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人集韩文的文本特征及其文化意蕴

2016-12-15 01:47马腾飞
关键词:韩文韩愈

马腾飞

(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苏州 215123)



·文学研究·

论清人集韩文的文本特征及其文化意蕴

马腾飞

(苏州大学文学院 江苏苏州 215123)

集韩文是集句文学的一种尝试,即全篇集取韩愈古文而成的集句文作品。由于集句文发展的滞后,集韩文自清代才正式出现,在齐召南、李友棠、戚学标、刘毓崧等文人的别集中均可见到。这些集韩文作品虽有勉强拼凑的痕迹,但其中亦不乏天衣无缝的成功之作。集韩文之所以能够成为集句文学体裁的一种,正是源于韩愈古文的道统性及其语汇的独创性,同时也可看到清人开拓文学体裁时所作的尝试与努力。从集韩文出发,可以发现清人的知识之广、文学兴味之浓、文学才思之捷,亦可以由侧面考量清人对韩文的接受方式。

清代;集韩文;二次创作;文本特征

自晚唐起,韩文开始能与杜诗并列,成为江河万古、士林悉宗的两大创作典范。集句诗的发展可谓源远流长,且集杜诗能够独立于集唐诗之外,这本身就凸显了杜甫在后世独一无二的尊显地位。同理,集韩文的出现为韩愈古文典范性的确立,同样提供了侧面的参考。不过,集韩文的出现和发展显得相对迟缓,目前所发现的作品均出自清代及以后。从其应用范围来看,集韩文大致表现出实用性与文学性相结合的特征,其本质依然属于“寓新奇于变化”的游戏文学。由于文体特征以及应用的局限,集韩文的数量不多,但以集韩文为中心,我们可以看到清人对文学形式开疆拓土所作出的尝试与努力,也可以看到游戏文学本身所凸显的创新与局限相对立的特点。

一、清代集句文与集韩文的出现

总体看来,集句文学各大体材的发展并不平衡。集句诗早在北宋时即已发展成熟,历代佳作,精彩纷呈;稍后的集句词、集句散曲、集句联也屡为文人反复尝试;而集句文则问津者寥寥。陈望道先生曾在《修辞学发凡》中将集句归入“明引体”的范畴,并进一步指出:“明引法在中国文学中发现的奇现象,就是全篇尽集古人成语而成的所谓‘集句’或‘集锦’。集句大抵是诗,文不多见。”[1]159集句诗在北宋就已经发展成熟,集句词、集句联亦发源于北宋,集句散曲在明代也有了较大的发展。相比之下,在“集句家庭”内,集句文这一成员最为晚出。

有学者认为,最早的集句文是南宋郑持正的《韩奕传》[2]277,虽然其题下标明“集毛诗句”,但该文中大量语句并非直接出自《毛诗》原文,只能看作是集句文的源头,目前所能发现的严格意义上的完整集句文均是清代以降的作品。由于发展程度滞后于集句诗词,集句文一直未能受到历代研究者的重视。俞樟华、方梅二位学者给集句文作出了如下定义:“集句文是指作者进行写作时,完全采用其他作家已有的句子做成一篇文章来传达自己的思想。”[3]相比之下,文人尝试较多、在集句文中影响较广的是集韩文,即完全采用韩愈古文中的句子剪裁重组而成的新的散文作品。

集韩文的出现,可以联系到清代集句文被广泛探索的文学背景。在清中叶以来的文人创作中,出现了不少集句文的专集,如嘉庆、道光时期文人许祥光有《选楼集句》二卷,晚清孙璧文有《玉堂集选》二卷,这些都是集《文选》文的合集。晚清的许懋和有《集其清英集》一卷,是集《文选》诗文句而成,堪称集句诗与集句文的合集。集句文专集的出现,意味着集句文这一文体的发展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值得注意的是,单部著作或者单个作家的散文作品也能够成为集句文的来源材料。如嘉庆年间文人林伯桐为《选楼集句》所作的后序是集《文心雕龙》文,晚清姚汝说《为张之洞六十寿序》是集《汉书》文。也有的集句文专集一家,如嘉庆、道光年间文人张绍芳《校注二兄<集苏诗书>后》集苏辙文,余成教《石园文稿》二集卷二有《连枝轩记》集欧阳修文,经学家俞正燮的《广阮宫保六十寿引》集白居易文。但查阅清人文集可知,集苏辙文、集白居易文等皆是集句史上后继乏人的零星之作,相比之下,集韩文却时而得见。

古代士子长于吟习讽诵,能诵杜诗全集者已非罕见,韩文因其经典性同样为世人所研读习诵。南宋之时,陆游曾云:“文章要法在得古作者之意,意既深远,非用力精到则不能造也。前辈于左氏传、太史公书、韩文、杜诗,皆熟读暗诵,虽支枕据鞍间,与对卷无异。久之乃能超然自得。”[4]381这段话原本是陆游为杨梦锡的集杜诗所作,但亦可窥见,宋人支枕据鞍之时,熟读暗诵的同样有《左传》、《史记》、韩文等经典。在清代,李杜韩柳四大家可谓是“人诵其言,家有其集”①。清人刘成忠曾言:“公集文二百九十首,大篇短章,单辞只字,人珍之皆如球璧,无有敢轩轾之者。”②可见韩文在清代为人诵家传之典范文本。学问精深、喜好韩文的清人,沉潜韩文、熟读涵泳,乃至信手拈来、裁成妙笔,便有了我们今天所见到的集韩文。

目前所能搜集到的集韩文均出现于清中叶及以后。与集句诗词相比,集韩文的数量并不算庞大,不过集句文本身的数量有限,集韩文的数量仅次于集选文。如以单个作家作品作为集句来源考量,集韩文则是目前发现数量最多的集句文作品。如齐召南《宝纶堂诗文钞》卷四有《云根石天然图书谱序集韩文》;李友棠《侯鲭集》卷首有《适园自序集韩文》;齐召南的弟子戚学标有《鹤泉集杜》四卷,附有《集韩文》一卷,清嘉庆五年的《鹤泉文钞》刻本收录有五篇集韩文。此外,张绍先的《芑园真一酒集苏》卷首有张井所作的《芑园真一酒序集韩文》,道光年间刘毓崧《通义堂文集》卷十五中有《淮扬观察前署两淮都转郭公五十寿颂并序集韩文》,全文并序长达三千余字。直至民国仍有集韩文作品出现,衡山文人周既作《湘潭伍舜卿先生画像赞集韩文》,这说明集韩文是集句文中影响相对较大的一个分支。

与一般的散文作品相类似,集韩文凸显出实用性与文学性相结合的整体特征,并结合了其游戏性的娱乐功能。从现有的文献出发,我们可以将集韩文的应用功能大体归纳为文集序跋、纪颂寿序、图记像赞这三个类别。从产生时间来看,除却民国周既的一篇像赞之外,集韩文均诞生于清代中晚期,并且以乾、嘉时期为主。其作者如齐召南、戚学标、李友棠、张井等均活动于乾、嘉时期,只有刘毓崧年辈略晚。

齐召南(1703—1768),字次风,号琼台,晚号息园,浙江天台人。乾隆元年召试博学鸿词授检讨,官至礼部侍郎,前人称其“于学无不博,自天文律历,以至山川疆域,险阻要隘,了若指掌”③,其博闻强识若此。李友棠(?—1798),字召伯,又字西华,号适园,江西临川人,名臣李绂之孙,自幼天资聪颖,乾隆十年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翰林院编修,历任陕西乡试副考官、福建道监察御史等,官至工部侍郎。戚学标(1742—1824),字翰芳,号鹤泉,浙江太平人,乾隆四十五年进士,官河南涉县知县,后改宁波教授,曾游学于齐召南门下。《国史儒林传稿》载:“学标天才高迈,尝从齐侍郎召南游,及馆曲阜孔氏,师友极一时之盛。”④张井 (1776—1835),字芥航,号畏堂,陕西肤施(今延安)人,嘉庆六年进士,累迁河东河道、江南河道总督,著有《三竹斋文钞》。刘毓崧(1818—1867),字伯山,江苏仪征人,扬州学派经学家刘文淇之子,道光间贡生。传父《左氏》学,旁通经史诸子百家,精于校勘,撰有《春秋左氏传大义》等。这五位集韩文的作者,前四位均是乾嘉时期的饱学硕儒,刘毓崧年辈虽然稍晚,但也是乾嘉学人的嫡系后学,可以说,乾嘉时期是集韩文创作相对集中的一个阶段。

二、组绘成章:“二次创作”的文本特征

明人宋公传认为:“集句者,集古人之句以成篇也。前古未有,宋王介甫始盛行之,石曼卿以文为戏,近代见之尤多。虽未足以益后学,庶几有以见诗家组织之工也,置之卷末,孰云不可?”⑤所谓的“组织之工”,即是在前人已有语句的基础上,集句者自行组绘成章,属于二次创作。在古人看来,“二次创作”虽落于第二义,但是成功的集句作品所收到的艺术效果亦不乏惊奇可喜,集韩文亦然。

乾隆朝文人齐召南《宝纶堂诗文钞》中的《云根石天然图书谱序集韩文》是目前所发现的较早的集韩文,全文计一千六百余字。法式善《梧门诗话》记载:“齐次凤宗伯有异禀,目力胜人,夏栖万松山中,每视云起,必牵一缕如丝,系于峰巅,踪迹之获石数枚,有文印之成书画形,后积渐多因以作谱。”[5]10由此可知,这篇集韩文是齐召南为该石谱所作的序。该文篇幅较长,是一篇寄托闲情逸致的游戏文字,但读来却又能赏其匠心组织之妙,如此序的开篇云:

字书图画为一卷,昭然可观多矣哉!古未之有也。采于山,未接人事,丹砂石英,其文怪怪奇奇,神施鬼设,层见闲出,龙虎变化不测;蛇蛟结蟠,鸾鹄停峙,鱼川泳而鸟云飞,纤之为珠玑华实,皆曲极其妙。客至清坐相看,无不意满。有笑于列者曰:“甚矣,人之好怪也。”⑥

以上诸句皆是集自韩文,但原文并未注明出处,今逐句考察可知,引文分别摘自韩愈《毛颖传》《与陈给事书》《子产不毁乡校颂》《送李愿归盘谷序》《欧阳生哀辞》等篇章。此文开篇论述了天然图印的来源、特征,并归结了“人之好怪”的审美心态。文中部分词句摘取得相当传神,如“蛇蛟结蟠”“鸾鹄停峙”等词,生动再现了形如古篆八分的字书图画之形,这得益于集句者的二次创作。

再以戚学标的《台山画图记集韩文》为例,这是一篇山水图记,其语多出于韩愈的《燕喜亭记》《南海神庙碑》《送李愿归盘谷序》《送廖道士序》等山水名篇。以上的韩文篇章自非为浙东的山川风物所写,但经戚学标妙手集成之后,又分明呈现的是浙东台山所特有的景色与物产,使人读之如在目前。其开篇云:

浙水东七州,吾州之山水名天下。考之传记,八九百里,蜿蜿蜒蜒,首尾相继不绝,有瑰玮绝特之称。过是都者,闻而相与观焉:居民鲜少,草木丛茂,地益高,山益峻,猿狖所家,虎豹之虞,终莫幸而至焉。赤箭、青芝,丹砂、石英、钟乳,千寻之名材,其水土之所生,不能遍观而尽识也。⑦

集韩文的二次创作不单单表现在藻绘的择取之工,还体现在段落章句的裁剪安排,这些都是集韩文的难点之所在。我们已经知道,集辞为状景之文,只要掌握韩文的写景词汇及辞句,诸如山石流水、草木猿狖之类,总能在韩文中找到对应的出处,因而裁剪成一段山水文字并非是遥不可及。而如果通篇集议论文字,在辞句悉出于韩文的前提之下,既要保证全文气脉贯通、毫无凝滞,又要做到论据分明、辨析透彻,这无疑平添了相当大的难度。李友棠在《适园自序集韩文》中叙述了自己从事集句文学的个中体会,并分析了集句的形成原因,这样通脱畅达的议论文字在集韩文中是比较少见的:

既已为之,必将有以取之。究其旧,不图其新,爬罗剔抉,实有意思。思征辞引类,问其所从来,较其毫厘分寸,戛戛乎难哉?然尚非浅陋偷惰者,所能就勤而纂之,实专且久,其心之所乐,不能自休,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章分句断,竟非偶然,蔚乎其相章,并自舒其所怀。丛杂乖戾,无所出于其中,浑然天成,未尝起草,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虽使古人复生,其何能辩之?辄采其可者,在纸凡千余篇,其亦博矣,非以夸多而斗靡也。譬之食物,一筵之馔,沃于肥甘糗粻,可捐味于众人之所不味,岂诚旨于味耶?[6]623

作为集句诗大观《侯鲭集》的自序,李友棠在这里探讨的是集句诗的生成原因以及文本特点,广而泛之到整个集句文学来看,也未尝不可。首先,文中对集句者的要求正是“爬罗剔抉”与“征辞引类”,即广泛地进行阅读与征引,作者也自叹“戛戛乎难哉”。但李氏又强调“勤而纂之”“实专且久”“取于心而注于手”,最终达到“浑然天成”“不烦于绳削而自合”的境界。

查阅材料还可以发现,集句文学并未形成一个统一的体例规范,集韩文亦然。在齐召南、戚学标、李友棠的集韩文中,辞句并未具体标明出自韩文某句某篇,只有到了刘毓崧的集韩文,才将引文具体标明。从齐召南集韩文的段落篇章来看,也不尽皆忠实于韩愈原文。但相比之下,戚学标、李友棠、刘毓崧的集韩文基本做到了言必有据,辞必有征,我们可以看一下戚学标的《圣驾四幸江浙恭纪颂集韩文》。《清史稿·戚学标传》记载,“高宗巡江浙,学标献《南巡颂》”[7]13219,指的就是这篇文章。究其创作意图,无非是讨取统治者之欢心,从其选辞用语上看,也多源自韩文中的章表名状,韩文的高言大句、巧辞譬喻在他手下得以重组,如同一气呵成之作。现引其第一段,并将出处查明于后:

天子神圣(《潮州刺史谢上表》),自即大位以来(《与少室李拾遗书》),太宇之下,莫不宁顺(《潮州刺史谢上表》)。百姓安乐寿考(《论佛骨表》),唯知鼓舞欢忻(《潮州刺史谢上表》),上古未尝有也(《论佛骨表》)。天子犹以为(《送郑十校理序》)物众地大(《平淮西碑》),唯恐耳目有所不闻见(《后二十九日复上书》),一夫不得其所(《潮州刺史谢上表》),兢兢业业(《潮州刺史谢上表》),面问百姓疾苦(《潮州刺史谢上表)。于南方(《南海神庙碑》)扬州之近地(《祭鳄鱼文》),仍观察其郡邑(《南海神庙碑》),与官吏百姓等相见(《潮州刺史谢上表》)。应今年税钱(《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征未得者(《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并且停征(《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民老幼妇女不惊,市贾不变(曹成王碑),道傍见者连三大呼笑(《国子助教河东薛君墓志铭》),皆云天子大圣(《论佛骨表》)。⑧

由于呈阅的对象是封建帝王,这篇集韩文可谓惨淡经营,极尽歌颂之能事。戚学标选用的文辞多集中于韩愈《潮州刺史谢上表》《论佛骨表》《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等高文典册。但观其选辞之精工、剪裁之得体,又堪称赏心悦目,且每下一字,言必有据,文章整体读来也是平顺畅达的。

李友棠的《侯鲭集序》亦是集韩文而成,此文同样别出心裁,文从字顺。现引其开头一段,为方便比较,这里再次将引文出处一一标出:

古之作者(《答胡生书》),寓辞乎咏歌(《荆潭唱和诗序》),同工异曲(《进学解》),各自名家(《答吕义山人书》)。编简所存(《上兵部李巽侍郎书》),穷情尽变(《送权秀才序》),虽在千百年之前(《上李实尚书书》),其牧名也远(《答刘政夫书》)。学者之所宜用心(《进士策问十三首》),在乎精鉴,博采之而已(《与凤翔邢尚书书》)。[5]623

李友棠在文章开头交代了集句文学的产生背景,出于韩文本身的“在乎精鉴,博采之而已”似乎更是集句文学最好的脚注。与戚学标的集韩文不同,这里的引文,短短十句,分别散见于韩愈的不同篇章,无一处重复,可见其征引之广泛,学殖之深厚。

然而,既然属于“二次创作”,即是借古人之言浇己之块垒,不免带有一定的创作难度。与集句诗词不同,集句文的字数没有固定,符合辞意而字数句读有出入的地方,往往难以割舍,这样易造成文章的气力不均,读来略有龃龉,这与成于一手之文的酣畅淋漓之气是完全不同的。首先是句读上与韩文并非完全同步,部分集韩文的辞句是割裂拼凑了韩文原句。如齐文中首句的“字书图画为一卷”,“字书图画”出于《毛颖传》,“为一卷”三字则见于《画记》,并且“为一卷”三字本为惯用之语,硬说是源于韩文,则略显牵强凑泊。同样的例子以刘毓崧的《淮扬观察前署两淮都转郭公五十寿颂并序集韩文》最为极端,如“诗曰”“方今”等常用短语,文中注明是出自韩愈的《宋戒》《代张籍与李浙东书》,其实略显牵强。再如“八年戊午九月二十三日”的短句,文中这样标出:“八年(《送韩侍御序》)戊午(《顺宗实录四》)九月(《上张仆射书》)二十三日(《顺宗实录》)。”⑨这就割裂了韩文原作,牵强之至,但若不这样处理,原句在韩愈原文中又无着落。由此可见,如何妥帖得体地择取文字,正是集句文创作中的难点,这样的二次创作比之集句诗词略有不同。另外,部分集韩文中又有部分词句与韩文本身稍有出入,如齐召南的《云根石天然图书谱序集韩文》与刘毓崧的《淮扬观察前署两淮都转郭公五十寿颂并序集韩文》中的“昭然可观”一词,今检诸本韩愈原文均作“昭哉可观”;齐文中“古未之有也”,今检诸本韩文皆作“古未尝有也”,这几处或属作者的误记。再次,集文中部分语句气脉不畅,起承转合略有滞重牵强,这本是集句作品的易发之病,集句文亦其难免。

尽管如此,清人的集韩文依然值得我们肯定。首先,这一集句文体具有独创性。清代以前,集句文体大抵为集句诗词、集句联、集句散曲,而专集一家之文,实不多见,足以令人耳目一新。同时,还需要看到的是寓庄于谐的新奇性,可谓借昌黎之笔墨而浇己之块垒。再次,集韩文并非天衣无缝,但是大体看来还是文从字顺的,凸显出游戏性与实用性的结合,体现了清人的知识之广、文学兴味之浓、文学才思之捷。从这几方面来看,清人的集韩文堪称“学问”与“才情”的巧妙融合。

三、“游戏文章”背后的文化意蕴

在清人心目中,韩愈古文的地位虽尊,但并非至高无上。早在明末清初,吴梅村的“韩潮苏海”之论一出,响应者大有人在⑩。苏轼散文内容广博、机趣横生,更加具备吞吐风云、千汇万状的“海”之特征。并且,苏文今存四千余篇,十倍于韩文,从数量上看,苏轼散文也更加浩瀚宏博,那么为何并没有涌现相应数量的集苏文,抑或是其他相应数量的集柳文、集欧文?这与韩愈古文还归道统的经典性以及自铸伟词的独创性是密切相关的。

在语言特征上,韩愈力大思雄、词必己出的独创性为集句文提供了可生的土壤与丰富的材料。刘熙载评其《送高闲上人序》时指出:“昌黎尚‘陈言务去’。所谓‘陈言’者,非必剿袭古人之说以为己有也。只识见议论落于凡近,未能高出一头,深入一境,自‘结撰至思’者观之,皆‘陈言’也。”[9]67诚然,韩愈古文的语言,注重的是推陈出新、自铸新语。韩文除了《顺宗实录》之外,今存有三百五十余篇,正是在这为数不多的篇章之中,韩愈创造了大量个性鲜明而又富于感情的新词,至今仍有着相当的生命力。仅仅一篇《进学解》就诞生了“爬罗剔抉”“贪多务得”“含英咀华”“佶屈聱牙”“同工异曲”“动辄得咎”“提要钩玄”“兼收并蓄”“投闲置散”等成语,这些新词准确生动、个性突出,富有极强的概括力与表现力。也正是如此,韩愈所独造的这些新词才会适用于他人各种篇章题材的呈现,在集韩文中,这一类词语更是集句者的首选。譬如“爬罗剔抉”一词,前文所引的齐召南、李友棠、戚学标的集韩文作品皆有引用:

风雨少弛,爬罗剔抉,日光穿漏。(齐召南《云根石天然图书谱序集韩文》)

既已为之,必将有以取之,究其旧,不图其新,爬罗剔抉,实有意思。(李友棠《适园自序集韩文》)

使奴星入溪谷,爬罗剔抉,亦有可采。(戚学标《委羽山方石铭序集韩文》)

又如“浑浑无涯”一词:

观其所为文,浑浑无涯,其必有意,不知造物者意竟何如。(齐召南《云根石天然图书谱序集韩文》)

浑浑无涯,龙虎变化不测,蛇蛟结蟠,可喜可愕。(戚学标《文录古意序集韩文》)

今验其文,泛滥停蓄,浑浑无涯。(戚学标《跋韩文公集后集韩文》)

乃至“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之类的短语:

今验其文,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不专一能。(齐召南《云根石天然图书谱序集韩文》)

未尝起草,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李友棠《适园自序集韩文》)

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不以雕琢为工。(戚学标《委羽山方石铭序集韩文》)

通过罗列可以发现,韩愈古文语言的戛戛独造以及穷形极相的表现能力,为集韩文的生成提供了丰厚的土壤。同时,韩文中不乏典丽肃穆、歌颂升平的清庙明堂之气,这在前文所引的戚学标的《圣驾四幸江浙恭纪颂集韩文》、刘毓崧的《淮扬观察前署两淮都转郭公五十寿颂并序集韩文》等颂赞文体中均有体现。

与浩如烟海的集杜诗相比较,存世集韩文数量不多,这无疑是其影响不大的直接原因。推其缘由,首先应归结于集句文本身的局限。从目前所搜集到的集韩文的题材、功用来看,集句文主要是充当着序跋颂赞的流连短章,“字必有据,言必有征”是集韩文最大的枷锁,难以进行议论、叙事等形式的自由创作,只能以寿序颂赞等游戏文章的面目出现。相比之下,集杜诗的地位却往往能够高于集句文学,南宋末年,文天祥的集杜诗已经是相当严肃的文学创作了。

集韩文是集句文学发展中求新求变而生成的一种全新的文学表现形式。无论是“游戏文章”的本质,或是“二次创作”的价值,皆不乏新奇可喜之处,但集句者在搜罗剪裁过程中所付出的人力、学力是巨大的,比之自由的散文创作,集句文的成文可能要更加艰辛,集韩文亦然。清中叶的饱学硕儒能够驾驭这一新兴文体,在整个集句文被大力探索尝试的背景下,集韩文也开始出现,但集韩文在发展走向成熟后,又无法突破题材、内容的局限时,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微。然而我们透过集韩文,既可看到清人对于韩愈古文本身的精研与接收,也可看到作为集古典文学之大成的清人在开拓文学体裁时所作的尝试与努力。

注释:

① 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二十五,清光绪常熟瞿氏家塾刻本。

② 刘成忠《韩文百篇编年》卷首序,清光绪二十六年石印本。

③ 秦瀛《小岘山人集》文集卷五,清嘉庆刻增修本。

④ 转引自潘衍桐《两浙輶轩续录》卷十三,清光绪刻本。

⑤ 宋孟清《诗学体要类编》卷二,明弘治刻本。

⑥ 齐召南《宝纶堂诗文钞》文钞卷四,清嘉庆二年刻本。

⑦ 戚学标《鹤泉文钞》卷上,清嘉庆五年刻本。

⑧ 戚学标《鹤泉文钞》卷上,清嘉庆五年刻本。

⑨ 刘毓崧《通义堂文集》卷十五,民国求恕斋丛书本。

⑩ 如吴伟业针对宋元间李淦《文章精义》中“韩如海,柳如泉,欧如澜,苏如潮”之说反驳道:“非确论也,请易之曰:韩如潮,欧如澜,柳如江,苏其如海乎。”孔尚任《桃花扇》:“中年浩气,流成苏海韩潮。”晚清杨毓辉《郑观应<盛世危言>跋》云:“观其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直兼乎韩潮苏海。”

[1]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凌瑜,张迎宝.陈望道全集:第四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

[2] 张明华.文化视域中的集句诗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

[3] 俞樟华,方梅.论古代集句[J].江苏社会科学,2007(4).

[4] 钱忠联,马亚中.陆游全集校注[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1.

[5] 法式善.梧门诗话[M].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2006.

[6] 李友棠.侯鲭集序[G]//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47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7] 赵尔巽.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 叶子奇.草木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9] 王气中.艺概笺注[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

[10] 徐世昌.清儒学案[M].北京:中国书店,2013.

[责任编辑 李秀燕]

On the Stylistic Features and Cultural Connotations of Han Cento Literature by Qing Writers

MA Teng-fei

(SchoolofHumanity,SoochowUniversity,Suzhou,Jiangshu, 215123,China)

Han cento literature, a new attempt of Chinese cento literature, is an organic collection of Han Yu’s ancient Chinese prose. As the cento literature develops slowly, Han Cento Literature hasn’t come into existence until Qing Dynasty seen in the corpus of Qi Zhaonan, Li Youtang, Qi Xuebiao, Liu Yusong and many other writers, among which patchworks coexist with fabulous ones. It is because of the orthodoxy and the original vocabulary in Han Yu’s prose as well as Qing writers’ attempt and efforts that Han cento literature becomes a variant of Chinese cento literature. Han cento literature tells much about Qing people’s information, including their extensive knowledge, keen interest in literature, literary creativeness, and the way of accepting Han Yu’s prose.

the Qing Dynasty; Han cento literature; recreation; stylistic features

2016-04-01

江苏省2015年度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项目编号:KYLX15_1284)。

马腾飞(1989—),男,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明清诗文。

I207.6

A

1672-8505(2016)06-00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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