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城市之倾城

鸦生

俗话说：如果想让一个人爱上你，带他去倾城。

倾城位于大陆最西端的亚热带海滨，城市被丘陵环抱，气候宜人，花木繁盛，两个半岛围拢的海湾里海水澄澈，风平浪静，彩色的鱼群自在遨游。建筑样式简朴优雅，底座多由当地特产的一种青石筑成，城市因此得名为青城，后来改名为倾城。市中心的大教堂是全城唯一一座风格华丽的建筑，也是大陆上唯一没有教派的教堂，容纳任何宗教在此举行仪式，倾城的人宣称不知道它的始建年代，但是如果你能爬上它陡峭的尖顶，可以在镶着水晶玻璃的天窗石棂上找到当年的工坊刻下的记号——原来不过是一百多年前，与青城改名为倾城在差不多的年代。

在这座有“爱情圣地”“浪漫乌托邦”之称的城市，随处可见书店和咖啡馆，店里养着猫狗或鹦鹉，店员斯文和善，即使你消费不多却待了很久，他们也绝不会摆脸色。每个街区都有小公园，公园里有各种意外之喜：投币式旋转木马、底部堆满水晶球的喷水池、仅限两人乘坐的小型摩天轮、有“荣誉园长”头衔的蓝眼长毛猫、可占卜爱情运势的苔藓石墙……市中心地带，以大教堂为圆心，周围是一圈高级餐厅，尽管从外面看其貌不扬，这些餐厅却有当天早晨从大陆各地空运来的最好的金枪鱼、最好的牛排、最好的松露、最好的土豆和胡萝卜，酒的年纪比你的祖父大，椅子舒服得让人叹息。再外面一圈商店里，陈列着仿佛来自童话世界的礼服、珠宝、地毯、餐具、蛋糕——即便是王室举办婚礼，所需要的一切也都能在这里找到。很多旅店只为情侣提供服务，而要证明这一点，你们只需要当着接待员的面接一个吻。城市周围的丘陵上是成片的雏菊花田，供游人随意采摘，但是必须种下同等数量的种子。雏菊在倾城象征着一生挚爱，如果有幸得到一朵二十三片花辦的白色雏菊，预示着你将拥有堪比传奇故事的永恒的爱情。

每年，数以千万计的游客来到倾城，如果不是倾城市政府限制客流量，这一数目还会更多。人们笃信，一个人应该在倾城邂逅他的灵魂伴侣，或者来这里举行婚礼度蜜月，至少也要来过银婚或金婚纪念日，如果都没有，无疑是人生中巨大的遗憾。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人们勤奋工作，努力积蓄。倾城则回报他们以祝福——来倾城朝过圣的情侣绝大多数生活得美满幸福。

只有倾城的本地居民知道这座城市是一个假象，他们的工作就是维持这个假象。

街边小店的店员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因为他们并不靠顾客的消费赚钱，这些店都享受着市政府的财政补贴，餐饮、住宿与奢侈品才是倾城的支柱产业。设计师协会牢牢地把握着整个大陆婚纱礼服的潮流走向，每年两次发布下一季应该流行的款式和色彩。心理学协会和编剧协会则负责编造发生在倾城的浪漫故事和都市传说，并将之散播出去。许多演员活跃在街头、公园、图书馆和饭店，有些是俊美的年轻男女，有些是鹤发童颜的老绅士老夫人，他们的工作就是亲密地待在一起、相谈甚欢、含情脉脉地对视、偶尔拥抱和亲吻。冬天人工造雪，夏天人工造彩虹，对倾城科技部都不是问题。此外，倾城的一项重要政策是不对移民开放，游客可以在这里停留任意长的时间，但是无法真正融入这座城市，成为它的居民——保持神秘感和陌生感正是维持假象的关键。

一百三十年前青城改名为倾城时，这里的人就决定把它打造成大陆上最浪漫的城市，虽然也遭遇过一些困难——比如城市周围的丘陵上本来种的是玫瑰，不知因为土壤还是气候不合，玫瑰长势很糟糕，于是改种了雏菊并费了很大力气才使“雏菊代表真爱”这个理念深入人心——总的来说，倾城的城市形象建设获得了丰厚的回报，百年来，它已经从一座籍籍无名的小城一跃成为大陆上最富裕的城市之一。

每一个新手记者得知倾城“全城造假”的细节都是既震惊又兴奋，打算弄出一个大新闻，但是他们的热情很快会被前辈们扑灭。已经连续几代，媒体无数次揭露倾城的真相，从没有引起预料中的轰动反响。

倾城提供的是幻觉，人们需要的也是幻觉，人们对幻觉背后的真实毫不关心。吊诡的是，正是这种不关心使得幻觉一步步趋近真实——关于倾城的浪漫故事全是假的吗？当然不是，无数游客可以证明他们的爱情真实地发生在此处。海滩上偶遇的老人满怀深情地讲述着亡妻的故事，你如何肯定他是在表演而不是在回忆？面对终于找到二十三辦白色雏菊正手舞足蹈的情侣，你又打算怎么告诉他们一朵花什么都不能预示，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只能表明他们的愚蠢？

对爱情的渴望是人类的臆病，这种疾病无药可医。

倾城，只是一支包装精美的安慰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