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隆
赵尚志和张甲洲、吴福海等人来到哈尔滨,找到满洲省委。
省委几次召开会议分析巴彦游击队失败的原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赵尚志右倾,执行了地主富农路线,不讲少数民族政策,是巴彦游击队溃败的主要责任者。
省委决定,开除赵尚志的党籍,给予吴福海留党察看处分。因为张甲洲已不被视为党员,也就谈不上处分了。
省委责令赵尚志检查错误。赵尚志不但拒绝,还找领导申辩,有些言辞很是激烈。于是有人给省委写信,说赵尚志有“对党的领导机关敌视谩骂以致要脱离党的态度”。
1935年1月12日,在《中共满洲省委关于恢复赵××(赵尚志——笔者)同志党籍的决议》中说,“赵××同志在领导张甲洲队伍时是执行了右倾机会主义的路线”“当时省委执行‘左的机会主义路线”。“1·26”指示信(1933年1月26日王明代中央起草的写给满洲各级党部及全体党员的信,提出联合各种反日武装力量共同抗日。——编者注)已经发表近两年了,省委已认识到自己的政策“左”了,可赵尚志那顶“右”的帽子是那么回事儿吗?
无论怎么回事儿,在赵尚志的眼里,真理都是简单的——以“反日”为口号,到处是朋友,即便队伍受挫,也能很快重整旗鼓。而在省委领导的眼里,真理同样是简单的,那就是中央决议是不容置疑的。
从赵尚志24岁时的照片上看,那张娃娃脸眉毛挺重,眼睛挺有神。当年和他并肩战斗过的抗联老人都说,他的眼睛特别亮。还有人说,赵尚志生气时,目光剑刃般灼灼逼人。还有,赵尚志的嗓音特别洪亮,而且能言善辩,理论起来一套一套的。而包括笔者采访时还在愤怒地指责他的人,也都说他性子太直、脾气暴躁。
好不容易搞起来的队伍垮了,党籍也不明不白地没了,不难想象,这个爱咬死理、脾气暴躁的直性子,当他的申述被置之不理时,因负伤而只剩下的一只右眼,那目光会怎样地灼灼逼人,那张不饶人的嘴会发出怎样的声音!
这就是赵尚志,一个特别容易受到伤害、几乎注定就是悲剧性的人物。
1908年10月26日,赵尚志出生于热河省朝阳县(今属辽宁省)三区王伦沟乡喇嘛沟村。
赵家为书香门第,赵尚志的祖父、父亲都是读书人,家境比较优裕。因此,赵尚志最后一次被开除党籍后,就有人开始追究他的“阶级根源”。
赵尚志的父亲赵振铎曾任朝阳县自治会副会长、县议会副会长,为人正直、侠义,思想开明、进步,有强烈的反抗暴政的精神,在当地受人尊敬、颇有影响。《朝阳县志》载称:“晚清附生(科举制度中生员名目之一,即秀才——笔者),民国五年(1916年)四月创办清乡会,发展会员千余人。以抗苛捐杂税、打击贪官污吏、缉捕匪盗、储粮备荒为宗旨,与朝阳县长孙廷弼发生数次武装冲突,打死警察12人,缴获其枪支马匹。同年六月,孙廷弼调兵血洗清乡会。失败后,携家经北京辗转至哈尔滨定居。”
赵尚志兄弟姐妹11人,他排行老六,二哥三姐一弟四妹。小弟赵尚武,七七事变后参加八路军,曾任晋察冀军区抗敌剧社音乐队副队长,1943年反“扫荡”时在河北阜平牺牲。二哥赵尚朴,1932年入党,1938年去延安,离休前是哈尔滨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大妹赵尚英,20世纪30年代参加左联,七七事变后参加抗日救亡宣传队,1948年到东北解放区从事文艺工作。三妹赵尚芸,1932年被组织派往设在上海的团中央受训,之后一直从事革命活动。
赵家搬到哈尔滨后,生活顿显拮据。父亲在一家火磨记账,大哥在一个白俄人家赶马车,不久去苏联打工。赵尚志先给一个白俄老板当杂役,后来又到一家首饰店当学徒,与二哥做面粉、月饼、烧饼的小生意,在华俄道胜银行哈尔滨分行道里支行当信差。1925年,大哥从苏联寄回一笔钱,家境开始好转。17岁时,赵尚志到许公中学读书,先为补习生。因为他在朝阳县立高小读过三年书,天资聪慧,当年即考入中学。
青年学生对政治敏感、热情,而学校又是个新思想流行的地方。赵尚志从小胆大、机敏,善于独立思考,过早的社会底层打磨又使他比一般同学敏锐、成熟。而这一切迸发出最初的光芒,是在1925年上海“五卅”运动后席卷各地的反帝爱国风暴中。
6月12日,哈工大、六中、三育、东华等学校的学生代表集聚普育学校,决定响应哈尔滨市救国后援会的号召,在学生中开展募捐活动,支持上海反帝运动。赵尚志是许公中学的代表,回校后被大家推选为学生自治会副会长兼交际股股长。从此,在校园,在街头,在闹市,他以洪亮的嗓门为创造一个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世界而奔走呼号。
接下来,在声援五卅运动中加入中国共产党的赵尚志,在东北军郭松龄倒戈引发的反奉运动中被开除学籍。
这时正值黄埔军校第4期招生,中共中央通知各地党组织选派党团员和进步青年投考,为武装斗争储备人才。听到这个消息,赵尚志喜不自胜,党组织也同意他去,一是因为他的性格适合学习军事,二是当时反动军阀正到处抓赵尚志,处境很危险。
赵尚志的治军带兵生涯,是不时可见黄埔军校影子的。
1926年,在奉系军阀统治的东北,国共两党都处于地下状态,关系也未完全破裂,共产党员可以跨党加入国民党。那年夏天,党组织派赵尚志到长春,协助长春特别支部负责人韩守本筹建国民党吉林省党部,因为通过统一战线方式更有利于开展反对军阀统治的斗争。
1927年3月,他们的行动被日本特务机关发现并举报,赵尚志、韩守本在长春被奉天军阀政府的宪兵逮捕。受审时,宪兵问他是不是共产党员,他说俺是国民党员;问他信仰什么,他说信仰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信奉基督教,还滔滔不绝地大讲三民主义与基督教的关系。当时入国民党者基督教徒居多,遍及东三省。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他弄得审讯者一头雾水。
鞭子抽,棒子打,坐“老虎凳”,用子弹壳刮两肋和前胸,赵尚志疼得豆粒大的汗珠从脸上直滚,就是不招。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文弱书生模样的韩守本也不含糊。
看他们死不承认,宪兵就把五个人一起押赴刑场。枪声响了,三个胡子应声倒地,他和另一个人虚惊一场——是让他们陪决的。开枪前,宪兵让他跪下,赵尚志说,老子要站着死。
由于他坚持说自己是国民党员,一直没有暴露共产党员的身份,同年5月下旬被释放出狱。
1931年4月,赵尚志第二次被捕入狱。在狱中,他严守党的秘密,始终坚贞不屈,九一八事变后,经组织营救,与18名同志一起出狱。
1932年4月,中东铁路上的日本军列往来不断。14日夜,根据省委指示,赵尚志和商船学校的学生范廷桂,在哈尔滨市郊成高子火车站附近的路轨下埋设炸药,颠覆一列军列。据《盛京时报》报道,日军死11人,伤93人。这应该是东北共产党人直接痛击日本侵略者的最早战果。
问题在于,敌人抓他、打他是正常的,而在巴彦游击队失败后,他和自己人却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风打麦波千层浪,雁送征人一段愁。披靡无术,被屏逐于千里之外。”赵尚志写给朋友的这首小诗,道出了他被开除党籍后的心境。
当时是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编辑的方未艾,加入中国共产党后秘密从事反满抗日活动。赵一曼、赵尚志、杨靖宇、金伯阳还有新中国成立后的著名作家舒群、杨朔,都是他那儿的常客。
1933年春节前后,杨靖宇来了。
方未艾问:“赵尚志哪儿去了?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
杨靖宇说:“小赵在巴彦游击队犯了错误,是李立三路线。”
过了半个月左右,赵尚志来了。他瘦了,一脸疲惫,眼里网着血丝。
赵尚志说:“省委把俺开除了,不要俺了。俺窝囊这么些日子,现在也寻思开了——打日本子,不分党员、非党员,每个中国人都有份,谁也不能挡俺!”
当初从黄埔军校学习回来时,哈尔滨地委分配他负责妇女工作。这是工作需要,他二话没说。开除赵尚志党籍后,省委让他担任哈尔滨市总工会主席,这回他拒绝了。
之后,省委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急着给他操办婚事的父母也不知道,方未艾这样的同志、朋友也不知道——赵尚志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3月的哈东,赵尚志手里拄根棍子,只身在雪野间跋涉。他在寻找一个叫孙朝阳的人。
《朝阳县志》载:“孙朝阳(1904—1934年),汉族,本县人,字兴周,因朝阳籍人,绰号朝阳。初以经商为业,1931年‘九一八事变时,正行商于吉林阿城,毅然将资本献出作为抗日经费,拉起1500多人抗日队伍,活动于宾县、珠河、延寿、方正等县境内。1932年9月,率众2000余人攻占宾县,建立抗日军政府,翌年4月撤出。此间曾诈降,后从军中组织哗变,使日军受挫深重。继在阿城境内活动时与日伪军激战,伤亡惨重。当时赵尚志曾以家乡人身份投靠相助,不久因形势不利而撤走。孙于1933年10月24日从哈尔滨去北平的火车上被俘,拒不降服;1934年春,被日军杀害于哈尔滨南岭。”
在哈东地区大大小小的义勇军中,“朝阳队”是支较大的队伍,队员成分好,反日坚决。赵尚志投奔这支队伍,主要原因就是因为“朝阳”这两个字——老乡。
几经辗转,在宾县东部山里,赵尚志终于见到了“朝阳队”的一支队伍,可人家没把他瞧在眼里。
见过来个骑马的头目,赵尚志就上前抱拳施礼道:“这位当家的,俺要打日本子。听说‘朝阳队坚决打日本子,俺要上队,请当家的收留。”
头目瞅了赵尚志一眼,面无表情,只管策马向前。
赵尚志一把抓住缰绳:“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俺是中国人,俺要打日本子!”
如果赵尚志有支枪或是有匹马前来投靠,是不用费这番口舌的。不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能从这样一个人口中说出来,这个头目不由得打量起这个脾气好像挺拗的小伙子。
赵尚志适时地追上一句:“俺是热河省朝阳县人,跟你们大当家的是同乡,俺就是来扑奔他的。”
头目说:“这打日本子可不是‘闹哈哈的事,你能干啥呀?”
赵尚志道:“只要能为反日出力,干啥都行。”
“当个马夫吧。”赵尚志被收留了。
人们最初的印象是这个小个子马夫勤快、热心肠,谁有难处就伸手帮一把。平时没事儿就去伙房帮着烧火、做饭,行军牵马时还常为别人背点儿东西。很快,人们发现这人嘴茬子厉害,肚里有货,什么奉天呀、新京呀、哈尔滨呀,天南地北地讲什么都一套一套的。
在巴彦游击队,身为省委代表的“小李先生”再没架子,队员们也不能不仰视他。这回可就倒过来了,任何人看他的目光都是居高临下的。平时没事儿,有人见到他就喊:“马倌儿,来一段。”逐渐地,人们就往他身边凑了,目光也开始向上瞅了。
赵尚志一展身手,是指挥“朝阳队”打下宾州城。准确时间不大好说,大约在1933年春季。
像“朝阳队”这样一支千多人的队伍,令日伪军如鲠在喉,一有机会就想吃掉他们。这次日伪军分三路围攻。孙朝阳得知探报后,赶紧召集会议商议对策。有人说,硬顶肯定不行,就从敌人没有派兵的一面走;也有人说,那可能正是敌人设的圈套,等着咱往里钻呢。
上面开大会,下面开小会,赵尚志自然成了小会的中心。因为关系到“朝阳队”的生死存亡,人们就想听听这个能人有何见解。
“打日本子,打日本子,这日本子就得打!要是硬打打不过,就挑他软和的地方打。哪疙瘩软和呀?俺看眼下宾州城就挺软和。那儿的日本子和汉奸队都奔咱这地界来了,咱们就抽冷子把它的老窝端了。”赵尚志边讲边比画着。
有人转身就把马夫的退敌之策向孙朝阳报告了。正拿不定主意的孙朝阳眼前一亮,重新开会,让这个马夫老乡再详述一遍。听完赵尚志的想法,孙朝阳当即任命赵尚志为这次战斗的总指挥,并许诺:如果此战得胜,就任命他为“朝阳队”的参谋长。
领命之后,赵尚志以一部为疑兵,在山中牵制前来讨伐的敌军,大部则做好撤离准备,伺机跳出包围圈。他则率领一队精锐,利用夜色做掩护,直插宾县县城宾州镇。
宾州距哈尔滨60公里,为哈东重镇,平时守备森严。因为日军都出发讨伐“朝阳队”了,留守伪军根本谈不上什么战斗力。天蒙蒙亮时,突然间枪声大作,守备的伪军立刻慌了。
战斗正酣时,赵尚志下令停止射击,单枪匹马跑到城下大喊:“快去报告你们县长,就说李育才要跟他谈判。文谈,打开城门让俺们进去,那你们还是中国人,缴枪留命;武谈,那你们就是汉奸,我们打进城后全按卖国贼治罪!”
敌人守军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但有人知道“李育才”——就是攻打巴彦城的那个“小李先生”。经过商议,他们把西城门打开了。
在那些伪军眼里,“朝阳队”就是帮胡子,实际上也真有些胡子的味道。而胡子的规矩多多,基本上都是些封建迷信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无论如何不走西门——那不是上西天吗?
可赵尚志还管这个吗?
敌人根本没料到“朝阳队”会来这一手,赶紧回师增援。于是,“朝阳队”主力转危为安。
此役结束,孙朝阳没有食言,让这个不简单的马夫当了参谋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