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为裳
时间在水面之下
文◎风为裳
水面之上的生活是一弯静水,水面之下,时间的暗涌从来都没停止过。
外出做了个手术,回来时,黄昏已然降临了这个城市。路过顺缘大厦时,堵车,肖克凡坐在车上不停地看表,大概来不及赶上洛雪的病情分析会了。
出租车司机“啊”了一声,肖克凡看到一片红绸从天而降,很多人往前拥,有警车,有急救车。肖克凡想开门去帮一下忙,只犹豫0.1秒,放弃,让出租车绕路,他的心里惦记着洛雪。
半小时后,洛雪一身红衣上了肖克凡的手术台。肖克凡的手抖得拿不住手术刀,同事疑惑地看他,他让他们稍等,他进洗手间用冷水冲了脸,然后咬了牙走出去,重新站在手术台上的,又是那个冷静干练、技术出众的外科主任肖克凡了。
洛雪的伤势很重,身体多处骨折。最关键的是她怀着孩子,手术单上洛雪的姐姐洛雨签的是保大人。之前,洛雪不顾命地保孩子,甚至不让医生给她做治疗。现在,一切都由不得她了。
肖克凡瞄了一眼洛雪纸一样白的脸,心里钝钝地疼。
手术做了整整八个小时,肖克凡走出手术室时,浑身上下水淋淋的,像要晕倒似的。洛雨急急迎上来,肖克凡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一下,说:“她会没事儿的。”这话像是说给洛雨听的,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肖克凡没有看到那个洛雪拼死去爱的男人郭亦。天还没亮,肖克凡一个人躺在值班室的床上,梦呼啸而来。一会儿是那片从眼前飘落的红绸,一会儿是弄堂口的狗叫声,一会儿是两个女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肖克凡一个激凌坐起身,
窗口挂着一弯小月牙儿。
肖克凡在交费处见到一脸难色的洛雨,肖克凡转身对收费的同事说下午他来交洛雪的钱。
洛雨千恩万谢,肖克凡匆匆逃离。
洛雪依然昏迷,有时候肖克凡站在她的床前,想:如果她这样不醒来,自己会不会一辈子这样守着她?
这样想,又觉得自己太过自私。
其实,纵是洛雪没有那纵身一跳,洛雪的病情也不容乐观。
肖克凡闯进了郭亦的工作室,郭亦正在给一个女孩儿画画。女孩儿清甜得像刚刚剥开皮的荔枝,见到肖克凡,女孩儿“啊”地一声用毯子围住自己的身体。肖克凡揪住郭亦的脖领子,“洛雪跳楼了,你知不知道?”
郭亦的剑眉跳了一下,然后挑起来,似乎在说:“那又怎样?”这种态度激怒了肖克凡,他的拳头打上去,颜料架倒掉,很多的颜料滚在两个人身上。
肖克凡从来没有那么忘我过,仿佛是18年前在弄堂里跟早餐铺子的男孩儿打架一样。
直到被带到派出所,直到被一脸严肃的警察问为什么打架,肖克凡才如梦方醒。
从派出所出来,肖克凡才感觉到手臂钻心的疼痛,也仿佛只有那疼痛能让肖克凡缓一口气。他对郭亦说:“明天我若没看到你在医院出现,我还去找你。”
肖克凡回到医院,护士们大惊小怪地帮他处理伤口。肖克凡是护士们心中的白马王子,她们不明白为什么她们的白马最近变得忧伤要从身体里流出来。
肖克凡站在洛雪的床前,洛雪像只小猫,很安静。
像那次,学校里选进舞蹈队的女孩儿,没选到洛雪。她静静地抱着膝在操场的球架后面哭,肩膀一耸一耸的。
肖克凡跟在学校任政教主任的母亲求情,他答应不再每日泡在台球室里,答应期末考试要考进前五名,条件是让洛雪进舞蹈队。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肖克凡几眼,不置可否。
第二天,洛雪被通知可以去舞蹈队跳舞了,她的眼睛忽扇着一遍遍问送信的人不会是骗她的吧!
郭亦来看洛雪的那个傍晚,洛雪奇迹般地醒了。她的眼泪不停地往下落,她说:“我没照看好咱们的孩子。”
郭亦皱了皱眉,说:“跳楼干什么?你以为这样可以威胁得了我吗?”
洛雪的眼睛里下了一场暴雨,很快就一片汪洋。肖克凡的心像被刀片削了一样。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
隔着门玻璃,肖克凡看到洛雨在跟郭亦吵。他推门进去,说:“请别打扰病人。”
郭亦看着洛雪,说:“你真是狐狸精,才住了几天院,就把大夫给勾上手了!”
洛雪闭上眼睛,眼泪依然在流。
肖克凡跟着郭亦出了医院,走到熙熙攘攘的街上,郭亦挑衅似地看着肖克凡,问:“怎么,还想打我?”
肖克凡说:“我们做个交易。”
两天后,郭亦捧了红玫瑰来看洛雪。洛雪脸上的喜悦显而易见。她不停地问“这是送我的吗?这真是送我的吗?”
郭亦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小雪,你快好起来,我想看你跳舞。”
洛雪眼里含着泪使劲点头,只是肖克凡知道,她再也不会有机会跳舞了。
大难不死,洛雪也并没有远离噩梦。她身上的癌细胞迅速扩散,洛雪的手术方案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阳光很好,肖克凡进了病房,声音轻快地要带洛雪出去吃鱼锅,洛雪小女孩儿一样说:“好啊好啊,闷死我了。”
原来爱情是这样神奇的东西,可以让一个人面临死亡不恐惧,可以让一个人快乐得像天使。
肖克凡看着洛雪梳头发,然后躲出去,一会儿功夫,洛雪喊好了,肖克凡进去,看到洛雪穿了条天青色的棉布裙。洛雪微微有些紧张,她问:“是不是很难看?”肖克凡打了个响指,“太漂亮了。”他把她抱到轮椅上,像抱了一片叶子或是一片纱。
出了医院,洛雪说:“其实……我是想去看郭亦。”
肖克凡带洛雪出现在郭亦的工作室时,门没锁,洛雪不让肖克凡声张,肖克凡却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
只是,很丑的一幕还是落进了他们的眼里。地上是零乱的画笔和模特盖的毯子。临时搭的床上,是欲望正烈的一对男女。
肖克凡对洛雪说了对不起。洛雪沉默了半天说:“没事儿的,我很快就会死,我死了,总得有人陪他。我不想他太难过……”
难过的是肖克凡,他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委屈自己?
他陪她去吃了鱼锅。热腾腾的鱼锅摆在两个人面前,洛雪说了很多话,多得肖克凡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是他看见了洛雪的眼睛,洛雪说:“这鱼锅真辣。”
肖克凡没有点破,她有伤在身,他根本要的就是白水锅。
肖克凡拉了洛雪的手,他说:“小雪,答应我,无论有多难,都好好地活着。”
洛雪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她问:“肖大夫,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句话洛雨也问过他。他该怎么回答她呢?他说:“我是你27中的师哥,你不知道,从那时起我就暗恋你。”紧接着他又说:“哎呀呀,你看你看,非逼我说出这些,丢死人了。”
洛雪捂着嘴笑,她说:“鬼才信你,你长得这么帅,怎么会喜欢我?”
肖克凡恍然看到那个在台边上急得跺脚借不到舞蹈鞋的女孩子,他借了鞋子递给她,她也问过类似的话,他也这样答,“喜欢你呗。”那个女孩儿的脸嘭地红成了一只苹果。
洛雪的治疗方案定下来了,左腿截肢,再拖就有生命危险了。
肖克凡作为主治医,不知道该怎么跟病人说。恍惚中给病人开错了药,幸而护士长及时发现。
肖克凡被院长叫到办公室,问是否太累,要不要休假。肖克凡没头没脑地问院长:“爱会伤人吗?”
洛雪失踪了。在被通知要截肢的那天下午失踪的。
肖克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往郭亦的工作室赶,每经过一座大楼,心都咯噔一下,害怕一片红绸从天而落,那是他的洛雪。
郭亦不在,洛雪也不在。
肖克凡颓然地躲在车里。如果不出国两年,如果早些告诉洛雪他爱她,或者她不会遇上郭亦这个混蛋。
肖克凡猛然想起他有郭亦的电话,真是急糊涂了。
他说:“如果你跟洛雪在一起,就好好照顾她,那样,你的画展就会正常举行。否则,你是知道的,为了洛雪,我什么都能做出来……”
一个小时后,洛雪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郭亦的怀里出现在肖克凡面前。她说:“会不会很疼?”
肖克凡的心回到了原位。
郭亦并不可信,他借口举办画展,两天不来看洛雪,洛雪手术在即,望眼欲穿。肖克凡打电话给郭亦,他说:“你可以不爱洛雪,但求你有点儿专业精神,帮她度过这个难关,不然,凭什么我求我姨夫帮你?”
放下电话,肖克凡看到洛雪雪白的一张脸。她说:“你们都是骗子。”
肖克凡追出去,洛雪站在了医院的楼顶。
风很大,肖克凡很害怕她像纸片一样被风吹下去。他说:“洛雪,你还有我。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这是我欠你的。”
洛雪的脚踩在护栏的边上,护栏并不高,很容易踩滑了。
肖克凡慌了神,伸手去拉她,他脚下一滑,天空出现在了他的正上方,洛雪也在上面……
洛雨带来一本笔记本给洛雪。是肖克凡写的。
18年前,肖克凡12岁,跟早餐铺子的孩子打架吃了亏,不解恨,从家里拿了老鼠药趁早餐铺子的人不注意,洒进粥里。
那场投毒事件死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就是洛雪的父母。那一年洛雪5岁,洛雨10岁。
案件不了了之,肖克凡知道那是父母的权势起了作用。洛雪和洛雨进了儿童福利院。再后来,被人收养,过得艰辛。
进舞蹈队,放在洛雪桌堂里的苹果,还有被人欺负后欺负她的人总是会自动来道歉,原来那些都是肖克凡在“罩”着她。
肖克凡说他要娶洛雪,一辈子疼她,弥补他的亏欠。
洛雪的眼泪模糊了双眼,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被子。她说:“姐,我们真能原谅他吗?”
肖克凡出殡那天,医院里所有的护士都哭了。洛雪没有掉眼泪,她安安静静地坐在病床上,像一块温润无惊无喜的白玉。
一个月后,洛雪死于骨癌癌细胞扩散。
一年后,郭亦死在画室里。据说是某位模特的男友醋性大发,失手……凶手一直没找到。
电视里一遍遍播着缉凶悬赏,郭亦是崭露头角的青年画家,洛雨嘴角轻蔑地关掉电视。那点成就是用她妹妹的爱情换来的。
一切都归于沉寂。时间又重新地被埋在了生活的静流下面。
就像,从没发生一样。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