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逢
搭乘时间地铁的女人
文◎徐逢
起点站年,终点站年,站站停
梦菡一向起得早。但像今天这样,凌晨4点不到就醒来,梳妆打扮后坐沙发上捱时间,印象中这种事,只在五年前发生过。
起身,挽起手袋出门。间隔五年,两次,为同一个男人思虑重重。她不愿如此,却必须面对,面对一个她隐藏五年的秘密,一段不伦之恋。
十分钟后,梦菡站在地铁八号线杨思路出站口。
天色已不似方才那样黑,天空有微白的光透出。梦菡抬起头,正东方的天幕上,启明星发出璀璨的光——这意味着太阳即将升起,距离头班地铁发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唉!时间!
时间的起点在哪里?终点呢?时间,正是梦菡烦恼的根源。
假如人能在时间的起始点之间旅行,假如能让梦菡回到五年前,她将修正自己和林毅骏的关系。
梦菡把视线从天空收回,再次瞥一眼空荡荡的地铁口。微弱的晨光中,她看到紧挨出站口处有块类似灯箱的指示牌,上面有橘色字样:紧急通道。
日日从这地铁口进出,梦菡还是头一回看到这块牌子。那橘色不知怎样调出来的,耀眼而柔和,初看寻常,却叫人过目不忘。梦菡几乎什么也没想,已顺着指示牌的箭头走过约莫五六米的甬道,乘下行自动扶梯到了地铁站台。
灯火通明的地铁站,只有梦菡一人。原来,紧急通道不过是让你提前进站,如同火车站的贵宾候车区。
不,还是有所不同。
比如梦菡已站在了候车区,没经过检票闸;比如眼前的站牌不是杨思站,而是——
风吹起梦菡的长袖衫衣袂,地铁进站了。
缓缓而过的一节节车厢,稀稀落落坐着几名乘客。车停稳,车门开启,梦菡听到一个温柔的女声。
“欢迎乘坐时间地铁区间车。2012年到站。本车起点2013年,终点1983年。全程30站,站站停。”
现在是公元2012年5月25日,星期五。姚梦菡却乘上了开往过去的时间地铁。
车门关闭,列车运行。
在光线迷离飞速倒进的地铁中,梦菡的心思瞬息万变。
果然有时间旅行这回事?
她真有机会前往2007年,修改她和林毅骏的故事?
之后,她将如何从过去返回现在?
待她心神平定,决定走一步看一步时,地铁再次停下来。梦菡“啊”的一声,一个箭步冲出车厢后,听到那温柔的女声再次响起:
“……2002年到站。本车起点2013年,终点1983年……”
她乘过站了。
仔细看过站台上张贴的一张运营时间表,梦菡叹口气,乘坐上行自动扶梯出站。
空气清新,晨光熹微。梦菡站在陕西南路地铁站茂名路出站口。准确地说,她站在紧邻出站口的一块泥地上。
沿淮海路西行,路过徐汇区中心医院,走到襄阳公园一棵梧桐树下。
树下长椅上,摊着一份报纸。梦菡捡起报纸,报头标注的日期是2002年4月2日。
她来到了十年前。
这就难怪马路对面的襄阳路服饰市场尚未被拆掉,这也难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与梦菡视线交汇时,她听到心脏“砰砰”的急跳声。
男人是林毅骏,但比梦菡在2007年第一次见到的林毅骏要年轻很多。俊朗,英气逼人。
纵然神情愁苦眼神悲伤,但他的每个毛孔都散发出清新的气息,如同这2002年4月清晨的空气,如同清晨公园里树木花草的气息。
忽然,他说起话来。
“看到没?4月1号,荷兰安乐死法案正式生效,荷兰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允许安乐死的国家。”
梦菡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尽量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说:“是吗?难道将来你想这么死?”
2012年芳龄29岁的姚梦菡,遇到2002年时刚满30岁的林毅骏,两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怎样去死。
男人看看梦菡,不知是被她诧异、充满感情的目光所吸引,还是他正想找个陌生人倾诉一番,总之,梦菡不知不觉中坐在他身边,听他说了一堆话:
母亲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却仍在病痛中煎熬。有时他不忍听母亲痛苦的呻吟,就跑到附近的襄阳公园坐一会儿。报上登载的这则消息让他不禁生出个念头,假如真能安乐死,对母亲来说,未必是坏事。
“我很惊讶!哪怕是一闪念,我也受不了。她是我母亲啊!我竟生出这种念头。你说,我是不是很邪恶?”
梦菡望着林毅骏清澈的眸子。30岁的男人,眼睛如孩子般纯净。与五年后她所见到的,那成熟、老练、精明的眼神,仿若两个人的眼睛。
她在这双眼睛里看到时间的残忍。
“不。”梦菡叹口气,凝望着这双眼,柔声安慰道:“感同身受,不愿亲人遭受痛苦,恰恰说明你很善良。”
林毅骏的脸部线条渐渐柔和,眼里的悲伤一点点散去。他从长椅上站起来,上下打量着梦菡,
凌乱的短发,雪纺套头长袖衫,哈伦裤,跑鞋,LV手袋。
梦菡被林毅骏看得心慌气短。2002年不流行雪纺衫,2002年没人穿哈伦裤。对面襄阳路服饰市场以售卖顶级品牌A货闻名,这只经典款LV,配上与2002年格格不入的衣裤鞋子,正品也一准儿被他当成山寨货。
她像一名游客。事实上,作为一名时间旅行者,她也确实只能在此短暂逗留。
半晌,林毅骏脸上露出微笑,再看一眼满脸红晕的梦菡,他顿了顿,声音很低地说:“谢谢你!”
他看看腕上的手表,冲梦菡做个告别的手势,转身朝医院走去。顷刻间,梦菡已看不见他的背影。
姚梦菡是在2007年才认识这个男人的,彼时她24岁,在林毅骏的公司实习。
第一次见面,梦菡就知道林总对她别有情愫。眼神、语气、各种细节,无不证实这一点。
同期实习的女孩儿,梦菡不算最美,麦色肌肤,瘦骨伶仃。林毅骏却偏爱她。
“你姓姚?”
“你看上去很面熟,我们见过吗?”
梦菡虽年轻,这种中年男子套近乎调情的伎俩,她也略知一二。她应该拒绝的,但她没有。
有时林毅骏与她很近,有时又像是隔得很远。
暧昧的关系持续了几个月。终于,在某个早早醒来的凌晨,梦菡坐在出租屋里思虑良久,决定做林毅骏的情人。
他不会娶她,但他能帮她在这座城市立足,落户、工作合约,他能帮她搞定。
这是一笔交易。她知道,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梦菡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搭上一辆挤满乘客的9字头公交车。
窗外风景流动。
一树一树,花开了又谢。树叶茂密,颜色变深。路上行人的衣衫越来越清凉。知了在耳边唱歌。
身边的乘客对此浑然不觉,梦菡却了然,她已穿过这城市的四月、五月,夏季之后是初秋,她必须下车,否则,这身衣裳将无法抵御2002年的冬寒。
匆匆跳下车,梦菡听到肚子发出“咕咕”声,她饿了。
令人高兴的是,她正好站在安化路定西路口的祥和面馆前。
这家店,林毅骏曾无限喜爱地带她来吃过几次。梦菡没想到,早在2002年,祥和面馆就已存在。
她递过一张十元零钞,收银员问也不问,给她两张小票和找零。十年前的十块钱,买两碗辣肉面还有剩余。梦菡不敢嗦,恐被人识破她来自未来,找个位置坐下,一口气吃光面前一碗辣肉面,意犹未尽,再吃一碗又嫌多,想了想,打包带走。
一辆车从眼前驶过,又过去一辆。车流滚滚中,梦菡看清楚了,马路对面,站着林毅骏。
穿过斑马线,林毅骏正望着她走来
“你好!”他说他记得她,五个多月前,他们曾见过一面。
他比在襄阳公园相遇时瘦一些,神情委顿,脸色很差,仿佛心事太多,连吃饭这种事都会忘掉。
梦菡想起手里那盒辣肉面,“多买了一盒,帮个忙,帮我消灭它?”
她恳求的语气让林毅骏无从拒绝默默接过饭盒,带她拐进一个弄堂。转眼间,他们身处在一间凌乱狭小的办公室里。
起初林毅骏并无胃口,三两根面条入口后,他来了食欲,一盒面很快见底。
“好吃。”他满足地叹口气。
穿过时间的长河,梦菡遇到正陷入人生谷底的林毅骏。丧母,失恋,生意失败。他对自己失去信心,他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纸饭盒在字纸篓里,散乱的财务报表在办公桌上。林毅骏的公司不是完全无法运营,而是各种打击接踵而至,他乱了阵脚。
“我大概被抛弃了。”
“被谁抛弃?”
“生活。”
梦菡沉默了。她知道五年后的林毅骏春风得意,她知道此刻困顿茫然的林毅骏,定会走出低谷。
但她打心眼里知道,时间旅行者确保自身安全的要素之一,是任何时候,对任何人,不可泄露与时间有关的秘密。
“你会慢慢好起来。”她看着眼前这倒霉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轻声劝慰道。
“你,对我,有信心?”林毅骏仿佛被她震住。
“不是我,是你自己。你只是,被烦恼蒙住了眼睛。”梦菡走到窗前,不远处,有一个地铁站的标识牌。
天光转暗,预示着夜晚即将来临。
日落之后,月亮升起之前,金星(清晨人们叫它启明星)将再次出现。时间地铁会在那时运行,带她回到2012年。
半天没听到林毅骏的声音。
但,梦菡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转过身,男人眼中绽放出灼灼光彩。
“我叫林毅骏。还不知怎么称呼你?”
“我?嗯,我姓姚。”
“能告诉我全名吗?”
梦菡在那目光中大感尴尬,同时涌起的,还有一种奇怪的、不合时宜的羞涩。她假装咳嗽一声,“叫我姚姚吧。”
“姚瑶。瑶瑶。”林毅骏重复了两遍,深深注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里。
他们聊了会儿,天色更暗了。梦菡向林毅骏告辞。
“你要走?为什么?”林毅骏拦住她。
“当然。我男朋友在等我。”
那双扶着她肩膀的手臂颓下来,男人的眸子依然光彩熠熠。
梦菡望着这双眼睛。依恋、爱慕、尊敬,种种情感都在里面。29岁的姚梦菡,谈过数次恋爱也见识过情场浪子,她深知这目光的真诚,深知此时此刻,这颗心的真诚。
就在那一瞬间,她忘了自己时间旅行者的身份。她爱上了2002年的林毅骏。
“如若相爱,便携手到老;如若错过,便护他安好。”
村上春树的句子。
梦菡必须赶在金星升起前离开林毅骏。生活在2012年的她,男友名叫张心予。他们将携手出席5月末的某个商务宴会。他们深深相爱,不愿分离。
而林毅骏,2002年的林毅骏,她与他在那一瞬相爱,却注定要错过彼此。
华灯初上。
地铁八号线杨思站出口,没任何特别之处。进进出出的,是跟梦菡一样,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梦菡深深呼吸着2012年5月黄昏的空气,从手袋里摸出手机,打开,拨通张心予的电话。
“今天几号?”
“25号。亲爱的,你还好吗?手机整天关机,现在又问我今天几号。”心予的声音焦灼热烈。
“抱歉,忘了开机。”她说,“明天你到美发屋接我,赴宴前我得先做个头发。”
明天,身为某公司总裁的林毅骏将出席宴会。
2007年,从小城初到上海工作的姚梦菡,实习时遇见时任某公司营销总监的林毅骏。几个月后,两人开始秘密交往。
“喜欢我什么?”她问。
“一种力量。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某种能量。”他瞥她一眼,移开视线。
梦菡咯咯笑起来,“你说的是我吗?”
他重新望向她,年轻的身体,青春的脸颊。林毅骏的眼睛眯起来,笑容意味深长。
“有些女人是这样的,貌不惊人,却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你能从她那里看到希望、获得勇气。你,姚姚,我相信你也是。”
姚姚,是林毅骏对姚梦菡的昵称。24岁的梦菡,沉醉在林毅骏的目光和声音中。“我爱你。”她说。
“嗯。恨不相逢未娶时。”林毅骏笑起来。
显然,35岁的林毅骏,以他的世故和丰富的阅历,知道眼前这小女孩儿只是自以为爱上了他。
“你放心。”他再次搂住她,“如若相爱,便携手到老;如若错过,便护他安好。从前,有人送我这句话。她对我的意义非同寻常。”
他沉默一会儿,再次请梦菡放心。姚梦菡所需要的帮助,他会竭力满足。
很久以来,梦菡都不愿回顾这段经历。一对男女,赤裸相见,从身体到灵魂。明白彼此并不相爱,所有的,仅仅是互相需要。
很多年来,梦菡都把这段经历当做一场交易。假如一切重来,没有林毅骏,她姚梦菡也能依靠自己的能力,在这城市立足。一切都会有的,只是,只是慢一点儿,难一点儿。
现在她知道了,男人在困顿中最需要的抚慰:温柔、信任、鼓励、爱。甚至包括一顿果腹的食物。机缘巧合,时间旅行者姚梦菡给予了彼时林毅骏最需要的一切。
之后与她的故事,不过是那场相遇的后续。
一切皆有因缘。
5月26号。浦东。汤臣洲际大酒店。
梦菡看到林毅骏朝她,朝他们走来。
“你好。”他如初识她一般,微笑致意。
演戏演得稍欠火候。林毅骏的目光难以离开她,精致的发型,优雅的妆扮,他全没忽略。有那么一会儿,梦菡几乎觉得,他要说出他们早就认识,说出他们曾关系密切的事实。
这曾是她最担心的事。
心予被一位同事叫去帮忙拍照,这边只剩林毅骏和梦菡两人。
“也许,你希望我回避你。”林毅骏手托着红酒杯,似笑非笑。
梦菡看他一眼。2002到2012,十年,那清朗多情的男孩儿,成为如此绵里藏针老辣世故的男人。
“不,恰恰相反。我早知今天会见到你。”她迎着林毅骏探询的目光,“真心,是值得尊敬的。”
7月,张心予跟林总公司的项目合约顺利签下。9月,心予告诉梦菡,林毅骏非常重视家庭,他转让了公司,赴加拿大和已移民过去的妻儿团聚。
“他这个人,很传奇呢!总是有贵人相助,而且都是女人!2002年本想关闭公司开家餐馆的,被他当时的女友给劝阻了,这样就躲过了2003年因SARS血本无归的噩运;也是在2002年,不知听哪位高人指点,据说是路过本市的某位游客,让他赶在房产低谷期时投资房产;后来,后来又娶了倒追他的白富美……”
心予喋喋不休,梦菡想笑又想哭,听到这里,她半真半假地问男友:“你羡慕吗?女贵人,还有娶白富美的事?”
男友抚摸着她麦色的手臂,喃喃低语:“不,我喜欢你的肤色。喜欢你的一切。嫁给我!要我求婚多少遍你才肯点头?”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