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口述
回首从事新闻工作六十多年来的经历,我感受最深的一点,就是我这个从没学过新闻专业的人,从最初什么都不会、什么也不懂,到逐渐入门、成长为一名新闻记者,完全是由新华社培养,在实践中学习所得。这当中既有经验,也有教训。这些经历使我得出一个认识:新华社是值得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
一、“感谢新华社对我的培养”
解放战争的胜利形势如疾风扫落叶一般,1948年10月开封解放,我被调到刚刚成立的开封日报社和新华社开封分社担任广播编辑。那时报社和分社对外挂两块牌子,对内是一个机关。我之前没有专门学过新闻专业,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从事新闻工作。因此,刚开始上岗时什么也不懂,连什么是新闻导语,什么是新闻的要素“五个w”都不知道。那时,新华社的老同志手把手地教我,开封日报社、新华社开封分社的副社长戴邦就是我的第一个老师。他每天上午都要花很多时间看稿审稿,有时一篇稿子的导语,他要我反复修改,甚至重写几遍,才由他签字发出。他的耐心和严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在开封日报社、新华社开封分社“实习”工作了大约半年,学习采访,也学习编辑工作。1987年新华出版社编辑出版“中国记者丛书”,我也被荣幸地列入作者之中,其系列分册之一的《冯健通讯选》,收入的第一篇文稿《商邱行》,写的就是1948年冬商邱市刚解放后人民政府进行的市政建设和支援淮海战役前线工作等情况,文稿在《开封日报》连载了3天。这是我走上新闻工作岗位后的“处女作”,现在看来文章写得很稚嫩,但对我来说却很值得回味。
二、“现在回想起,仍每每感到愧疚”
1958年夏秋,我从武汉被调到北京新华总社国内部担负钢铁报道。此时恰逢“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之中,以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严重泛滥开来,全国上下人们头脑发热,特别是作为“大跃进”重要指标的粮食和钢铁产量不断放出“卫星”,新闻报道工作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在这个激情燃烧的狂热的年代,我根据有关领导部门提供的数据和资料,写过许多关于钢铁的浮夸报道,而当时对这些数字一点也不曾怀疑过。即使后来因为广西鹿寨县放了一颗最大的钢铁“卫星”,我们对此抱有怀疑,当天连夜访谒中央有关领导同志,也未能遏止报道的浮夸错误。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每每感到作为记者自己内心的愧疚。党和人民给我一支笔,让我为人民服务,但我没有做好自己的报道工作,由此留下了深刻的教训。
1964年我参加了由中共中央书记处决定,首都新闻单位组成的记者团前往大庆采访。记者团共20多人,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王揖任团长,我任党支部书记。在这次采访中,大庆“三老四严”的作风给了我很大的教益。“三老四严”是:“对待革命事业,要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对待工作,要有严格的要求,严密的组织,严肃的态度,严明的纪律”。大庆油田先后为我们组织了20多次座谈会,并组织我们到生产第一线采访了多名钻井工人、采油工人、工程技术人员和指挥人员,采集了大量翔实的第一手资料。大庆石油工人为实现我国石油自给,在东北松辽平原上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深深感染了我们。我采写了《永不卷刃的尖刀——记大庆油田1202钻井队》《在岗位上》等几篇新闻通讯。这是大庆油田开采S年之后首次向国内外公开报道,记者团所采写的关于大庆的一系列报道发表后,迅速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和极大关注。大庆这个先进典型,成为我国工业战线的一面旗帜。
三、焦裕禄心里想的全是人民。唯独没有他自己
1965年冬,穆青带领周原和我一起到河南省东部老灾区开封、杞县、睢县、宁陵、民权,最后到兰考县采访,并合作写出了长篇通讯《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这篇文章于1966年2月6日由新华社播发后,在全国掀起了向焦裕禄学习的热潮。焦裕禄的故事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很多人流着眼泪阅读报纸刊载的这篇文稿,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齐越那动人心弦的播音报道。焦裕禄的事迹深深地教育了我,以至后来伴随我的后半生。焦裕禄从洛阳一个工厂的车间主任被调到重灾区兰考任县委书记。在当时的形势下,他没有跟风抓阶级斗争,而是抓救灾和恢复生产,这表现了他实事求是的作风和品格;他重视调查研究,跑遍了兰考的山山水水,到许多大队、生产队去访贫问苦、了解灾情,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他拖着患有绝症的病躯,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为兰考人民终日奔波操劳。他心里想的全是人民,唯独没有他自己。我敬佩他的这种人民情怀,他是县委书记的榜样,也是我一辈子学习的榜样。
“文化大革命”期间,曾经在南京读书时从事党的地下工作的经历让我和一些同志无端受到停职审查。1970年春节大年初二,北京飘着雪花,我和新华社一批被称作“一筐烂西红柿”的知识分子,包括新华社社长朱穆之,服从中央决定进驻新华社的军管小组的命令,同乘一个火车车厢,被集体送到山西永济“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我们离京那天,军管小组一位负责人在北京火车站登上火车车厢,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河南生产的“彩蝶”牌香烟,对我们作了一番训话。他训话时哼呀哈的,很讲分寸地说“你们”,“你们”,却一次也不用“同志”二字。
永济“五·七干校”位于两座监狱之间,说是个干校,其实房无一间,我们都分散住在周围几个村的老百姓家里。劳动又苦又累。那时我一个人要拉一辆架子车到40多华里外的黄河滩上,砍下大约400市斤芦苇,装上车,拉回干校,作为盖校舍之用。唉,我真伤心极了——生命中的最好时光,被完全剥夺了从事新闻工作的权利;而最令我悲伤的是,多年积累的一百几十本编了号、被命令上交的采访笔记本和大批珍贵资料,其中包括在长江上第一座大桥建设工程、武钢建设工程,以及大庆油田采访的全套笔记本,竟被告知已无下落了。怎么办?我从此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记者了!
1972年秋冬,在周恩来总理的亲切关怀下,朱穆之同志“被解放”回到北京,恢复新华社的领导工作,我也从“干校”回到了新华社。
四、记者要写感动人心的作品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担任了新华社国内部副主任。1982年4月,中央任命我为新华社党组副书记、副社长兼总编辑。担任领导职务后,工作面宽广了很多,也比较忙碌,采写稿件的时间少了;但是仍有一些工作是令人难忘的。
1981年初,新华社党组决定创办政治时事性杂志《嘹望》。一天,时任新华社社长曾涛和副社长穆青一起来找我,说:“《嘹望》要创刊,创刊号第一篇文章一定要一炮打响,表明我们办的《嘹望》不是一般的刊物。这篇文章不仅质量要好,而且一定要是一个重大主题。”商量的结果是,写以胡耀邦同志为首的新一届中央领导集体在中南海的工作,并且决定要写成一个系列报道,这个系列报道一定要打响。
当时,离《嘹望》创刊只有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社领导指定我和曾建徽同志合作采写这第一篇报道。我们选择了刚成立一周年的中央书记处这个领导集体作为报道的主要内容。
中央书记处是党的十一届五中全会决定成立的,是中央政治局及其常务委员会领导下的日常工作机构,负责处理党中央大量的重要工作。当时书记处成立一年来,开了近百次例会,制订了一系列文件,处理了大量的党和国家的大事。每一个文件的诞生,每一件大事的决断,都经过了缜密的思考,深入的调查,反复的研究讨论,进行了极其浩繁的工作。书记处的领导同志几乎天天工作到深夜。
通过10天左右的采访,我们搜集、记录了大约有十几万字的资料、素材,其中有许多生动感人的事例。最后,社党组决定在《嘹望》杂志上开辟一个“中南海纪事”专栏,以记者所见所闻的形式写出连续报道,还确定稿件在《嘹望》杂志发表的同时,由新华社转发全国。这一专栏的设置,专门写了报告,请示邓小平同志,次日即得到了邓小平等中央领导的批示同意。开篇报道就是《嘹望》创刊号上发表的我和曾建微采写的《中南海的春天》,侧重记述了中央书记处成立一年来的工作。稿件播发后引起了很大反响,《嘹望》编辑部陆续收到大量读者来信,国内外很多媒体纷纷转发了通讯的内容。中央书记处工作的首次公开报道引起了世界瞩目。
在我采写过的报道中,还有一篇我倾注了感情的长篇通讯,题目是《站在周恩来总理诗碑前》,发表在《嘹望》周刊1986年第1期上。
1985年我出访日本,参观了位于关西地区岚山的龟山公园,看到刻有周恩来总理青年时代游岚山时所作诗篇的石碑,由此联想到周总理生前为中日友好架桥铺路、日夜操劳的业绩以及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深厚友谊。我很崇敬周恩来总理,不止是因为他一贯关心新华社的工作;他的为人,他的品格,都是我很敬仰并值得我学习的。因此。我看到石碑后写了这篇报道,表达对他的深深怀念和敬爱之情。
从事记者生涯六十多年,我认为当记者最重要的就是要练好调查研究的基本功。而要想写出感动人的新闻作品,记者自己必须首先被感动。只有自己被感动了,才有可能写出感动广大读者的新闻作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