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怡
回娘家
文/蔡怡
自从把父亲暂时安顿在我家之后,撒谎便成为我每日必修的课题。
清晨,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知道又是父亲,我便睡眼惺忪地问:“爸,您找我有事啊?”“女儿啊,我要回家看看。”
我在被窝里翻了个身,问他:“您在我家吃得好、住得好,干吗要回北投呢?”“哎,我要去拿钱!我想起来了,在北投的家里,还有我的存折、图章和钱哪。”
他不是失智了吗?怎么钱的事就是忘不了?我想着想着,心头好似有乱鼓一阵急敲,睡意全消,只好下床,再度从抽屉中找出自己替父亲开的新存折和另外刻的新图章,开始编起亦真亦假的故事:“爸爸,您忘了,我把北投老家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了,干吗还要回去呢?您看,这不就是您的存折、图章吗?您的户头就在楼下银行,存着好多钱,花不完的。不信您数数看,个、十、百、千、万、十万,哇,好多钱。”
我的声调抑扬顿挫,演着每天都要演好几遍的戏码,演技也因为一再磨炼而更加精湛。父亲因我逼真的表演半信半疑,看着崭新但清清楚楚写着他名字的存折,又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为了证明这不是撒谎,我匆匆梳洗,领着已穿戴整齐准备回家的父亲,到楼下银行的ATM机前,看清楚他户头里的数字,还怕他印象不深刻,再取出两千元,让他来回抚摸并回忆钞票的真实感后,放进他上衣口袋里。
以为靠撒谎,我的日子可以和他的糊涂一起度过,谁知在英国定居多年的儿子,突然要回来和我们长住一段时间,这可搅乱了我们的一池混沌。
我忙着在客厅挪动家具,想再隔出一个空间,安顿多出的一个家人。但我既是父亲的女儿,亦是儿子的母亲,该怎样安排,才能摆平我心中那杆儿秤呢?
父亲原有自己的家,在北投山边一个环境清幽的公寓楼中。八年前,嫂嫂和侄儿们移民加拿大,长兄不习惯一个人住,就搬进父母那不到30平方米的公寓去了。
当时父母身体还好,很乐于照顾人到中年忽然变成单身的大儿子。三个人住在一起,虽然有些拥挤,但彼此间互相照应,相互取暖,仿佛时光倒流,三个中老年人分别重拾过往回忆。
但随着父母的逐渐衰老,照顾长兄的能力减弱,仰赖长兄的时间增多,原本享受亲情陪伴与天伦之乐的长兄,不堪肩上的重担。尤其是失智日趋严重、生活在自己时空中的父亲,已搭不上常人的列车。
父亲的问题尚未解决,我却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听到医生惊人的宣判:你母亲,已是癌症末期!
主治医师面无表情地默坐在我对面,等待我的答复:要告知病人吗?要做介入治疗吗?你没有其他家人可商量吗?
家人当然是有,但长兄刚去加拿大探亲;弟弟在上海工作;老公出差去了香港;儿子定居英国……身边不知何时吹来一阵寒风,在这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吹得我直打哆嗦,多少话哽在喉头。
我全凭直觉将母亲安排住进病房,依赖医生抽肺积水来减轻她的痛苦,同时帮父亲匆匆收拾简单衣物,接回我家,暂时安顿在空着的儿子的房间里。每天,我带着父亲往来跑医院,陪母亲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程。
母亲过世办丧事时,所有亲人由外地返台奔丧,看起来,浩浩荡荡一大家子,好不温暖。但丧事一办完,所有的亲人都作鸟兽散,没有一个人曾驻足关心:“失智的老父亲该怎么办?”好像只要不触碰这个问题,它就会消失不见;好像只要戴上一副墨镜,就可切断我眼神里的殷殷期盼。
我的心颤抖着下起小雨来,那滴滴答答的雨声像在呜咽,像是我的低诉:母亲一走,家就散了。
一个多月后,天气转凉,斜风细雨吹得我心头更加冷飕飕,暗忖该回北投娘家替父亲拿些冬衣。未料,打开老家大门一看,除了客厅的沙发依旧,整个房子居然空无一物,剩下的只是窗前几株母亲生前手植的兰草,在凄风苦雨中摇头晃脑……
刚失去母亲,又失去娘家的我,瞬间魂飞魄散,不知该怎么回到自己家,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暂住于儿子房间里的老父亲。我失去所有依靠,成了天地间一孤雏,只剩个相貌神似父亲的躯壳,呆滞于身旁。我望着他,失智的、错乱的,岂止是他一人?第二天我病倒了,发起高烧。在高烧中,我仿佛独自在狂风暴雨中奔跑,那又酸又苦的雨水,不断地冲进喉咙里。但在昏沉模糊中,我感觉有个影子在我身边陪伴,有只温暖的大手,不断地轻抚我滚烫的额头。
大病初愈的我,逐渐发现,留在身边的父亲绝不只是一具空壳,而是个依然有热度、有灵魂的亲人,只不过他的灵魂有些缩水罢了。我喜出望外,和他一起唱儿歌、说数来宝,一起画图、折纸,过起身份颠倒的日子。
两年多的时光,在不断的挫折与失望中摸索,在泪水与痛苦中匍匐前进。好不容易才进入状态,儿子却从英国回来了。我想从长计议,但父亲并不给我缓兵延宕的时间,一大清早又直接打开我房门走了进来:“女儿,你母亲该回来了,我要跟她住。”我当场愣住,心里一阵抽痛,刚结疤的伤口被狠狠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