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大国旗工厂:生意可以亏本,政治不能不讲

2016-12-20 10:09王海璐
东西南北 2016年22期
关键词:旗子红旗国旗

王海璐

“旗子这个行业,虽然不是什么大生意,但对于中国,旗子是政治。”

2016年8月6日,巴西里约热内卢,奥运选手杜丽、易思玲分别摘获女子10米气步枪决赛银牌、铜牌——这是中国队在第31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最早收获的两枚奖牌,中国国旗第一次在领奖台上升起。

对于北京京工红旗厂厂长白志跃而言,相比于奖牌,领奖台上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更令他关心——他怎么看都觉得,这面国旗上的五星有点儿不太对。

依据《国旗法》,五星红旗上的四颗小星各有一角对准中央的大星,象征着士、农、工、商四个阶层的人民对中国共产党的绝对拥护。而奥林匹克射击中心的这面中国国旗,五颗星的角度是平行的。

事实上,中国代表团在发现国旗错误后,当场向里约奥组委提出抗议。但直到奥运会结束前一天,中国女排姑娘们时隔12年再次站到冠军领奖台上时,头顶的中国国旗仍然是错的。

“他们也够慢的,要是我们,当天连夜就得给人改,各界的头儿都得盯着这事。咱们等了多少天!”白志跃摊开手,摇了摇头。

“旗子是政治”

北京京工红旗厂1956年成立,距今恰好60年,是北京市政府唯一指定的国旗定点生产企业。成立之初,专供中国外交部、商务部、天安门国管委等机关企业,以及北京各大饭店和各级中央领导家中使用。“都是为首长服务,为国家服务的,是政治任务。”白志跃说。

白志跃19岁进厂,干过车间,跑过业务,做过销售,如今是红旗厂第六任厂长。他今年57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花白的短发修剪得整齐利落,白色Polo衫下摆整齐地扎进皮带,腰杆笔直,精神奕奕。

大概37年前,白志跃刚进红旗厂时,附近还是一片庄稼地。12路公交车坐到关厢站,下了车他为抄近路,跨过白菜畦上的土埂一歪一歪地走过去。

那时的红旗厂占地十几亩,是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特批用地。5层楼高的车间装满了巨大的纺织蒸箱、水洗机、印花台板等设备,来往穿梭的工人最多时将近800人。

随着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影响,红旗厂的纺织业务逐渐萎缩,旗帜和条幅等成了主营产品。除了各级机关企业,近些年来中国不断增长的重大赛事、活动成了新的业务增长点。

2008年北京奥运会,京工红旗厂从3家竞标公司中脱颖而出,拿下北京奥运会礼宾旗帜制作的资质。白志跃和工人一起搬到通州的厂区驻厂两个月,吃住都在工厂,一来方便监工,另外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

最终,3万多面各国国旗及奥运旗帜,经过不同工种的6道质检,打包送到体育场馆和各国使馆。

8月8日开幕式当晚,白志跃和家人一起围在电视机旁,烟花一晃,鸟巢四周200多个国家的国旗迎风舒展,他心里说不出的骄傲,“很激动,挺震撼的”。

北京奥运会后,伦敦和里约奥运会的旗帜相继出现问题。伦敦奥运会网球女单颁奖仪式上,美国队的国旗意外从旗杆上飘落;而里约奥运会出错的除了中国国旗还有美国国旗,星条旗的长宽比例是1︰1.9,他们做成了2︰3。

看过这两届奥运会,白志跃对于京工红旗厂的“0差错”越发自豪。“我们就是万无一失。”

某种程度上,这种谨慎态度与国旗对于一个国家的特殊意义息息相关。“旗子这行业,虽然不是什么大的生意,但对于中国,旗子是政治。真出了事儿,可是大事儿。”白志跃说。

国家形象

京工红旗厂还有一项技术在同行中遥遥领先,就是生产天安门广场每天早升晚降的国旗。

这面国旗长5米,宽3.33米。每年为天安门广场特供近300面,一直被白志跃视作红旗厂的脸面。生产这面旗子的难度在于,过去很多年间,国内都找不到能制作3.33米门幅布料的纺织机器。因此这面旗子一直是由两块布拼合而成的,中间用缝纫机轧一道印。

后来有一届“两会”,“两会”代表注意到中间的那道印,随口说道:“这么大一国家,旗子还拼。”这句话像病毒一样一级级扩散到天安门管委会,白志跃听到耳根发红。

“他不知道生产这面旗子的难度。没有任何厂家能给你生产。那么宽的门幅,为你天安门这200多面旗子,国家要真投钱行,没人投钱,你个人怎么做?”白志跃说。

近几年,随着纺织技术的提高,白志跃在南方找到了能织出3.33米门幅布料的纺织机。他从工厂购进白布,再在红旗厂手工染色。染的时候需要4个工人配合着吊起来染,有一点瑕疵就是废品。

“这面旗子酸甜苦辣我心里最清楚。这不是利润的关系。天安门广场第一面无缝国旗,是我们企业生产的,这是我们的荣耀。”白志跃说。

他记得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这面国旗被风刮跑了。“给我吓得,一身冷汗。我说这回麻烦了,事大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车间主任,让对方以后把国旗拴杆的边沿再轧一趟。之前都是轧两趟,此后开始轧三趟。

有一个弯白志跃一直转不过来。京工红旗厂是北京市政府唯一指定的国旗定点生产企业,“按说别的家都不许竞标的,都不许生产”,但市场经济以来,越来越多的纺织品公司都开始生产国旗。在淘宝网上搜索“国旗”,可以搜索到100页、数千个结果。

“他们未必有资质。咱们国家虽然有《国旗法》,但谁都卖。就别出事,像里约这次,错了,麻烦了。”

除了“国有”和“北京”两个优势外,白志跃分析,能从奥运会的竞标中胜出,可能还因为红旗厂的报价是最低的。

红旗厂第一次竞标大概是2000年,人民大会堂首次以招标的形式采购幕布及背景旗,京工红旗厂中标。“那时候还能有人情,因为我们一直为人民大会堂服务,他肯定找我们。”

57岁的白志跃是京工红旗厂第六任厂长

但第二次招标,红旗厂落选了。中标的是一个南方的小伙子,报价比红旗厂低了一半。

看清这个事实后,在一些志在必得的重大项目上,白志跃也开始采取低价策略。

新中国成立60周年大阅兵时,300名解放军战士组成方阵,拖举着一面35米长的五星红旗缓缓走过天安门广场,这面巨型国旗就是京工红旗厂制作的。红旗厂按照人数出方案,设计点位。在每个战士的点位上配上带子,走的时候系在手腕上。“还得让他走开了,不能踢着脚。”

招标时,北京大型活动处只要求做两面,但白志跃凭经验,建议做3面。一个彩排,一个正式用,还要留一面备用。“如果当天上天安门广场,这么多人,谁的皮鞋给剐一大口子,怎么办?你没啦,你不可能让剐大口子的旗上去吧。这你就不能计较钱了,这是政治任务。都现场直播,世界转播的,中国现这眼?”对方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最后决定采购3面。

这3面巨型国旗,白志跃的报价是3万元,共同竞标的公司报价40万元。后来对方说是把小数点点错了。

白志跃不在乎利润,对于他而言,“定点企业”与其说是一种权力,不如说是一种责任。

“国家这么大活动,你又是定点企业。不给你钱,让你做,你不也得做嘛,怎么还能计较利润?在这种理念下,我们肯定低。我送你都可以,亏就亏吧。”白志跃说。

奥运会招标,白志跃的报价也是最低的。利润微薄,再加上奥运会质检严格,总共3万多面旗子,几乎没挣到什么钱。“不挣钱,也得拿下来。”

不过,奥运会效应让红旗厂受益良多。2008年后,白志跃前往广州亚运会、深圳大运会、南京亚青会、世锦赛、大学生运动会招标,几乎攻无不克。“基本上所有赛事旗帜活动,我们红旗厂包揽。”

“谢谢你,还扛着呢”

前门大街72号当时是红旗厂的门市部。上世纪90年代初红旗厂门市部的销售业绩相当好。门市部45人,每年的销售总价五六百万,刨去进货成本、工人工资,每年的纯利也有七八十万。

销售纪录出现在1997年,香港回归之际。当时白志跃已经是红旗厂副厂长,兼任门市部经理。

香港回归两年后,澳门回归,红旗厂又做了200多万面旗子,却没能复制当年的销售奇迹。

实际上,上世纪90年代最后几年,红旗厂已经开始出现业务下滑。劳动力成本上涨,中国纺织物外贸出口受限。与此同时,市场经济对国有企业的冲击逐渐加剧,而国有企业员工缺乏竞争意识和危机意识。

2001年,白志跃成为红旗厂厂长,第一件工作就是对红旗厂进行股份制改造。原先的红旗厂名为“北京红旗厂”,是纺织局下京工集团的全民企业。改制后仍然是京工集团控股,因此名为“京工红旗厂”。

新公司注册资本将近100万元,京工集团把全部资产折算了38万元,白志跃自己投了18万元,又找来两个朋友分别投了20万元、10万元。以公司高层员工构成的经营者群体总共投了10多万元。

改制后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当月改制,当月盈利。”白志跃和董事会商量,每年的盈利不做分红,全部转增资。现在的注册资本已经达到400多万元。这么做是为了竞标方便。

大约12年前,红旗厂的生产区搬到了通州。左安门的老厂区被上级公司卖给了开发商,厂房被推倒,以“新坐标”为名的小区楼盘拔地而起。因为紧靠南二环,如今房价已经涨到了一平米5万元。

红旗厂拆成了两部分。行政区退守一隅,迁到了原先库房的位置——一个几百平米的小院。生产区则搬到了通州。除了租金相对低廉之外,更主要的原因是市区的环保标准在逐年提高。

但如今,通州的工厂也面临整改。京津冀地区联合治理雾霾,再加上北京市政府将东迁通州潞城镇,这个即将落成的行政副中心,距离红旗厂的通州工厂仅有20分钟车程。

2016年3月的“两会”过后,各级环保局频繁造访。红旗厂副经理刘学成说,潞城镇的工业企业已经搬走几百家,“基本上这块儿没有达标的”。

从理念上来说,白志跃认同国家对环保的重视。2016年6月,红旗厂按照新的国家标准完成了锅炉改造,但更换设备和燃料所造成的新的支出令他感到无力。

燃煤改燃气,成本一下从200万元上升到600万元一年。产品价格上不去,制造成本又不断增加,“我们也是夹缝之中生存,企业下一步经营很难。”

让红旗厂雪上加霜的是,来自国家机关和企业的订单正在迅速减少。

2001年改制以来,红旗厂连续11年盈利。但2012年后,党的十八大提出“八不准”,各级政府和机关纷纷提倡反腐、节俭,公费开支缩减。红旗厂开始出现亏损。

天安门广场上第一面无缝国旗是京工红旗厂生产的

新中国成立50年、60年阅兵式时群众游行,红旗厂配备了5个方队的花环和服装;天安门组织大型活动,红旗厂的订单能达到七八十万面。而如今,旗阵几乎取消了。

原本小的订单也在变得更小。挂标志旗,从前一挂10面,如今就只挂两面。“按照习主席的要求,不能铺张浪费,有必要的挂,没必要的不能挂,各处都要精简。”刘学成说。

不久前,一个退休的女工人回厂办事,专程到办公室找白志跃。“白经理,谢谢你,红旗厂你还给扛着呢,现在哪还有咱这种企业活着,都死了。”

白志跃听了这话难受,但他也不知道红旗厂能维持多久。京工集团曾经有服装纺织品公司29个,如今除了红旗厂,都破产倒闭了。

最近,老厂区的小院要拆迁。政府规划用地,要在附近位置上建设回迁房。红旗厂因此将会得到一笔拆迁款项。但在具体数额上,白志跃和负责人一直无法达成一致。

一个人的时候,他时不时会想起母亲从前常说的一句话:男孩子,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倒秧。

“这句话我记一辈子。一倒秧,认了怂,完蛋了。遇到多大困难,都得挺着。”白志跃说。

(向东荐自《博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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