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我手上的《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4月出版印刷。那一年7月份,我第一次阅读卡佛。李敬泽说:“卡佛也许是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最深刻影响的美国作家之一。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许多中国作家都不加掩饰地承认卡佛的影响或至少是对卡佛的喜爱。”相对来说,我与卡佛相遇算是比较落后的。
中国当代文学的根源不在中国,每一位成功或不成功的小说家身后都站着由若干个外国小说家组成的亲友团。阅读这些外国小说家的小说,裹挟着就得知道他们身上的各色标签:这个流派、那个流派,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比如说,海明威的“电报体”,或卡佛的“简约主义”。是的,有不少作家或评论家就是把这么两个人放在一块来谈论的。同是美国人民最伟大的小说家,同是小说中最著名的“简”,二位真的有许多通约之处吗?不说别人的阅读感受如何,只说我个人,已有好多年没去重读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了。自从读了《老人与海》过后,我没有办法把一个啰嗦的海明威与一个简洁的海明威看作是同一个人。海明威的许多短篇小说就是由“电报体”写出来的。该说明白的事不去说明白,该说透彻的话不去说透彻,有意与读者较着劲,有意与读者拼智商。卡佛的小说,也有许多不明白、不透彻。不过,卡佛的不明白是真的写不明白,卡佛的不透彻是真的说不透彻。海明威是上帝,带着一副悲悯的眼光,去打量他的读者,去窃笑他的读者。卡佛的眼光,从来没有高出读者半分,甚至比读者还要低,与小说人物相一致。阅读卡佛的小说,你会感觉到他躲藏在文字背后的一双愧疚的眼神,常常会听到他向读者道歉说,这件事我真的写不明白,或者说这句话我真的说不透彻。
说不透彻,表达不清楚小说人物说话的意思,是人物笨嘴秃舌,是人物不善于表达和沟通。卡佛着急,读者跟着卡佛一起着急。卡佛与读者一起着急的结果,还是没有办法去说透彻一句话。卡佛向读者无奈地摊开两手说,我生活中遇见的都是这样一些人。读者原谅卡佛,想一想说,我们自己在生活中遇见的也都是这么一些人,或者说我们生活中遇见的大部分都是这么一些人。生活中发生的这件事或那件事,就不用我浪费口舌去说了。我只想说一句话:“我们有几件事是真明白的?”真相就是真理,永远穷尽不了。面对一件事,我们千万不要说:“我明白了。”实际上,你是永远明白不了的。——这就是卡佛告诉我们的真理。
相对我来说,阅读海明威只能远远地望着,我与海明威中间相隔着厚厚的一层。那个做人工流产女人的孤独是她自己的,那个拳击手的高傲是他自己的,那个斗牛士的恐惧是他自己的——这些好像都与我关联不大或一点关联都没有。阅读卡佛不这样,这家伙不动声色地布置一片沼泽地,猝不及防地就深陷其中,挣扎不得,喊叫不得。卡佛会迫使你不断地想到自身,想到自身的一些事。我想这才是一个小说家与另外一个小说家的真正关系。
《大象》借用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的篇名,以示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