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德琨
她在讲铜和稀硝酸的反应方程式,下面学生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这样的反应让她有些不安,又看眼板书,没有错呀。于是望着台下:怎么了?你们!他们还是挤眉弄眼地低声交流。她又扭头看了下自己的背面,裙子开裂了还是那个侧漏啦?第一排的学生小声告诉她:是3,8,3。方程式的系数正好连号是383。她写了20年,从没发现这个密码。
“亲,您的收货地址在哪?”
“国权路,国家的国,权利的权。383号。”
国权路是上海五角场附近的一条小马路。马路西头是某著名大学,马路北面是五角场,马路的东面是她的家。以前的五角场就像一块没有烙好的煎饼,摊手摊脚地没有一点样子,后来五角场被政府斥资改造了,成了一块立体的比萨饼,夹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正当中搁着一颗彩蛋,比烙饼看上去让人有食欲多了。她每天在国权路上从东往西、再从西往东地往复,总会碰到一位那个大学里的秃头教授,他骑着一辆永久牌二八自行车,车后座上驮着女儿,从小学到高中、从女儿用手环抱爸爸的腰到手捧教科书,日子天天过去了,路两旁的梧桐树在空中分分合合;这辆自行车很耐用,当很多人都非开汽车而不能出门时,它还顽强地为主人服务。后来,女儿成年了,他们就消失了。
国权路383号对面有两幢楼,因为没有长期规划,被临时喊作北楼、南楼,北楼在南楼的北面,南楼在北楼的南边,给中学老师当宿舍用。国权路两侧有很多私宅,卫生条件不好,很多大老爷们会在南楼墙根处方便。她从南楼下来必须经过此处,也必然捂鼻逃窜,某日气不过,请一著名大学的才女写了首打油诗,嘲讽这种不雅行为,贴在他们尿尿时面孔正好对着的墙上,高度适中,便于“公猫”边尿边读,贴了几日,估计有人看了尿血了,愤愤地撕了。南北楼也很短命地都被拆了,原址修了两幢男女生宿舍楼,风情万种地叫“春华”“秋实”。“秋实”在“春华”的北面,里面永远住着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
所以383让学生怦然心动、泯然一笑。示范后,她叫大家再默写一遍铜和稀硝酸反应的方程式。“错了,反应要有条件,这个反应是要加热的。”学生们因为这个门牌号,不用推导就很快写出了方程式,但大都没写加热反应符号,不加热,便很难反应。进了383号大门,有些学生懈怠了,懒洋洋的,忘了激活自己,始终没有热腾腾地反应起来。就像这块铜,铜是不活泼金属,但不活泼是相对的,找个厉害的对手如硝酸,铜也必须反应,但“必须加热”。
这只是条小马路,招生季时就会挤满汽车、陌生面孔,连累五角场有点肠梗阻。有人打110报警:“你们管不管?383号的路边停满了车,还不熄火,弥漫着废气!”警察赶来,手里挥舞着黄单子和相机:“赶紧走!”家长聚众抗议:“这是特殊情况!”警察退了一步:“那都靠边、熄火。”汽车尾气里有大量NO(一氧化氮),铜和稀硝酸反应也产生这个,有毒。马路上充满了毒气和路人被挡路的怒气,家长盼望小孩进入名校、进入383号的激动让这条小马路充满了戾气。她从里面出来,又是掩鼻逃窜。刚才在里面面试新生:“为什么选择我校呀?”15岁的少年怯怯地说:“因为想考上隔壁的那所大学。”有一衣带水的感觉。
考上者,着上名牌学校的衣服了,神情淡定且骄傲了;毕业时,拖了3年的拉杆箱还结实着,装着成长蜕变后的美丽钻进地铁口走了。这条道就暂时宁静了,卖文具、糖葫芦、煎饼的小摊贩们也散了,打印店、拉面店也趁机放假。等到金色的9月来了,小摊贩们查了校历,他们还会准时来上班,他们不用记得谁的模样,他们只知道年轻的胃什么都吃得下。“亲,您的收货地址再核对一下,是国权路383号,对吧?”她拿着电话,点点头,不出声,想起铜和稀硝酸的反应,多亏那帮学生看出来,孩子的眼睛什么都看得见,明天,还要去五角场买条结实些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