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莹莹
摘要:在早期中国神话中,鲧本是一个治水英雄,虽功败垂成但其精神可嘉。但在后世文学流转中,其文学形象却嬗变为一个恶人。究其原因,和中国古代的政治文化体制及文学审美有关。中国封建中央专制集权制度和追求喜剧圆满的文学传统造成了鲧在历史上被妖魔化的命运。
关键词:鲧;形象嬗变;政治体制;文学审美
在中国神话里,鲧本是一个治水英雄,可是在历史的流转中,却被后人不断丑化妖魔化而渐渐被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其命运的悲剧性着实让人可怜可叹。本文在梳理鲧文学形象嬗变过程的基础上,力求探寻出导致其文学形象反转的深层次原因。
一、文学形象嬗变
鲧文学形象嬗变
鲧的形象最早见于《山海经》,据《山海经·海内经》记载: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湮洪水,不待帝命。帝命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这是鲧治水神话的原始面貌。蛮荒年代,洪水滔天,生灵涂炭,鲧为治理洪水而奔走不息。鲧知天帝有一宝物叫息壤,可以湮堵洪水,便铤而走险偷了出来。息壤撒向洪水,洪水便变成土地,眼看洪水就要被止住,不料天帝得知,勃然大怒,派祝融追杀鲧,鲧最终被杀死在羽郊。鲧死后,尸体三年不腐,原来他在孕育一个新的生命——禹。禹诞生后,天帝命禹继续治水。鲧的遗愿终于得以靠禹而完成。
在《山海经》中鲧是一个可歌可泣的治水英雄形象,虽功败垂成,但其为民牺牲的精神天地可鉴。这样的英雄本应被他的后世子民景仰和称颂,可是事实却相反。仅先秦时期,鲧的形象就逐渐被扭曲了。且看《尚书·尧典》中对鲧的评价:
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蘘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于,鲧哉!”帝曰:“吁,咈哉。方命圮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帝曰:“往,钦哉。”九载,绩用而佛成。
在《尚书》中,鲧已经历史化为尧的臣子。面对泛滥洪水,君臣上下束手无策。有人推荐鲧能胜任治水,可是被尧一口否决,理由是鲧“方命圮族”,即性格乖张,不服从命令。可是除了鲧之外竟找不到合适的第二人选,最后尧只得派鲧去治水,九年而未成功。
到了《墨子》的笔下,对鲧的评价已经变成了公开的指责,鲧已经由性格乖张变成了一个毫无品德之人。《墨子·尚贤》曰:
昔者伯鲧,帝之元子,废帝之德庸。既乃刑之于羽之郊,乃执照五有及也,帝亦不爱。
更而甚者,鲧成为一个居功自傲,犯上作乱的小人。《吕氏春秋·恃君览·行论》:
尧以天下让舜。鲧为诸侯,怒于尧曰:“得天之道者为帝,得地之道者为三公。今我得地之道,而不以我为三公!”以尧为失论,欲得三公,怒甚猛兽,欲以为乱,比兽之角能以为城,举其尾能以为旌。召之不来,仿佯于野,以忠帝舜。于是殛之于羽山,付之以吴刀。
最后鲧竟然是因为犯上作乱被杀,与《山海经》中窃息壤被天帝诛杀已相去甚远。
到了明代,鲧甚至成了贪财者的形象。《列国前编十二朝传》中鲧被塑造成一个贪财者的形象。鲧受尧之命前去治水,鲧不但治水无方,反而搜刮民脂民膏,治水历时九年无任何效果。尧一怒之下,将之斩首。鲧在这里被描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贪官形象。
以上就是鲧在中国文学上的形象嬗变,他从最初神话时代里的一个为民造福的治水英雄逐渐演变成一个性格乖张、居功自傲、直言犯上的逆臣贼子,其形象嬗变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形象被妖魔化的过程。
二、形象嬗变原因探寻
(一)政治体制渊源:强权专制
从战国开始,到1919年的辛亥革命,中国的封建社会长达两千多年之久。期间虽有无数次的朝代更迭,但都是换汤不换药,国家成为某一姓氏的天下,所谓“家天下”是也。封建强权统治之下的古老中国就像一潭死水,吹不起任何的涟漪。君主至高无上的权威容不得有半点侵犯和亵渎,臣民百姓被要求对君主绝对的效忠和服从。自由与民主自古以来就与古中国无半点瓜葛。
和中央集权专制相呼应的是儒家正统思想的形成。儒家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将任何犯上作乱都视作忤逆。专制强权和“君臣有道”的正统思想钳制了人们的口舌,造就了大批愚忠的顺民。历朝历代,犯上作乱都被认为是天下第一大罪,而鲧恰恰就是这么一个不幸的人物。后世的史学家们之所以不愿放过鲧,就是因为他违抗天命了,哪怕他违抗天命的出发点是为了天下苍生。而后世的帝王们被视作作为天帝在人间的代表,鲧居然敢违抗天命,显然是在给人间的百姓树立了一个犯上作乱的坏榜样,对自己日后的统治大大不利。对此,袁珂先生有一段经典的评价:“高尔基所说的‘反抗神的神,如羿、鲧、蚩尤、夸父、刑天等,在使那些‘高贵的大人先生们不断地伤着脑筋。假如听任这些‘叛徒的神话流传,统治者的统治地位不言而喻地会受到影响。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还是将它们加以修改,转化做历史。于是,神话上的这些‘反抗神的神在历史上都以坏蛋的形象出现了。”诚然是也。同时,中央集权的专制统治造就了大批缺乏独立人格及抗争精神的传统中国文人。奴性、依附强权、官本位,都是中国传统文人身上的痼疾,所以期待这样的文人作家去替鲧辈们鸣不平为之翻案无异于天方夜谭。
正是因为在古中华大地上,至始至终都没有适合反抗精神生存的土壤,任何与体制与皇权的抗争都被视若洪水猛兽,即使这种抗争来自虚构的神话。即便到了明代,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各种社会思潮活跃,但是距离民主自由之风吹拂到这块古老的神州大地还尚远,虽然小说中塑造的各种角色都开始露出离经叛道的端倪,但最后结局都归于正统。其时风靡一时的神魔小说《西游记》,塑造了敢于直言犯上,屡次冲犯天庭的魔王孙悟空这样一个反抗者的形象,可是他的最终结局依然是被正统所驯化,成为他曾经蔑视的天庭中的一员。忤逆的神魔最终会被天庭收服,那些官逼民反落草为寇的草莽英雄的下场又如何呢?《水浒传》大力赞颂了108条梁山好汉,他们嫉恶如仇、反抗强权与不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是作者还是让他们被杀的杀、被招安的招安。他们的抗争,如昙花一现,惊艳无比,却也无限遗憾。而这都是作者的时代局限使然,时代不发生根本变革,这些文学作品中的反抗者的光辉形象最后都以失败而黯然收场。
(二)文学审美:热衷圆满
鲧的悲剧还体现了中国独特的文学审美,即热衷圆满。
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曾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不著其乐天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
王国维其实道出了中国文学的一大特点:热衷圆满追求大团圆格局。这也是现代学者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中国文学缺乏悲剧精神,中国文学受众缺乏欣赏悲剧的特质。关于这一点,鲁迅在《中国小说发展史》有更一针见血的概括:
张生和莺莺终于团圆了,这是因为中国人底心里是很喜欢团圆的,所以必至于此,大概人生现实的缺陷,中国人也很知道,但不愿说出来:因为一说出来,就要发生“怎样补救这缺点”的问题,或者免不了要烦闷、要改良,事就麻烦了。而中国人不大喜欢麻烦。而中国人不大喜欢麻烦,现在倘在小说里叙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读者感觉不快。所以凡事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倒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的问题。
其实中国人并不是天生喜欢圆满,中国本不缺乏悲剧,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夸父逐日”,包括“鲧禹治水”都有很强的悲剧精神。在这些神话中,大海、天帝、太阳都是绝对权力的象征,它们威严、强大不可侵犯,而精卫、刑天、夸父和鲧以一己之力而敢与之抗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悲壮与惨烈就是悲剧精神。可惜的是这种悲剧精神仅仅限于中国神话时期,之后便断了线。放眼望去,后世的中国文学中,那些看似悲剧的作品,往往都拖着一条“光明的尾巴”。《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和焦仲卿双双殉情,其爱情的悲剧力量不亚于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是诗歌的结尾却有“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命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唐明皇李隆基和贵妃杨玉环的爱情本是一出大悲剧,白居易的《长恨歌》亦表达了这种“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千古长恨,可是他还是在诗歌中幻化出了贵妃不死,已登仙界的情节;到了明代《长生殿》里,唐明皇和杨贵妃终于在月宫里团聚了;《窦娥冤》不可谓不感天动地,可是作者偏要设计一出窦娥终于得以沉冤昭雪的情节,这些都是大悲剧后拖着一个圆满光明的结局。就连被称为集世间大悲剧的现代戏剧《雷雨》,最初的剧本只有四幕,但是作者曹禺后来给剧本前后分别加了前序和尾声。曹禺解释这样写的原因是担心中国观众接受不了如此悲的故事,前序和尾声可以起到一个缓冲的效果。曹禺的担心恰恰说明了中国受众的文化心理:热衷圆满。所以中国传统的文学往往都是“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困着终于亨”,这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学现象。基于这样的文化心理之下,鲧最终被后人遗忘就不难理解了。
鲧治水神话本是一场感天动地的悲剧。鲧和禹本是一个合体的治水英雄,禹是鲧的延续,但是在后世神话的流传中,鲧和禹却分离了,人们记住了禹,称他为治水英雄,盛赞他“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牺牲奉献精神,而鲧则渐渐被人们所遗忘,至多在盛赞禹时作为对立面出现以凸显禹治水的伟大功绩。在这场治水神话中,后人只记住了最终成功的禹,而将功亏一篑的鲧彻底遗忘,不管他在这场治水中付出了多大的牺牲,人们不愿意去讨论如果没有鲧的死,禹何从而来。难道汉民族真的是一个健忘的民族?显然不是。鲧的悲剧性和中国人天生喜欢圆满,热衷喜剧而拒绝悲剧的文化心理有莫大关系。显然,鲧禹治水神话中,鲧代表的是悲,禹代表的是欢,鲧始于困,而禹终于亨。承载着悲剧精神的鲧渐渐被热衷圆满的国人所遗忘,而代表着成功圆满的禹则被人反复提及不断称颂,而最终走向圣坛,成为令后人景仰的圣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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