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养猪，没那么简单

王莹莹

从11月8日晚6点一直到次日清晨6点，整整十二个小时，饶德孟一直守在北京新发地批发市场。

晚9点到10点，一级批发商从屠宰场把宰杀好的“片猪”运到批发大厅；二级批发商手脚麻利地挑上七八头甚至十几头，用改良过的手推车过地秤；零点开始，拿到货的二级批发商开始在档口分割猪肉；三四点左右三级批发商从北京各大市场蜂拥而来，开始了新一天的采购。切割好的猪肉被装进塑料袋，用粗水笔写上三批商的车尾号，随后分批运到市场门外对应尾号的金杯车里。

饶德孟默默观察着猪肉从屠宰场到市场的流通环节——油腻、原始、人力为主，还流露着一些经验堆积出来的狡黠。

与11月25日拍出的每公斤超过2600元、用白色礼盒精致包装的网易味央猪相比，这里的猪肉“形象”粗陋，也没有时髦的互联网味道。这一次，网易的味央黑猪，能改变中国传统的养殖业，让真正的猪站在互联网+的风口上吗？

“二师兄的肉都赶上唐僧肉了”

饶德孟是峰瑞资本的投资人，关注农业方向。他发现，近30年来中国的工业和服务业发展都非常迅速，只有农业跟整个GDP的体量及人均GDP都很不相称。“2014年中国整个农业的总产值为10万亿出头，若将其细分，只有畜牧业中的‘猪，其总产值大概为一万多亿，其余都为几千亿。我选了这个产值最大的作为主要突破口研究。”饶德孟告诉本刊。

2015年，中国人大概吃掉7亿头猪，整个猪肉市场的销售额大约为1.4万亿元。“1.4 万亿是什么概念？2015年，中国智能手机的总销售额加起来不到6500亿，不到中国人一年吃掉猪肉价值的一半，由此可见中国猪肉市场规模之大。”饶德孟在调查报告中写道。

事实上，看上这个“万亿”级大市场的人有很多。网易农业事业部原总经理毛山曾坦言，网易做农业是为了赚钱，而不是做慈善：“民以食为天，13 亿中国人总要吃东西，农业永远有市场。”

在过去的几年里，德美化工、山西焦煤、武汉钢铁、恒大地产等上市企业均曾宣布过跨界“养猪”，网易则是跨界养猪的明星代表。

2009 年，网易创始人丁磊高调宣布养猪，2011年取名“味央猪肉”，但直到2012年初，浙江安吉猪场才开始动工。据报道，2013年底，网易第一批100多头猪才终于将要出栏。之后的每一年，几乎都是“只见新闻，不见猪跑，更不见猪肉”。

在第二届及本届世界互联网大会，网易猪肉接连两次出现在丁磊宴请互联网大佬的顶级饭局中；《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和总顾问沈宏非据说也曾在参观完安吉猪场后，品尝过味央猪肉；据传，在内测期，味央猪肉已经获得网易员工首肯。

今年的11月25日恐怕是味央猪肉离普罗大众最近的一次，但仍是“土豪”的专属。当日，1元起拍的首只味央黑猪以109501元成交，每公斤价格超过2600元；第二日，第二头黑猪加入拍卖，经几位土豪的一日拉锯战，整猪最终被外婆家餐饮集团创始人吴国平16万元拿下。此次拍卖中的两斤红烧礼盒则拍到6004元。网友感慨说，“二师兄的肉都赶上唐僧肉了”。

据报道，未来，味央黑猪肉正式上市时，价格不会太离谱，大概在30-40元/斤左右，视不同部位有区分。不管怎样，正式露面的味央猪肉再一次引爆热潮：“蹲马桶、睡公寓、不打针、不吃药；猪的身体状况、进食量甚至排泄物等都可以通过传感器远程监控；养殖过程高度智能化，只需要6个技术人员即可管理2万头猪……”

“吹得很高，掉下来也很痛”

中国人养猪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在新石器时期，原始人开始尝试驯化野猪。他们试着把逮到的野猪幼崽养起来，而且很快发现野猪是杂食动物，不挑食，能吃植物根茎、果子、树叶，也能吃昆虫、小鸟等肉食，饲养起来很省事。最重要的是，野猪生长迅速，能够提供稳定的肉类来源。

几千年过去后，中国的养猪业市场规模不断壮大，但两极分化严重。去年，全国约有5000万家养猪场（包括农户），前3名加起来的市场占有率不到3%，其中年出栏50头以下的占96%，而年出栏规模在500头以上的，仅有26万家，占整个产业的0.5%。而美国的前5名占到约30%，最大的史密斯菲尔德养猪场占到市场总额的18%。

“其实中国猪场的信息化从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了，但到现在还有90%以上的猪场没有实现信息化，夸张点估计，可能有95%以上的猪场没有使用信息化的管理软件。”微猪科技合伙人张佳告诉本刊，“中国的养猪业要想规模化发展，肯定离不开信息化工具，离不开软件对数据的处理。好的会计同样可以离开财务软件，但在大量数据面前再多经验也无济于事。”

想提升96%的小型养殖户的信息化水平并非易事。各个猪舍的空间距离分散，市面上也没有合适的产品。2015年1月25日，张佳受同学之托为其客户猪场推荐猪场管理软件，但推荐了多款软件后，客户均不满意，因为该猪场没有专业人员维护软件，且人员流动率较高，需要一款不需要培训、简单、经济、实用的软件。于是，张佳和另外两个合伙人决定在微信平台上搭建一款不用培训的猪场软件——微猪科技由此而生。

“站在互联网+的风口，自然可以吹得很高，但是掉下来也很痛。靠风口肯定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脚踏实地。我们做这个系统并不是因为互联网+很热，而是我们在过去十几年目睹了整个养猪行业在这方面的缺位。”张佳告诉本刊。

养殖环节的数据分析很重要，落实却成了难点。除了养殖这一中间环节，在产业链两端，互联网的改造也并不算成功。在上游领域的农资买卖中，很难出现阿里、京东那样的电商。除了饲料的传统流通效率很高，价格相对透明外，买卖饲料、疫苗等农资不像在淘宝卖衣服，店家懂得身高、尺码就行了，它不是简单的商品交易，而是一种“产品+技术轻咨询”，饶德孟分析说，“比如，我去一家网店跟老板说，我家有三百头猪，这段时间身体不好，不知道该喂药还是换饲料。如果老板说不知道，你肯定就不会在他家买了。而线下的饲料销售商，则很容易搞清这个地方大概有多少户人家养猪，都是什么品种，长得怎么样，就能相对清楚地告诉养殖户这个阶段该做什么。”

在流通环节，痛点仍在——猪不能像其他商品一样，可以直接装入集装箱进行长距离运输，尤其是现在都要求活畜进城，这导致运输的过程是活猪，一旦发生死亡，就有可能亏损。“猪很怕热，夏天拉猪需要傍晚装车，晚上运输，路途中不能随便停车，还要防止密集空间里猪的打架问题。”饶德孟说，“若要以互联网的方式做这一块，不但要懂互联网，自己还要是个优秀的猪贩子，需要下苦功，做出一套流程保证这一路不出问 题。”

互联网+养猪，各有各心思

看起来，极为传统的养猪业和互联网想要碰撞出火花，难度系数有点高，但人们并没有放弃尝试，丁磊无疑是其中最“高调”的一 个。

2013年，网易面对自家猪迟迟不肯出栏的质疑曾发表过一封公开信：“我们犯过很多错误，走过很多弯路，这些弯路连起来甚至可以绕地球一圈。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忘记我们的初衷：作为以创新为核心价值的互联网公司，我们希望能以互联网精神去改变传统的养殖业——就像通讯、电商、教育这些已经被互联网改变的领域一样。”

已面市的味央黑猪能否改变整个养猪业？

知乎作者“小诗晶”表示，曾在参加网易用户活动的间隙吃过招牌丁家猪，觉得肉质太瘦了，脂肪含量少，炒出来香味不够浓。“再加上本身产量少，我觉得丁家猪注定只能是小而美的农产品，改变不了整个行业。”此外，猪肉也有地域性，“丁家猪肯定卖不到湖南地区，因为湖南地区只认可宁乡黑猪肉。”

一位农业相关人士也指出，网易无法给现在的猪肉市场带来影响。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6年上半年猪肉的出栏量应该是2500万吨左右，网易的2万头“袖珍小黑猪”（拍卖的两只每只平均不到100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网易猪以及很多生态猪都一样，像是拥有匠人精神的手工业者，面对机械批量制造的潮流，即使产品再好，能改变市场多少呢？如果非说有什么改变的话，就是情怀党和吃货们又多了一个选择。”

而网易似乎游离在整个养猪业之外。“整个养猪业都不喜欢网易，行业里几乎没人关心网易的猪，他们也基本不和行业往来。”一位业内人士告诉本刊，“其实网易养猪的很多技术都是行业内早就知道的，就像‘猪厕所根本不是什么新技术。”

据报道，2011年，荷兰瓦赫宁根大学养猪实验农场Sterksel开始进行猪专用厕所的测试工作，使猪能够在一个相对较小的面积内排便，通过这种方式粪便可以直接远离猪舍，与此同时又可以减少氨气排放。

除了像网易做养猪生产效率的改造升级，还有人把互联网的心思用在别处。

2015年11月成立的“猪字社”用互联网+的O2O模式帮用户认养属于自己的猪，认养的费用包括生态食料、人工等费用，“一次性包干线上支付”。由猪场员工每天实际喂养，用户可以通过手机认养平台实现24小时监控，直到认养的猪出栏，由政府定点机构屠宰、专业人员分割、包装、送货到户。

“什么是互联网+？就是要通过小小手机，把猪场、养殖户、猪、物流、消费者等等全部串联起来，并且所有环节智能化、透明化、个人化。从一开始，消费者就可以拥有认养猪的所有权，从而颠覆过去的生产销售环节。”创始人黄康表示。

事实上，“猪字社”早就有“外国老师”。据新华网报道，意大利人塞尔焦·卡罗塞拉利用网络，帮助父亲的养猪场招揽“认养”客户。这一项目每年可以吸引大约25名客户，这对于存栏数在400头左右的养猪场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成绩。每年年底至来年初，到了宰杀时节，从每头被“认养”的猪身上可以赚到七八百欧元，而一般的猪售价仅在一二百欧元之间。

去年9月，大北农集团旗下的“猪交所”、“猪金融”上线。猪交所是生猪网络交易平台，目标是加快生猪销售的周转速度，使猪源信息和价格更加公开透明；“猪金融”产品则通过围绕猪联网采集到的经营大数据，为猪场、屠宰场、饲料经销商等各类人群提供贷款等金融服务。

产业互联网？

类似的“互联网+养猪”产品还有很多，但似乎都很难改变中国养猪行业的“痛点”。张佳认为，中国目前整个养猪业最大的痛点是行业不成熟，没有形成完整﹑高效的产业生态链。很多人认为农业是一个门槛很低的行业，养猪人的地位很低，事实上，这一行当早已经今非昔比。“现在的养猪业，其实是一门科学，是一门新工业。在现代化的猪场，温控很好，最好的猪场防暑降温水平估计比你的办公室要好。”他列举了几本养猪相关的权威书籍——《养猪学》、《猪病学》、《现代养猪生产技术》，都是国外译著，最多的有1051页，最少的也有500多页。

“我们掌握了很多最新的技术，但由于缺乏配套的平台和体系，加上行业人才流失比较严重，很多技术并不能很好地派上用场。”张佳说。

在微创（上海）网络技术有限公司CEO邢志新看来，养猪业最大的痛点则是“抗生素滥用”，这也是消费者最关心的猪肉食品安全问题。“今年的G20峰会有五个公告，其中一个就提到抗生素滥用。如果抗生素滥用没有到一个危机的地步，在这样级别的会议上是不可能提出来的。”公开资料显示：中国2013年使用的16.2万吨抗生素中，兽用52%，人用48%；一年超过5万吨抗生素排放进入水土环境中。

邢志新是唐骏的助手，身边的人都说他给“打工皇帝”打了18年长工。唐骏和微软都是微创的股东。三年前，邢结识了中科院教授金锋，后者正在做微生物养殖技术的研究，即用一种乳酸菌来养猪，可以取代含抗生素的饲料。“微生物养殖技术在2006年就成熟了，过去几年一直在实践。跟踪这项技术几年后，我在帮金教授的研究成果做推广工作。”邢志新告诉本刊。在安徽淮北濉溪县一个存量8万头猪的养殖场，已开始小范围试用乳酸菌养猪，目前已完成屠宰取样，成功之后还会在江苏盐城、武汉鄂州等地扩大养殖规模。

除了健康，喂乳酸菌饲料，每斤猪肉的成本只增加一元钱，但同时可以省掉打疫苗的成本，甚至还能提高饲料的转化率，最后成本并没有增加。“更重要的是，我只需要传统的方式养殖，不需要给猪泡温泉、听音乐，也能出好猪肉。”

“我自己不懂养殖不能去养，但我可以找到有相同理念的养殖伙伴合作。他们做养殖、屠宰等擅长的事，我们用大数据为他们找到精准的消费群体，之后用互联网的方式帮他们做社区店，最终做成一个平台性的企业。”邢志新深谙互联网的习性，一旦养殖业的平台性企业建成后，就会形成采购、养殖、市场、客户以及服务的五位一体，信息化就会起到重要的作用。

“整个互联网已经进入下半场，上半场是消费互联网，下半场叫产业互联网。消费互联网是抓两端，就是这边买，那边卖，当中一个平台，只要嫁接两端就行。淘宝如此，京东也是如此，虽然有物流、金融等服务，但都是辅助性的服务，本质来说交易的双方就是两端。产业互联网涉及到整个产业链的打通，至少是五位一体。”邢志新分析说，“仅就发力两端而言，互联网+可能改造不了养猪业，但若是按照产业互联网的思路来做，在互联网形成的信息流的带动下，五位一体未必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