她就口唤了。罗燕觉得老人说得对,生与死都是有前定的。仅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她对人生也是有点体悟的,她认为女人一生有两次“归”:一次是女儿之身嫁到婆家去,跟一个陌生的男人生活一辈子,这叫荣宿;另一种归是口唤到了,放下世间所有的牵念,入土为安,这叫归主。
嫁到婆婆家后生儿育女,眼角爬满皱纹,皮肤没有了以前的饱满、光滑,体型更是大变样。刘阳说她比以前好看,她不认为。这些年失去的和得到的成正比吗?大概人生就是在得与失中完成着生命的历程吧!尤其跟婆婆一起生活的日子,她体会得更深刻些,她和婆婆不像其他婆媳之间的那种明争暗斗,她眼看着婆婆一天天地老去、枯萎下去,萎缩成一个瘦小的女人,记忆力减退,视力模糊。村子里大多老太婆都是这个样子,戴着白盖头,身形一天天矮下去,变了形,像失去水分的倭瓜……那些老者就是罗燕将来的影子。所以,罗燕从来不跟老婆婆闹矛盾。她知道,老人像熟透的枣儿一样,终究有一天会回到老庄子去,和那些扁瘪的黄土堆融为一体……
虽说搬迁过来后土地没有以前那么多,但人们的生活在默默变化着,观念也在转变。现在家家都有上学的学生;刚搬来时的那点土地令人担忧,人们烦躁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慢慢的,日子还是起了变化:谁家盖了瓦房,谁家增加了三头牛,谁家砌起了羊圈、养了一大群羊,谁家买了小车,谁家开了餐馆……政府给家家盖了温棚,房前屋后的空地足有一亩多,都充分利用起来,冬夏都能吃上新鲜的蔬菜。能看出来,但凡家庭变化的都是比较勤快之人。相反,村子里有些懒汉,他们一天无所事事,在村部附近转悠,屁股下压着摩托车,一双眼睛四处窥探,这些人大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三十几岁的很少,比如马四就三十多岁了,他干瘦的身子夹在年轻人中间,为了使自己看上去顺眼些,马四留了个锅盖头,这种发型看上去真的年轻很多。
自打那次出事之后,那些在村部附近转悠的人明显少了,包括马四也不见了。
回到家,罗燕一步迈进大门,院子的路灯也亮着,看到婆婆坐在矮凳上洗手,她喊了一声妈。婆婆一副开心的样子,答应了一声。进屋看见两个孩子趴在桌子前写作业,见到她,孩子开心地扑过来,抱住她喊,妈妈回来了!这一叫打消了她的担忧,紧张的心绪放松了,系上围裙开始做饭。吃过饭,孩子的作业也写完了,看了一会儿动画片休息了。
十点钟的时候罗燕才收拾停当,洗了个脸上炕睡下。
半夜里,眼皮又跳了几下,她的睡意全无。夜很静,窗外有一轮月亮,高悬在天幕上,月色静谧如水,她侧过身去看那月亮。过去她睡觉时要拉上窗帘的,现在,她喜欢夜色,喜欢看星空看月亮。白天和夜晚的区别在于,夜晚可以给她充分的时间想自己的心事,没有任何干扰。白天那么昏黄的一个世界现在让月光还原得清澈、干净,犹如清水洗过一样。她盯着月亮看。这是她搬迁过来后养成的习惯。刚搬过来时好像把瞌睡丢了,就是睡不着,一边的刘阳呼呼的。慢慢习惯了,刘阳又出远门了,她的睡眠又好像回到了从前一样。尤其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又不好跟老人说。好在春天了,白天的劳动量大,晚上躺倒身子容不得她想,疲惫已经将她拉进更深的黑暗里。
今晚,她怎么都睡不着了。在镇子上学的大儿子,没有啥事情一般是不会打电话的,孩子大了,有些事情自己能处理,处理不了的直接跟刘阳联系、商量。但是,她给大儿子发了个短息,儿子立马回过来,儿子说,妈,我上晚自习,有事明天说,晚安!这么晚了儿子还在学习。那就是刘阳那边有事情,刘阳瞒着不告诉她。她翻开刘阳发给自己的短信,每一条她都保留着。一般晚上刘阳不会轻易打电话的,他发个短信过来,老婆睡了吗?想你。她不急于回复,按捺着自己,慢慢地享受着那份温情,然后再编辑发送。老公,你睡了吗?想你。然后放下手机,想象着刘阳看短信时的神情。今晚,刘阳没有给她短信。她一边宽慰自己:刘阳苦大、人累、睡得早;一边猜想刘阳会不会出去跟别人吃饭或者进歌厅去。村子里跟刘阳出去打工的人不下十几个,他们大多是顾家的,过段时间就回来。有的慢慢回家的次数少了,听说进歌厅跟有些女人有了关系,把挣的钱都花到了野女人身上。家里的女人等呀等,等来的是离婚的下场。村子里木木就把媳妇离了。尽管罗燕对刘阳是信任的,但是,一个男人长时间在外能保证他会不出事情?一次她问刘阳,有女人勾引过你吗?刘阳回答很干脆,放心,不会的!她很想马上给刘阳发条短信过去,想了想,她把手机关了。上次刘阳回家的时间是半个月前。那几天她没有去干活,是因为来例假了,在家呆着。刘阳说他请假回来。刘阳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的时辰,太阳偏西,远远的能听出刘阳与别人不一样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坎上,她慌慌地躲进里屋。照照镜子,尽管每晚都要洗脸、润晚霜,春天风大,还是吹黑了。最近几年罗燕才注重脸的保养。在老庄子,哪里想到呢?搬到这里后女人们好像都有所觉悟,都开始保养了。外屋的婆婆在礼拜。这个时候,大门咯吱一声开了。刘阳站在院子里,他没有急着进屋,罗燕更没有急着出去。农村人讲究多,但凡男人从远处归来,热热的,是不能进屋的,必须让自己“凉”下来,然后夫妻才能相见。怕的是见得早了互相“冲”了,从此就见不得对方了。女人见不得男人好说,男人见不得女人就麻烦大了。不是说女人见不得男人隔一层纸、男人见不得女人隔一座山嘛。说明男人要是见不得女人其后果是很悲惨的。出现这样的情况,可难为家里的老人了,老人调解的办法是把儿子的脚趾甲和手指甲剪下来,剪碎,不洗,揉进面里,烙成饼子让儿媳妇吃。还真吃了。女人面对那焦黄的饼子,眼里噙满泪花,怀着万分的感激,一口一口嚼着、咽着,那掺和了男人的垢甲、汗腥、脚臭的饼子,全给咽下肚子。结果没多久,夫妻俩好了,好到了从前。
大约二十分钟过去了,刘阳一揭门帘进来了。他对着炕上的母亲深深地勾下身子,道了个色俩目,母亲回了个色俩目,刘阳才坐到炕沿上。晚饭很快做好了,罗燕端着盘子走出来,刘阳飞快地向她扫了一眼。这一眼倒使刘阳的脸红了,罗燕反而镇定了。婆婆是过来人,吃过晚饭说去亲戚家里住。婆婆说的亲戚家里就是远方的一个侄子家里。侄子跟刘阳岁数差不了多少,但是,他在外打拼多年,生意做得好,在村子里盖起五间瓦房,那是搬迁之后村子里盖时兴瓦房的第一家农户。每次母亲说去侄子家里,刘阳心里就不舒服,盖五间瓦房的决心更大了。罗燕嘴上不说,心里也暗暗给男人鼓劲儿。刘阳每次挣的钱她就是舍不得花,尽量让自己辛苦些,多挣点,那也是个垫补。
四月的时节,牡丹园需要劳动力,要挖杂草,要修剪枝条、施肥、放水。搬迁到这里政府给每人分了一亩三分地,家里只有六口人,这样算下来也就八亩过一点。土地都流转出去了,成了开发商的种植基地;开发商每一年,每人每亩土地发给农户三百四十多元钱的土地补助,有时候半年一发,有时候八九个月一发。同样的黄土地,不一样的土质,种的庄稼就不一样了。有首歌里唱:
啊牡丹
百花丛中最鲜艳
啊牡丹
众香国里最壮观
冰封大地的时候
你蕴育着生机一片
春风吹来的时候
你把美丽带给人间
……
原本以为牡丹只是歌里唱的,电视上才能看到,谁想到亲手种植呢!而且叫油用牡丹,那花儿朵儿,分明跟电视上一模一样。二万亩油用牡丹,那花香醉死人呢!头年的八九月份把牡丹的苗从陕西采购过来,种在地里压上地膜。一个冬天过去了,翻过年的三月里地脉活了的时候,村里人都做好了准备。刚刚铺上地膜的牡丹园像银色的大海,微风吹过,地膜刷刷地颤抖,闪烁着光亮。放眼望去,似乎是海的波浪在涌动,让人的心也跟着涌起层层涟漪。揭地膜的时候,从地头揭起,向着地的另一头走去,扯起一条银白的线,一步步走向远处,在风中,刷刷地响。清晨或者黄昏,霞光一片,像渔家人在撒网,场面十分壮观。俯下身子再看牡丹的枝条,经过一个冬天的养精蓄锐,它们汲取大地的养分,在揭开地膜的一瞬间,枝条彻底打开了,仿佛母体中的胎儿,冲破层层藩篱来到世间,过上几天,各个茎部爆出嫩黄的叶片,那小小的花蕾就藏在叶片之下,粉的、白的、黄色的、红色的……这些油用牡丹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果实就成熟了,运往大城市,出口澳大利亚,制作高档化妆品、香料,商家说,是“流淌的黄金”。牡丹园里,每一株牡丹枝的根部都压着黑色的胶皮管子,进行滴灌。在牡丹园干活,每人每天干十个小时,九十元的工资。收入还是可观的。
罗燕喜欢在牡丹园里劳动,枸杞园里的人比牡丹园还多,这要看村长怎么安排了。村子里本来男人不多,铲除杂草消耗的体力更大,不像过去,现在村子里剩下的男人不是身体不好就是懒得出去的。在三年前,刘阳在周边的几个村子干木工活,活儿少,大多时候在家里呆着。要不是那次事故,有可能刘阳不会去省城。那次事故,还是有所征兆的,罗燕清晰地记得早两天她的眼皮就不停地跳,当时她没有在意。那天上午,她和刘阳在院子里铺砖,刘阳的手机响了。刘阳接完电话就出去了,不久她就听见人的吵嚷声,她放下活就赶到出事地点。地点就在村部的大院里。自打搬迁过来,上面的领导不定时地要来移民村视察工作,了解民情。这一早一辆小车向村子驶来,在村部附近转悠的年轻人看到了,他们拿起手机。不多时村子里所有的男人都到村部大院了。这个时候,小车行驶到村部,从上面下来一个戴眼镜的领导,他本来是和村长谈事情的,不料让人给围住了。罗燕走进人群里时,看到马四揪着干部的衣领,脸色变成黑紫色。马四的嘴里不住地骂着,在他的鼓动下,有人挥着拳头。被揪的干部表情有些扭曲,脸色苍白,他的嘴巴动了动,想说话,衣领给揪得过紧,他的努力失败了,他干咳了一声,脖子拧了一下,这个时候,他的表情稍微舒展了些,他说,我们理解你们的困难,困难是暂时的,政府会想办法解决,希望大家耐心等待,我们愿意和你们一起共渡难关……
有人喊,等待到啥时候?我们搬迁到这里,我们失去了土地,我们连……有人喊道:我们想回老家去……干部很有耐心,他解释道:搬出大山,交通方便,孩子受益,将来你们这个村子会出多少个大学生啊!马四火了,我们连肚子都吃不饱,我们想不了那么远,呸!一团粘稠的液体喷在干部的脸上,接着另一个上来又是一口。所有的人都把积压在心头的怨气、委屈撒在干部的身上
村长赶来了,他上前阻拦,话没有出口,腮帮子上挨了一拳头,他愣在了那里。村长在老庄子上就是村长,他是大家伙亲自举手选举的,平时大家很是听话,今天的场面无法控制。人们不尿他了,村子里的人疯了。
干部放弃了解释的念头,他脸上挂满液体,液体缓缓地往下流着,他取下眼镜。这时人们发现干部眼睛里的泪水,他在克制着,最终泪水流了下来。大家开始有点吃惊地望着。干部擦了擦眼镜,他对大家笑了一下,他说,请大家消消气,以后要是过不上好日子,我就辞职……他转身离去。
罗燕呆呆地站着,麻木了一样,她从来没有想到平日里那样淳朴的村里人是怎么了?她更没有想到的是,刘阳也在其中,把一口唾液喷向干部的脸!人群散尽了,人们满足地回家去了。刘阳这个时候好像才发现了罗燕。他走向罗燕想说什么,罗燕冲着刘阳一个耳光扇过去……后来,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勇气、胆子?她被气昏了。就那一耳光让刘阳离开了村子,去了省城。那是他们闹得最大的一次矛盾,也是惟一的一次。刘阳走的时候没有跟她说,也没有跟老母亲说。刘阳没有跟老母亲说是在跟母亲生气,因为老人是站在罗燕这边的,母亲骂刘阳丢人,说她没有养好儿子:我和你爹那个时候过的那叫啥日子呀?我们也没有想起抱怨政府的,个人有本事了吃肉,没有本事了喝粥。你看我娘家侄子人家那本事!最后一句话直戳刘阳的心肺。
两个月以后刘阳才来电话,说是罗燕把他打醒了,是自己的不对。听刘阳那样一说,罗燕更加愧疚了。这几年刘阳再没有提及那件事,他不说,并不等于忘记,他是一定存放在心里的。村子里是起了一阵风波的,都说罗燕胆子太大,敢扇男人的耳光。这在村子里是首例。这几年,有多少人替罗燕担心啊!怕挣上钱的刘阳把罗燕蹬了。三年多了,刘阳对罗燕一直好着,电话、短信不断。
当然了,心里的担忧在,她不说而已。这几天的眼皮跳就是个不好的征兆。
一个月前,村子里开始建档立卡,给每一户人家建立档案。以前只有上班的工作人有档案,现在农民也有档案。村长说了,政府要提倡精准扶贫、健康扶贫。把真正需要扶贫的人纳入国家的扶贫项目中,还有因病致贫的,国家要重点扶持。就健康扶贫这一项,马四是最适合的人选。马四人清瘦,大家有目共睹。马四逢人便说,他没有肝脏,他的肝脏被医生拿掉了。至于马四肝脏因何受损,在村子里有几个版本。据马四本人讲,他的肝脏是在搬迁途中摔坏的。对缺乏医学常识的村民来说,马四的话可信可不信。搬迁那天,天下着毛毛细雨,大队车辆驶出村子,雨雾蒙蒙,好似人们潮湿的心情。依稀记得车行驶到半途,路面湿滑,有人就从车上掉下来了。当时,谁也没有看清楚马四掉没掉下来。一种版本是说,马四有个毛病,就是爱听墙根子。冬季是闲暇时节,人们便开始筹备儿女的婚事,这个时候,无所事事的马四就四处打听谁家要过喜事了。到了结婚的那一天,闹完洞房的人们散尽了,太阳也滑下西山去,夜色沉沉,天幕上星星点点,马四吃饱喝足踱出门来。结婚的这家是王拉西。王拉西的一双父母这些日子为儿子的婚事操烂了心,等新人娶进门,紧绷的心弦彻底松懈了,天刚刚黑就睡下了。四周静悄悄的,马四溜进墙根,抱了几块砖,垫在脚下,身子一跃爬上墙头。他本来想进院子内,这样听得更真切。他耐着性子等时机。屋子里有说话的声音,声音不大,好像是新娘子的声音。马四决定下去。他有点操之过急,一只手拄空了,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头正好磕在尿盆子上。屋子里的王拉西听到响动冲出门来。那晚没有月亮,在黑漆漆的夜色中,新郎官王拉西跟马四进行了怎样的撕扯,人们不知道,马四以失败告终,他受伤了。不几天马四去了一趟县医院,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回来后的马四脸色黑中泛黄,人又瘦了许多。人们更不知道,马四的肝子是摔坏的还是王拉西踩坏的,总之他是因肝脏问题住的院。
有人问过王拉西,那晚他把马四怎么了,让他住进医院?王拉西歪着脖子,笑而不答。
另一种版本说马四深夜潜入一座孤坟旁砍露水苜蓿,让鬼摸了,回来后人就不行了,嘴里胡呐二喊,神志不清,还发高烧,不得不去医院。
有人问马四的女人,想探探虚实。马四的女人老实木讷,平时的话都让马四说了,她总是以沉默的姿态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被问得紧了,女人胆怯地抬起头来,看着天空,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问话的人无趣地走开。
马四绝口否认听墙根、被鬼摸了的说法,他一口咬定是搬迁途中摔伤了身体。那次,在揪干部之前,他先把自己的衣服揭起来,人们清楚地看到马四的腹部有一道刀疤,足有五寸长,跟蜈蚣似的趴在那里,闪着幽光。从此,只要上面有领导下来视察,马四就很自豪地把自己的衣襟揭起来,那一道疤痕,似乎成了他一张光荣的名片。人们再也不跟马四计较了。无论是精准扶贫还是健康扶贫,马四都符合条件。
罗燕知道这次扶贫跟自己关系不大,村子里谁都知道刘阳是手艺人,不会把精准扶贫和健康扶贫的名额分给他们,上次刘阳回来她没有把这件事情跟他说。前几天在村巷里碰见马四,他老了许多,原有的锅盖头已无踪迹,见长的头发灰扑扑的,那上面沾着枯草叶、尘土,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捎着一捆冰草。马四冲着罗燕咧嘴笑笑,走过去。罗燕望着马四渐远的背影,心里说不清是厌烦还是可怜。
第二天一整天,眼皮依然在跳,罗燕用同样的方法把眼皮压住。眼皮越跳,她越担心刘阳那边有啥事情瞒着她。牡丹园揭地膜再有十天就能揭完,然后是剪枝、滴灌、使有机肥。监工的告诉大家活干细心些,还要加工钱呢。
木木媳妇也在揭地膜,距离罗燕不远,近两天,眼皮跳,心慌,罗燕禁不住把目光投向木木媳妇。木木媳妇双手扯着地膜,脚步缓慢,风尘中她的脸包裹在围巾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忧伤却从她的背影里透出来。女人很少说话,在木木离开她的那天起,她的话越来越少。听说至今她还给木木打电话,给木木哭鼻子,央求木木回来看看孩子和她。罗燕想,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让木木舍家弃子!
木木媳妇的忧伤刺痛了她,同时也激怒了她,罗燕想:果真有那么一天刘阳转身离去的话,她绝对不会哭鼻子挽留!不是还有孩子和老人吗?
想到这儿,罗燕突然释然了,她什么都不想了,她把脸上的头巾取下来,让风吹吹自己,让脑子清醒清醒。
晚上散工,罗燕骑上自行车往回赶,她想把涨工钱的事情告诉婆婆。村巷的路灯总是在人们散工之前亮起来。走到离家不远处,罗燕看到小儿子向自己跑过来,孩子的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挥动。儿子突然的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心提到嗓子眼,她忙乱地跳下车子。
妈——
儿子大声地喊了一声,我考了第一名,学校给我发奖状了——
待儿子近了,她这才看到一张红灿灿的奖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这几天眼皮跳缘自一枚奖状啊!她放开车把,扑上去把儿子抱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回到家里,她没有及时给刘阳打电话把喜讯告诉他。吃过晚饭,她精心地洗了一个脸,躺下了。今晚,她要好好地睡一觉。
第二天,罗燕跟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急急忙忙往牡丹园赶。牡丹园干活的人几乎都到齐了,经过一夜的歇缓之后,人们信心百倍地忙活起来。地膜也好像粘上了大地的灵气,光洁鲜亮地晃人眼。从地的这一头到地的那一头;从地的那一头到地的这一头,无需监工的督促,在这个清澈的早上,在洒满霞光的大地上,风儿还在沉睡。罗燕站好了地头,揭起地膜往前赶,中途,几粒汗珠子滑下来流进眼睛里。她停下来,用手擦擦,然后她想:该把儿子的事情告诉他了吧!她拿起了电话。那边的刘阳听完嘿嘿了两声就挂了。他在忙。这就够了,她还要跟他说什么呢?
太阳升起来了,万道光芒照射大地。她俯下身子把一株株被地膜压歪的牡丹枝扶正,用手抚摸着嫩黄的叶片。眼前的这些叶片像是从她心里长出来的一样,她知道,它们在默默地蕴育着,在某一天某一时刻突然绽放,一片花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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