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畅
我发现街心公园东门左边第七棵树上靠着一个男人。穿着破烂发青的牛仔裤和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衫,嘴角叼着根十几块一包的黄鹤楼,没有点上火。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只剩在北京漂到住不起地下室的气味。
后来我发现有个守公厕的老太婆赶他走。再后来,我发现那个男人就是我。
我估摸着叶华现在急疯了吧,大半天没回去了。再想想出来也好,也该让她尝尝那滋味儿,看她还能不能每天净啰唆我嘲讽我,现在要多清净有多清净。在被那老太婆嘟囔着用扫帚赶出来之后,我难为情地嘴硬了几句。
我是叶彦,叶华是我妈,王武是我爸。我们一家都生活在北京附近一个极小的村子里,王武在十几年前就和叶华离了婚到北京来和情妇过日子,从此我身份证上“王彦”两个大字换成了“叶彦”。可令人吓掉下巴的是,看起来老实的王武竟然有五十几万的存款,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走了,愣是没让叶华分到几毫,飒爽地留下一间破屋子就搂着五十万和情妇的腰肢不知道去哪儿奢侈了,干脆得让我五体投地。也是奇怪,我这俩算得上是家属的人都有乡村味儿十足的名字。而给我起名字时,拿着字典,愣是翻到了“彦”,据说我那已经驾鹤西去的爷爷,在当时一拍桌子给他刚出生的孙子就此定下这个名字。这么一说,我在这方面成功避开“博文”“栋梁”“大锤”“狗蛋”这些烂俗的名字总归也算是个技术活儿了。只可惜,白白浪费在这名字上,而我这投胎的技术,也是差到“狗蛋”了。
我生活的村子叫“石狮村”,全村只有一千人,生活的地方也小,因为穷没钱造厕所,晚上出门去公厕都不用担心遇到鬼,准有七八个人在排队。因为父母死撑着让我上学的壮烈精神,我每天五点开始,要走到隔着一整座山的“花莲村”,就是从一个很破烂的地方翻山越岭到一个一般破烂的地方念书。捧着油墨还没怎么干,手一擦过就会糊一大片的教科书,艰辛地开始了我的叛逆之旅。
自己说来甚是在理的那几句话都发源于语文书。课上经常读几篇文章,然后老师就会在讲台上说,“这表现出了乡村中人们淳朴的生活和朴实的劳作精神”。当着老师的面我就不屑了。那些作者也就是在富饶的村子里住了两三个月又或者几十天就有胆子这么写,这种一看就在欺骗广大人民群众的文章也有人读得热泪盈眶。他是不知道,在所有朴实勤俭的东西下都是些什么在默默涌动,他不知道在农村中为了让老人家提前抱到孙子愣是让十几岁的女儿家生下孩子,特别封建的家庭生下女孩儿还要扔到井里活活砸死,因为他们淳朴?他不知道,那些看样子绿油油的田地里有多少的汞,吃上几年比吸毒还要厉害,对外却统一声称“纯生态”。
淳朴?笑话。
我受够了,在这破烂村子里生活的都是一些什么破烂的人,再下去我的骨髓里也要开始慢慢腐烂。我要离开,我一定要离开,我受够了。
然后我糊里糊涂地就靠着这股横冲直撞、乱七八糟的劲走出了石狮村,走到半夜才到北京市区边缘的边缘的一个街心公园。倒是现在我连街心公园都没了,在石狮村好歹也修炼了一身懒出来的赘肉。脂肪陪着我度过今晚,口袋里的十一块钱暖和着我的心,这种日子够安徒生写好几篇《卖火柴的小女孩》,只不过我连火柴都没有。
这十一块还是我昨天晚上趁叶华睡熟的时候,从衣柜里放着的枕套里偷出来的,据我了解是她半年的工资。不过谁让她让我从小就差人一等,在别人之前多栽一个跟头,这半年的工资又算得了什么,等我在北京混开了,十一块也就够给我的鞋掸掸灰。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不知名的东西在我左胸腔隐隐作痛,弄得我很不舒服又找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半点风都没有的夜晚,蝉鸣阵阵,这只是我出逃的第一天,未来还有多长,我不知道。我靠在墙上,思考。
醒来之后我用双手揉揉脸,站起身来拍拍裤子,算是洗漱完成。今天原定的计划是走到北京市区,按照现在的饥饿程度和11块钱餐费,真难说。吃饭我倒可以一餐分成三餐,这走去市区少说也有百来公里,走到有车的地方干脆让好心人载我一程吧。北京人老是唱“北京欢迎你”,想必也算是友好。
在第7辆车从我身边开走后我就觉悟了。蝴蝶在南半球轻扇翅膀北半球就能起海啸,我在大马路上快跳最炫民族风了,也没人停下车等等我。只能非常时候非常方法。我很快把那本破烂的课外书里打劫的场景在脑子里演练一遍,难度系数也不高,暂且试试吧。说不定这城里人吃硬不吃软?
前面一辆紫色的别克慢悠悠地开来,我捏着口袋里的打火机,半蹲,大脑飞速运转。在那别克后车门经过我的时候哗的一下打开车门闪了进去,前面坐着一胖子,我右手掏出打火机打着。“你带我去市区,我保证什么都不会发生。”那胖子脸上冒出些许冷汗,赶紧踩着油门,轰然而去。我顺手把车门关上。
大半天后到了城里,我拍拍那胖子的肩膀,从车上下来还没站稳这车就仓皇开走。“让你帮个忙而已,走那么快干吗?”我嘲笑着,揉了揉僵硬的腰,往城里走。下午两点一路上行人大多有目的地,漫无边际瞎逛碰运气的大概也就只有我了。
六点多时终于沿着11路走到市中心。一路上都没忍心抽夹在耳后的那支“黄鹤楼”,既然找到安身之所了,就来一支庆功烟。又走了一会儿,到一家音像店门口我才慢悠悠点起烟,怡然自得地吐烟圈。音像店里不知道在放哪首歌。村里没有任何电子产品,就连前面说到的《北京欢迎你》也是稀少来支教的老师说的。但这首歌,听来好熟悉,但我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
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 啦啦啦 想她
这声音很温柔,又有点倔,还有点委屈。想着想着我就想到叶华身上了,我这个妈绝对是全世界最最刻薄的妈。她每天早上4点钟起床去做事还得顺便把我们叫醒;她每天中午都要来一趟,连扣工钱也要来,偏要看着我们吃完中饭再走;她每天晚上都哄弟弟妹妹睡觉还让我也一起,害得我凌晨才能缓缓入睡。我摸摸头发,有点油腻。顿了顿就灭了烟起来继续走。
接连下来的好几天我倒霉到了头。夏天太热,我脱了T恤衫放在公园长椅上,上个厕所回来竟被人收了去。气得我问候了他十八代祖宗。怎么办?光着上身在城里准被别人当变态,除了去垃圾桶里捡还有什么办法?后来穿着酸臭的衣服走到王府井,口袋里的5块钱还被人摸了去。想去早餐店乞求店主给我一点吃的,几家店都当我是疯子二话不说直接轰走。
过了3天,我终于崩溃了。
这多变态的生活啊。我造什么孽要这么出来受罪。离开家没有住宿、没有通讯设备,现在连饮食都成了问题。这不就是流浪汉吗?而在石狮村的那些老头还是在下田锄地,老婆子还在家照看儿童,孩子们也还在斗蟋蟀。真羡慕他们啊,过着这么平淡安稳的生活。
对了,那叶华呢,叶华现在在做什么?在纺织厂做事?还是在到处找我?仔细想想深觉讽刺,她怎么会关心我,她不是在一家人里最看不起我吗?每天醒来之后就说我没出息,每天说我是废物只够给别人擦鞋,说我和那个混蛋王武没什么区别。她又怎么会来找我!我一定是饿糊涂了才想得那么美好。
大街。头痛。眩晕。四肢发软。晕倒。
醒来我以为会在医院里打点滴,然后白衣天使们轻轻摸着我的额头带我离开这里,离开这么肮脏的生活。但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依然躺在街上没人管,睁开眼睛却出现了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吓得我马上直起身用手指着他:“你你你你……谁!”他笑:“孩子别慌,我是你前几天靠着抽烟的那个音像店的老板。”接下去聊聊才知道他来这里买晚饭,看见我特别面熟就把我挪到长椅上等我醒来。“是我误会了,真是谢谢你。”“没事,但你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我一时哑口无言,还是跟他讲了我的事,逃离的欲望是怎么日复一日地折磨我的。奇怪,我对他没有一点点的防备心,大概是因为他是这几天第一个关心我的人。
但他听着没有说什么,让我跟他去店里一趟。
他递给我CD机,给我几张碟,第一首是那天听的。老板说歌手是朴树,一个让我觉得和你很像很像的人。可能同一类的人会有共鸣吧,我竟可以在脑海里描绘出他的模样。倔强、温柔、委屈,是我。
他让朋友顺路帮带我一程回家,他说,年少的轻狂是青春,收获辛酸是礼物,最终家的方向是归途。成长太过于繁琐,终究是要自己把控。
我重新回到石狮村,愕然发现到处贴着寻人启事,照片上自己的脸格外清晰,像能看见道道的脉络源远流长,我瞬间眼角湿润。那些辛勤耕耘的人们,不断挥起锄头;那些双眉舒展的妇女,笑靥如花;那些顽皮淘气的稚童,汗水晶莹。我那世界上最刻薄的母亲,在等我回家。
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 啦啦啦想她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妈,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