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心亮
越 冬
◎于心亮
西风一起,庄稼就东一块西一块地熟了。悠悠然扛根镢头拎张镰,漫不经心地就把秋天收割进场院中去了。地耕过,耙过,种上冬小麦。也有不耕的,留作隔年春地,就有一群群爱占便宜的麻雀闹哄哄地飞来,争抢着捡东西吃。麻雀飞走的时候,冬天也就到了。
男人把农具擦亮,挂好,放稳妥。屋里卷个简单的被筒出来,肩一扛,说:看好家啊!就撇下缸缸袋袋的粮食,撇下大垛大垛的庄稼秸子,还撇下个孤孤单单的女人,然后放心地出了门,大踏步地走向远方。
女人漠不关心地翻晒粮食,等男人走远了,才慌乱地跳起来。倚着门框,拿眼睛把男人咬成一个小点,咬呀咬呀,咬没了……
阳光很好的日子里,女人换身衣服,屋里对猫说:看好家啊!屋外对狗说:把家看好啊!然后女人走出来,有条不紊地做许多事:花生蔓、地瓜蔓、豆秸磨成猪饲料,卖掉……玉米秸、高粱秆铡成骡马饲料,卖掉……稻草、小麦秸子编成草帘子,卖掉……
老天,全都是些变钱的好东西。夜晚里,关严房门,堵好窗户,亮个暗淡的灯泡,把床底下的鞋子一只一只摸出来,往外掏,掏出钱,酿着唾沫点一点,然后手捂着胸口小心喘气说:妈呀,这么多!
冬天可就大踏步地走近了。女人灌壶水,揣个馍,推上木车,远远地去山上荒坡割草。密密实实的草,割成个个草捆,懒汉样横七竖八地躺满坡。女人累了,喝口凉水,啃个冷馍,看天上孤雁鸣向远方,看过冬刺猬驮满红果跑回洞中,女人怅然叹口气,默下头,继续割草……
庄稼秸子空出的地方又被山草厚厚实实垛满了。风起下雪的夜里,它们就变成柔柔的火苗在炕洞里慢慢地烧。女人酸着身子横在炕上,好盼能有个人来替自己捶捶背,揉揉肩,说个知心话儿。可是没有。女人就愤愤地骂:这个冤家!睡不着了,怎么躺也睡不着,那就干脆起来,把东屋粮食挪到西屋,把西屋粮食搬到东屋,来回倒腾。不知不觉间,晨光可就慢慢地把窗户舔亮了。
亮天了,鸡鹅全叫。端个食盆子堵上它们的嘴,又给猫狗拉拉架,日头就悄悄地爬上房脊了。胡乱抓把东西给自己填填肚子,捡点手工活儿拿着,锁上门,到村里说话能说到一块儿的人家去串门子。巧了,双双在路上碰头了。去你家?去我家?得,还是来我家吧!欢天喜地地回来,捧把花生摊锅里慢慢地烘着,人就坐上炕头,高声喜气地先说一会儿话,然后声音就渐渐矮下去,矮成只见嘴皮子动弹的声音。过一会儿,说累了,就从锅里捧出花生,耷拉着嘴眼,
美美地吃。又一边干着活计一边继续说着悄悄话,说啊说啊,就慢慢地牵到自家男人了,口气里就开始又怨又怒,最后忍不住开口骂起来。骂半天,不知谁又叹口气说,一个大老爷们儿家窝在家里,没出息!他们愿闯,闯去呗!于是,屋子里又突地腾起一片激赏来,在屋的温暖里朴素地飞翔,飞呀飞呀,飞累了,便都不说话,偷偷喜着面孔,愣着眼神,沉沉实实地在各自的心里想上那么一会儿……
日头一天一天起落,日子也在一天一天慢慢地过。赶集的日子,女人把手工制作的炊具、笤帚之类小物件挑到人丛中间去卖,高声细气地吆喝上一番,女人心里也就跟着敞亮几分。卖掉东西,换来几张票子,紧攥在手心里掂量着买点啥,左瞅右瞧,却瞧见一个笼子里锁只黄鼠狼,看看眉眼可怜,遂掏出钱,没犹豫买下了,暖暖捂在怀里,心里怦怦地跑回家,割点腊肉去喂,却不吃,恨恨地叹口气,抱到门口手一送:去吧。黄鼠狼摆摆尾,倏悠一声,钻进草垛里去了。
隔年春,男人回来,屋外抱草,瞧见一群黄鼠狼衔尾从面前悠悠跑过,惊慌跳起来,要去打。女人说:鸡鹅不少,打它做啥呢?春日里,大大小小黄鼠狼跑出来溜着墙根晒暖。猫狗看见了,也不管,晃晃尾,去一旁了。
何伟选自《微型小说新世界》
点读
文章以时间为线索,以几个传统习俗为切入点,抒写了农民的生活状况。本文明白如话,内容却不同凡响,作者运用熟悉的文字表达出一种丰富的情感,言之有物,文字功力已然出神入化。文章在遣词造句方面独具特色,处处写景,处处融情,在尺寸之间体现主人公的情感与风貌。一些动词的选用,极具亮点。文章就像一卷亮丽的风俗画卷,又像一篇古白话小说,极具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