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喜多瑞
我是一个幸运的编剧
——专访《锻刀》编剧、监制王军
文/喜多瑞
由著名编剧王军执笔创作、资深制片人曾辉担纲制片人兼导演的抗战题材电视连续剧《锻刀》,自国庆节在央视八套黄金档开播以来,收视率不断飙高,可谓是火爆荧屏。
近日,笔者来到著名编剧王军的家中采访,刚进门便被客厅整整一侧墙的书柜震撼到。满满一柜的书籍摆放得齐整有序,其中有许多战争、史诗类书籍。《锻刀》是以云南滇军为历史背景,笔者问王军是不是在写剧本前需要做大量相关功课,王军却告诉笔者他本来就是历史发烧友,而且《锻刀》的剧本其实是在没有提纲、边拍边写的情况下完成的“急就章”。这让笔者对《锻刀》的创作过程和这个自称“懒而幸运”的编剧更加好奇。
笔者:当时是怎么一个情况接下了《锻刀》的剧本?
王军:在《锻刀》之前,我正在创作《共赴国难》第一部的剧本,这两部戏是同一家公司出品,剧情也有近似的历史背景,就在我写到第13集的时候,曾辉不由分说,把我抓到了《锻刀》剧组。当时,《锻刀》的剧本已经有两拨人写过了,但在开拍前夕演员们围读剧本时发现了重大问题。我看了剧本的前三集和最后一集,发现确实无法拍摄,只能全部重新写。由于主要演员已经全部选定签约,服装量体裁衣基本制作完成;横店的取景地也已预定好,美术组已经进驻3个月搭景即将完成,所以我只好在保证角色名字和基本人物关系的前提下,花了9天时间完成了前7集的剧本,以保证剧组能够按时开机。之后的所有剧本,都是我在没有提纲的情况下跟组独自创作完成的。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是没有更多时间去查史料的,只能运用原来的知识积累去构建我的故事。《锻刀》这部剧涉及的史实部分不会有纰漏,这点我是有足够自信的。
笔者:很难想象,没有提纲,您是如何完成剧本创作的呢?
王军:《锻刀》这次的剧本创作非常挑战我的创作技术。我对人物形象和命运的设计,让很多演员都很意外,他们已经围读过两个剧本了,而我是第一个询问他们对自己所扮演角色的想法的。跟大厨做什么菜,怎样选材,才能让食客们满意一样,一名职业编剧在写剧本的时候首先应该想到的就是:我要写一个和多个怎样的人物形象,观众才能认可呢。急就章尤其考验编剧的专业程度。当然这种事情,最好不要鼓励。下不为例吧。
笔者:您在创作中有没有自己的偏好?
王军:编剧都应该有自己的偏好,说好听点就是要有美学追求。如果说吴宇森式电影是一种暴力美学,而我就更喜欢暴力温情美学,喜欢在暴力环境下去展现儿女情长。《锻刀》便是我在这样一种审美心态下创作的作品。著名制片人吴毅先生说,《锻刀》这部戏开创了战争剧的一种新类型。我当然清醒地知道,这是过誉之词。但是以暴力做背景,营造出的规定情境确实更适合去展现人的内心情感世界的丰富,这一点我很赞同,也是我一向坚持的。
笔者:您还担任了《锻刀》的监制。
王军:对。《锻刀》这部剧对我来说比较特别的是,我还担任了监制,常需要去审看已经完成拍摄的对编素材,于是就能及时掌握到每一位演员的表演完成度。如果这个演员的表演不理想,那么给予其戏份太重的话,就可能会变成一种浪费和灾难。而有的角色,本身戏份并不重,但这个演员的表演十分出色,那我就要考虑将这个角色发展起来,让他出彩。这是非常好玩的一件事。当编剧同时做监制的时候,就握有这种权力,真正可以掌握你的角色命运,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我想让你死,你就活不到下一集。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编剧都能够去做监制。即便一位成熟的编剧,如果没有受过基本的表演和导演训练,如果没有制作经验,也是无法完成监制工作的。作为监制,你必须对各部门创作有专业性的掌握,才能发挥有效作用。我是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的,戏文系从一年级开始就有表演和导演训练,这也可以说是作为科班出身的编剧的优势吧。我很支持编剧兼任监制,至少可以保证你付出心血的剧本不被误解和糟蹋。
笔者:您刚才说做监制可以把握演员的表演完成度,那您对《锻刀》的演员表演做何评价?
王军:徐僧、高峰、蒲巴甲、夏铭浩、王鸥、宋撼寰等等这些演员的表演都令我印象深刻。有一场戏,徐僧、高峰两位演员的节奏把握非常精确,情绪外化得极好,两个人满肚子都是话,但是又都没有说话,就已经把所有的情感都准确地传递给了观众。我第一次看到这场戏的对编,当场泪奔。他们能够把剧本文字表述,如此准确而高级地表现出来,还加入了很多他们自主在现场设计的外部行为,让我十分惊艳。
蒲巴甲是一个有非凡灵性,而且异常努力、用功的男演员,他这次坚持自己来配音,一个藏族小伙子学说汉语也没几年,但现在已经能做到非常准确的表达了,确实了不起的。另外高峰和夏铭浩饰演的这一对国军特务所有的对手戏完全是两位成熟的表演艺术家在飙戏。每一次写到他俩的戏,我都特别兴奋、愉快!
关于王鸥,我后来知道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她所扮演的角色江美兰和徐僧扮演的角色萧以恒是一对夫妻,我在剧本里设置了一个细节,洞房花烛夜,萧以恒向江美兰表示:“以后每年的今天,我都会送你一个戒指。”后面的剧本还没写出来,王鸥就提醒徐僧:你的每一场戏都要带着你的戒指,这其实就是在外化人物对爱情的坚贞。听说之后,我一下便对王鸥刮目相看,能够意识到通过一个道具来外化角色的内心动作,这说明王鸥真是一位非常专业的演员。现在想来,给王鸥写的戏份太少太少,非常后悔。
我最后想说说一个容易忽视的角色——独眼,他的扮演者宋撼寰也是位非常优秀的青年演员。独眼这个角色本来是作为一个叙述支点存在的。宋撼寰有一天就跑到我那里要求加戏。我就问他,你有什么想法吗?他就说,之前别人都是穿皮靴的,可他没有,能不能为了要一双皮靴,而产生一些波折呢?我立马说好!好!这个是真好啊,好到什么程度呢?你知道,我是没有提纲在写剧本,这个提议让我一下子就抓住了独眼的人物命运线啊,使得这个人物一下子就完整了。他有一个好演员的潜质,能基于编剧的人物设计,主动去构思创作。有时演员也能成就一个剧本,这在我与他的合作中是已经证明过了的。
《锻刀》剧照
笔者:现在的年轻人多半对战争类题材并不感冒,觉得大多都是“手撕鬼子”的主旋律戏码,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军:首先得说,“手撕鬼子”不是主旋律,是暗黑者们的反主旋律,是用肮脏低下的手段抹黑抗日战争正义性和严肃性的卑劣行为。“手撕鬼子”和“裤裆藏雷”的编剧、导演和出品公司应该从影视行业驱逐出去,放任这种玩意儿在公共平台上播放的审查者和电视台主管官员应该被严肃追责。影视剧社会影响面大,本应该承担起相应的社会责任,我们的创作者更应该有这样的文化自觉,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艺术家也都算是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从来都是社会的良心,就有责任去帮助年轻人尽早地确立是非观念。
话说回来,所谓的“主旋律”是什么?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关于“主旋律”的理解挺好的,是说“通过诚实劳动获得幸福生活的故事,都应该成为我们的主旋律”。这个界定也包含了现实题材。我认为,长期以来主管主旋律创作的机构部门和从事主旋律创作的人都有一个思维误区——他们把艺术创作等同于新闻写作。这就出现了一个文体错误。本来,应该把它写成故事性剧本,把它生成一个活生生的姑娘,结果却被弄成了新闻,做成了一个雕像,做得再好,也只不过就是报告文学体罢了。艺术创作的核心是人物,人物没有生活质感,没有烟火气,是如今所谓的主旋律题材令人厌烦的关键。
笔者:您认为战争题材作品想要获得成功有哪些必备的因素呢?
王军:我觉得,恐怕一时没法总结出一个完整的套路来。就我自身的阅读经验和创作积累而言,老实的创作态度比类型化、讲究技术和苛求历史细节更重要。从剧本创作的角度来说,战争剧如果是以史实为依据的,那就尽量依靠史实,从真实历史人物中确立戏剧主要人物,围绕它来梳理、建立人物关系。让人物自己活起来,活在史实之中,活在自己的人物关系之中,这是符合基本创作规律的。
具体创作中容易出现的问题不外乎有两点:一是违反基本生活逻辑。这不仅仅是那个时代的人应该穿什么衣服、用什么样的器物那么简单,为了漂亮伪造民国时期的军装,造出了新纳粹军装这种行为不是艺术创作。当然,美式小翻领军装替代46式军装堂而皇之地用在戏里,已经成为节省成本的潮流,我们也不能免俗。我所说的基本生活逻辑,指的是真实生活质感的还原度,应该力求逼真地表现那个时代中每个个体生存状态的真实,主要指人物的具体生活内容和情感关系的真实。有些热播剧里经常会飞扬着当代的词汇和当代处理情感关系的方式,这就是脱离现实,也就是违反了基本生活逻辑,当然也就很难获得观众的认可。
还有一点,就是不遵从情感逻辑的问题。这说明创作者缺少对人物情感世界的体验。就像表演有发现、判断、思考和表现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情感关系也是有过程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感情本就有起承转合。哪怕仅仅是有相遇、相熟、相知、相爱这样的节点,也算是有了完整的体现。《历史的天空》《我的兄弟叫顺溜》就非常好,情感逻辑非常清晰、有力。
从制作角度来说,所谓制作精良,就是要凭良心干活。你是不是花了心思去做,现在连普通观众都能看得明白。《锻刀》制片人曾辉花了半年的时间在剪辑室里做剪辑、调光调色和配音等等后期工作,这些都是外人看不到的辛苦,“修和无人见,存心有天知”。只要是做的良心活,自然就有回报。
笔者:您已经创作了这么多剧本,您是如何评价自己的编剧工作的呢?
王军:我其实算是一个相当幸运的编剧,从毕业之后就开始了创作实践,没有一部作品胎死腹中,拍摄完成的也都已经播出。我不是个产量太高的编剧,因为我是天秤座又属猪,比较懒,我也没有什么生活压力,所以没有累死累活挣大钱的念头。很有意思的是,我只有两三部戏没上过央视,其他都是在中央一台或八台的黄金时段播出,像《金粉世家》《台湾首任巡抚刘铭传》《缉毒先锋》,等等。这次从《热血之共赴国难》改名成《锻刀》,我心里就有点慌,因为我没上央视的戏几乎都是两个字的剧名。万一中途生变,该怎么办呢。好在天遂人愿,一切顺利。
笔者:您接下来有什么创作计划?
王军: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希望能创作出一部自己满意的大部头作品,当然这几乎是每一个创作者的梦想。素材已经在准备了,我还希望能亲手将它拍出来。
我现在也在筹备下一部作品,而且将自编自导。我认为编剧做导演是有先天优势的,导演的工作其实也是在讲述故事,只不过是用行为和镜头替代了文字而已。如果你连用语言讲述故事的基本能力都没有,凭什么能做个好导演呢?其实,如今风头正劲的很多导演本身就是文学系毕业的,刁亦男、蔡尚君、张一白就是我们中戏戏文系的同门师兄,曹保平、薛晓璐是电影学院文学系的老师,姜伟导演最初也是做编剧入行,王家卫、科波拉也是如此,很多这样的例子。所以说编剧去做导演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在歌德之前,所有的导演工作都是编剧在做。
编剧和导演有很多共通的东西。首先是都要有整体感,有全局观。所有的人物在戏中所处的位置和人物关系演变的整个波峰变化,你要有一个整体的把握,最主要的是你要始终保证你的主题贯穿呈现,这就是整体感。第二点是连续画面思维能力,我所写的剧本基本上都是连续画面,不是文学本。专业导演看我的剧本,立马就能明白这几乎已经是个分镜头剧本了,我的剧本换行就是切镜头,我从来不会标注“特写”两个字,但是导演看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头”,他就能明白这是个特写镜头,人物并没有入画。我的剧本里从不出现“镜头”两个字,也没有“左拉右摇”“前推后移”这些词,只要出现这些描述,那都是业余选手,编剧爱好者而已。现在似乎有一种风气,当过观众的,认识2000个汉字的,就敢当编剧,这很可笑。
一名职业编剧的养成其实是非常艰难的,编剧所拥有的复杂的知识结构,恐怕在各行业中都少见。编剧的日常阅读看上去是不求甚解,样样通样样松,其实是在储备建立自己的索引目录,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按图索骥,继续去追索研究。不小心成为专家的也未必没有。但是平时没有这个积累,临战就会抓瞎。
《锻刀》背景里的这段60军的历史我是了解的,但我也只是清楚大框架,细节却不甚了了。好在平时有积累,我就能很快从藏书中找到相关的文字资料。关于资料支持,我要感谢我的两位师友,一位是写《抗日战争的细节》的魏风华先生,另一位是写《松山战役笔记》的余戈老师,他们的作品帮助我快速地解决了很多史实细节问题,对我构建情节帮助很大,借此也要向他们表示感谢!
最后也要感谢制片人兼总导演曾辉先生,是他的信任,才有了我的这场临危受命,而且整个过程我们配合得也相当默契。他是我多年来合作过的唯一一位从不催剧本的制片人,任何一名编剧都喜欢这样的制片人。
我很庆幸完成了《锻刀》的剧本创作,让我感觉没有浪费自己的2015年。《锻刀》在10月11日收煞,这是送给我自己最好的生日礼物,哈哈哈。★
(文章编辑自“喜多瑞剧本观察”微信公号)
责任编辑:曹舒雅
《锻刀》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