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 墉
当你睡醒的时候
文/刘 墉
每天晚上,看女儿爬上她的小床,我都会过去亲她一下,说声“晚安”,然后回到书房工作。
每次离开她卧室的时候,我都好舍不得。想想,一个才5岁的娃娃,就要面对一屋的漆黑和孤独。我常对妻说:“小丫头好可怜哪!一个人睡!”
“哪个人小时候不是一个人睡?”妻说,“难道从小就给她找个丈夫,一块睡大?”
小时候,我不是一个人睡,而是3个人睡。一边睡着爸爸,一边睡着妈妈,我常把两条腿左右跨在他们身上,觉得很舒服、很满足。
七八岁的时候,我太大了,把老爸挤到房角另一张床上去。又过一年多,老爸的床空了,他睡到六张犁的极乐公墓。
我没睡老爸留下的床,还睡在妈妈身边,常听她半夜蒙着被子哭。我不敢过去搂她,怕她哭得更凶,就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听着。
然后,我们家失火了,母亲在废墟上搭了间临时的草房,第一天住进去,半夜下起倾盆大雨。外面下,里面也下。母亲把两件雨衣盖在我身上,坐在床边守着。
直到今天,我都清晰地记得,雨水滴在身上的声音,和隔一阵母亲便掀起雨衣一角,让雨水流下床的哗啦声。
再搬家,我们就分开睡了。
我睡里屋,母亲睡外面,中间隔着两扇纸门,她常半夜突然拉开门,看我睡了没有。
那时,我上高中了。十六七岁的孩子,已经有些绮思。一个人睡在硬硬的木板床上,睡不着,常想:有一天,结了婚,身边有个心爱的人,转过身,一搂,就搂到一个温暖的、柔软的身躯,多好啊!那时候,我就再也不会像现在,一个人睡得那么孤独了。
大学二年级,我交了女朋友,她常晚上陪我画画。夜深了,我留她,她就在我家睡。
她睡我的床,我娘睡自己的床,我则被娘赶到楼下小房间,睡一张只有5英尺的床。
夜里睡不安,天冷,厚被给女朋友盖,我冻得直发抖,突然觉得胸闷,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啾啾声。伴我至今的气喘,就是从那时开始发作的。
大三下学期,我结了婚。女朋友理所当然地跟我同床。我不再一个人睡了,身边多了一个。又隔一阵,身边多了两个。我睡得腰酸背痛,整夜不敢转身,怕撞到旁边睡的“大肚子”。
儿子出生,倒没上我们的床。在他小床睡了两个月,就移去我娘身边。
结婚生子真好!我床上多了个人,我娘床上也多了个人,大家都忙,都不再寂寞。
转眼17年,突然又添了个小女儿。只是从她出生,我就常应邀往台湾跑。
每次回到纽约,总要跟女儿争。我不在的时候,她睡我的地方;我回家,她硬不让。
争到最后,她赢了!我老婆睡到了女儿床上。
有一天,我对上大学的儿子说:“你的房间蛮好,你去住校,空着也是空着,既然你妹妹非跟你妈睡,我就把大床让给她们,改天搬到你的房间睡。”
向来很前卫的儿子,居然瞪大眼睛说:“这还了得?你们愈睡愈远,岂不是分居了?”接着就去找妹妹“理论”。兄妹俩一个礼拜没讲话,可是我,又成了两人睡。今年秋天,带老婆去欧洲。每到一地,导游就会分房间。他总是一边把钥匙交到我们手上,一边嘀嘀咕咕地说:“不是新婚!”
接过钥匙,我们已经猜到,房间里一定是两张单人床。
其实一人一张床,有什么不好呢?不怕鼻子对鼻子,空气不好。不怕伸胳臂抬腿,伤了枕边人。不怕半夜起床,把另一半吵醒。更不怕放臭屁,心里过意不去。
所以,有一次碰上个特别豪华的旅馆,虽有两张床,却每张都是双人床时,我们自然而然,还是各睡一张。最近,读《时人》杂志,说意大利的费里尼导演跟他定情达半世纪的老婆,爱情虽没随着岁月变淡,晚年却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拥有卧室和客厅,中间以一条长廊隔开。
这使我想到,曾读过一个庄尚严先生写的对子:
会心不在远
容膝何须多
内容虽然讲朋友之间,但何尝不能用在夫妻相处呢。
小时候,我们一个人睡,睡向独立的成人。
青年时,我们有了激情,两个人睡,睡向结合,睡向生命的传递。
中年之后,情欲逐渐淡了,各自心灵的世界变得宽敞。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那伴是只要觉得“你在”,就满足了,本不必日夜腻在一块儿。
至于生命的最后一刻,谁不像初生时,一个人睡呢?
只是,小时候,我们一困,就会想妈妈,妈妈要是没回来,大人常会安慰地对我们说:“好好睡,睡醒睁开眼,就会看到妈妈了!”
当有一天,我们将死,是不是在这长眠之前,也会想妈妈呢?只是妈妈多半已经不在人世。
这时候,会不会有人对我们说:“好好睡!睡醒,在另外一个世界睁开眼,就会看到妈妈了!”
摘自《刘墉精品书坊:花季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