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航
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最后的“冲刺季”,两大主流执政党候选人之间的竞争日益白热化。按照惯例,由19世纪美国漫画家托马斯·纳斯特(1840—1902)创作的“驴象之争”的卡通形象(代表民主党的“驴子”与代表共和党的“大象”二者之间的针锋相对)依然作为四年一次的两党之争最好的“代言”而见诸各大报端和网页。
“驴象之争”之于大多数国内读者而言,只知其画,不知其“父”。其创作者托马斯·纳斯特被誉为“美国政治漫画之父”,“驴象之争”源于他发表在《哈珀周报》上的一系列漫画。纳斯特是坚定且狂热的共和党支持者,1874年11月7日他发表了题为《第三个任期的惊慌》的漫画,影射民主党人是一头披着狮子皮的驴子,狂妄专制且自大愚蠢。在这幅漫画中,纳斯特第一次使用大象来表示共和党——稳重、老实且纯净的大象正符合他心目中对共和党的定义和期许。这幅作品也是代表两党形象的“驴”和“象”第一次“同框”,成为“驴象之争”的起源。在这幅作品前后,纳斯特还发表了数幅以驴子和大象代表两党形象的漫画,日益深入人心。虽然纳斯特利用驴子代表民主党的本意是嘲讽,但由于这一形象的群众基础强大,民主党顺势将驴子宣传为聪明且富有勇气的动物并作为政党标志。
纳斯特成功地使美国人接受了驴子和大象这两个政治符号,并使它们在140多年后的今天仍然如此受欢迎,这其中部分因素源于纳斯特本人的影响力。他是罕见的政治漫画家,除“驴象之争”外,笔下多个漫画形象在当世影响深广并流传今世。被誉为“政治漫画家之父”不仅因其在艺术和新闻界颇具影响,更是由于其作品在美国国家意识形成的进程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纳斯特出生和成名的年代,美国出版业和社会环境都涤荡着变革。随着报刊资费的降低,交通邮路的发达,报纸杂志的读者群体开始扩大。另一方面,由广告商赞助的商业报刊逐渐增多,报刊的运营开始不再倚赖于政党的赞助,也因此无需充当政党发声的“喉舌”,这为从业者自由发表政见和社论提供了保障。在技术层面,雕刻和印刷术提升,报纸内容不再拘泥于文字,漫画开始与文字平分秋色。同时,19世纪中后期的美国经历了南北战争和战后重建,国家秩序和政治生活都面临重组,“时事造英雄”,大量新闻插画家涌现出来。纳斯特凭借细腻的感情、犀利的观点和出色的艺术表现力成为个中翘楚。
纳斯特其人富有同情心,感情细腻,他将情感凝结于笔触传达给读者,引发共鸣。出生于德国的纳斯特幼年随父举家迁居美国,移民身份使纳斯特在面对少数族裔问题时感同身受。在他的作品中,饱含着对平等的呼唤。南北战争期间,纳斯特通过创作大量以黑人为主角的作品,向民众展示黑人的悲惨境遇,通过黑人的生活场景提醒民众黑人也是“人”而不是附属品,他们理应获得自由,追求幸福。在这一点上,纳斯特的作品极具突破性和首创意义,使民众重视奴隶制的非人性,为北方阵营赢得群众基础发挥了巨大助力,被林肯总统称赞为“最优秀的新兵,他带有爱国标志性质的漫画始终成功地激励着人们的热情和爱国精神”。战后,纳斯特依然为实现社会种族平等、消除种族歧视而倾注心血,通过作品为黑人争取平等的公民权利,提醒民众黑人在战争中的英勇和贡献,作品中受伤黑人士兵形象深入人心,令人同情。
不仅是黑人问题,纳斯特同样针对当时日益猖獗的排华现象进行讽刺和抨击,批评美国社会既要剥削华人的劳动成果,又不给予华人应得的权利。纳斯特作为移民的一分子,始终关心移民问题带给美国社会的影响,在他看来给予移民平等的公民权利是实现美国社会和谐、国家统一和发展的必要条件。
纳斯特对时政格外敏感,其作品尖锐犀利,观点鞭辟入里,在笑声中引人深思。自15岁时凭借出色的绘画技能进入《莱斯利周报》(创立于1852年的插画新闻报纸,由著名出版家、雕刻家和插画家弗兰克·莱斯利创办的报刊之一)开始,纳斯特利用手中的画笔针砭时弊,揭社会堕落之事,批政治贪腐之举。从揭露牛奶公司使用劣质牛奶,到抨击总统候选人的贪污腐败,纳斯特始终以笔为刃,直刺社会陈疴。其中最为大快人心的当属19世纪70年代,扳倒民主党政治机器“坦慕尼派”首领“特威德老大”(Boss Tweed)的壮举。电影《纽约黑帮》曾对威廉·特威德的形象进行过生动的刻画:他生性狡猾且能言善辩,与纽约黑帮关系良好,同时通过骗取爱尔兰移民的信任,换取选票。特威德利用权势共贪污骗取了3000万—2亿美元的政府公共基金,堪为都市腐败之典型。为推翻特威德, 1870—1871年间,纳斯特将特威德及其朋党作为漫画素材,从不同角度揭露其罪行《:拇指之下》暗示了特威德对纽约巨大的控制力和破坏力;《两个伟大的问题》向被蒙骗的民众揭示了特威德集团的贪污腐败,并生动刻画了特威德及其朋党的两面三刀;《让我们祈祷吧》中,纳斯特既哀叹于被坦慕尼派践踏的国家公平、正义和民主,又暗指他们终将受到惩罚。在这些作品中,最令特威德大为光火的当属《首脑》。漫画中,特威德耀武扬威,本该是心脏的位置上被画上了他常年佩戴的大钻石,而一个硕大的钱袋取代了他的脑袋顶在其臃肿的脖颈上。特威德看到这幅漫画后勃然大怒,对他的手下说:“我的选民们都是文盲,但是他们看得懂这该死的画。”纳斯特的这幅作品广为流传,也为特威德最终潜逃失败、被路人识破身份埋下了伏笔。这是因为特威德的选民的确大多是文盲,纳斯特的插画堪称“对症下药”,使得一度被特威德蒙骗的新移民开始认清他的虚伪和狡猾。为了阻止纳斯特的创作,特威德集团不惜出价50万美元请求纳斯特去欧洲“深造”,遭到拒绝后又扬言要对《哈珀周报》进行经济上的打击。其后的局势发展也证明特威德的担心不无道理。作为对纳斯特漫画公众效应的一种回应,在1871年的议会选举中,特威德集团受到了沉重打击,愤怒的公众投票要求多名坦慕尼派的候选人退出选举。这给当时的纽约政坛带来巨大影响,并将纳斯特推到了政治生活的前沿——他的漫画在当时被认为有左右公众政治倾向的威力。
纳斯特的作品不仅对美国当时的社会秩序和政治生活影响甚大,其对塑造美国国家意识所发挥的作用,时至今日依然无可替代。虽然美国在独立之初组建了“联邦政府”,但出于殖民地时期对强大集权政府的恐惧,并未赋予它作为一个国家政府所应有的权力。国民对联邦政府充满不信任,国民意识的产生异常困难。南北战争及战后重建时期被认为是美国国民意识产生的起点。以南北战争为契机,联邦征兵法案等战事制度的贯彻,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的实行,使得联邦政府的权力得到质的飞跃。而与过去以州为单位的公民权不同,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将黑人等少数族裔包含在内,将不同肤色、族裔和文化背景的群体身份转化为拥有平等权利的“美国公民”,成为国民意识形成的转机(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中的公民条款对公民身份进行了定义,公民权利全民化)。“美利坚合众国”这一名词,从代表州邦联的复数名词开始向代表联邦国家的单数名词转变。纵观纳斯特的艺术人生,始终为实现国家统一、种族平等和建立强有力的国家权力而执笔作画。这需要对读者心理的熟练把握和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因为稍微“用力过猛”,就会招致反感,被指为政府“喉舌”,效果适得其反。纳斯特的成功之处在于拉近政治生活与平民读者的距离,利用“无害”的漫画形象传达政治理想。
首先,纳斯特偏爱将国家政治拟作普通家庭来引导读者,弱化原有“身份标签”,试图以此增强“ 美国公民”的身份认同感。例如其南北战争期间的作品《圣诞前夜》中,刻画因战争而分离的亲人彼此思念的情景,将国家统一与家庭团圆关联,使每一个被卷入战争而被迫离散的家庭都深切体会到分裂的痛苦。又如《山姆大叔的感恩节晚餐》描绘了不同种族作为家庭一员其乐融融地享受晚餐的场景,向读者呈现出新生国家的理想图景。
此外,纳斯特长于将虚拟的组织机构和精神信仰以拟人拟物的手法具象化,利用人和物自身不带有政治色彩的形象和符号,使公众“放松戒备”,更加乐于接受作品所传达的讯息。例如多次出现在其作品中、代表美利坚合众国形象的哥伦比亚女神,以不代表特定阶级、群体利益的无害形象出现,展现出终结混乱和维持秩序的姿态,如同一位公正的守护者。在当时国家意识不强烈的美国,激发了很多国民内心对强有力国家权力的期待。
除了“有意为之”塑造出的政治符号,纳斯特创作的另一形象“圣诞老人”虽然本身并不具有任何政治意味,却因大受欢迎而成为美国的文化符号,可谓“无心插柳”。纳斯特最初绘制的圣诞老人形象,出现在1863年1月3日的作品《圣诞老人造访军营》中,描绘了圣诞老人慰问北方前线士兵的画面。在这之后的每一年圣诞节,纳斯特都会将圣诞老人和孩童搬入作品中,圣诞老人的憨态可掬推动了圣诞节在民众中的热度,成为圣诞节受到追捧的原因之一。1870年,与纳斯特关系亲密的美国总统格兰特署名将7月4日独立纪念日和圣诞节定为国家节日——设定共同国家节日,创造共生的文化背景,同样是提高国家凝聚力的一种政治尝试。
无论是“驴象之争”还是圣诞老人,都作为美国国家文化的遗产使用至今。共同的文化背景是孕育国民意识的土壤,纳斯特的作品在这一过程中发挥了极大的效力。这种国民意识建立的核心包括为了消除国家分裂危机而爆发的南北战争,以及战后重建中以“美国公民”为基础的政治共同体的实现,而这些正是纳斯特作品始终贯彻的宗旨。他的一生追求正义和民主,无论是呼吁解放黑奴、追求种族平等,还是揭发政治堕落、打击社会黑暗,纳斯特都在用其无可替代的画作倾尽心力地为民主、统一的美国的蓝图而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