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中旬的一天,我正在浏览各地卫视节目,忽然被河北电视台播放的一条新闻吸引住了:为了纪念唐山大地震40周年,7位当年大地震中的幸存者踏上第11次万里骑行感恩之旅,“向全国人民问好,向解放军致敬!”
我的心头不由得一热——1976年的那个盛夏,我就是唐山抗震救灾队伍中的一员。
我所在的16军46师炮团一营二连是全师的“四好连队”。1976年,作为一名服役6年的老兵,我已经成为一名党员骨干,连续三年带领新兵集训。
每年7月,是部队在完成新兵集训后进行实弹射击、野营拉练的考核季节。与往年有所不同的是,根据中央军委加强战备的要求,1976年的拉练强调实战内容和实弹射击,增加了榴弹炮打坦克的科目。
面对科目训练难度和强度都高于以往的这次拉练,一向争先进、不服输的二连干部战士都跃跃欲试。而对我来说,心里更有一股强劲的动力——拉练之前,连长找我谈话:“今年南京第一地面炮兵学校招收学员,团里分到一个名额,连里已经把你作为优秀班长推荐上去了。这次拉练考核,要取得好成绩,为咱们连争光……”
连长的这番勉励,令我每天都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情绪之中,干什么都劲头十足。
7月中旬,部队离开长春驻地,前往吉林白城地区拉练。
7月下旬的一天中午,轮到我在炮场站岗。骄阳下,天气闷热异常,林间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显得比平时都响。临换岗前我注意到,天边迅速涌起一团白云,上下翻滚之间变得越来越大,移动速度也越来越快。不一会儿的工夫,一道闪电在黑云白云间裂变,随之而来的一声炸雷,可谓震耳欲聋、惊天动地。在倾盆大雨中,大如鸡蛋甚至鸭蛋的冰雹倾泻而下,十几分钟后,刚才还绿油油的玉米地一片狼藉。
面对突然袭来的雹灾,部队暂停了下午的军事训练,立刻投入到救灾之中,帮助当地老乡收拾破败的家园。
雹灾后的第二天清晨,不到6点,营地突然响起紧急集合的哨声。有的战士一边穿军装一边嘀咕:“咋回事?没到起床时间啊!”
操场上,连长宣布:刚接到上级命令,外出执行紧急任务,立刻轻装出发。部队以临战状态火速赶往20公里外的火车站。
在闷罐车厢里,战士在低声议论中猜测,估计是昨天那场大暴雨冲毁了洮儿河上游的大坝,不然,部队不会有这么紧急的行动。
考虑到可能需要实施水上作业和水下抢险,连长和指导员决定,把会游泳的战士组成一个突击队,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
列车一路向南,到了沈阳还没有到达目的地的意思,只是接到原地待命的指令。不一会儿,去团里开会的连长、指导员回来了。连长宣布,昨天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人员伤亡惨重,上级命令我们火速赶往唐山抗震救灾。
连长做完战前动员,立刻对各排任务进行了分工。而战士们则回到车厢忙着写请战书,纷纷表示要在抗震救灾战斗中争取立功受奖、火线入党。
熟悉水性的突击队派不上用场了,但在抗震救灾的战场上还需要冲锋陷阵。在我的积极争取下,连长下令,组成一个以党员为主的18人“敢死队”,“由刘海平担任队长”。
当战友们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我的那一刻,我强烈地感受到了肩头的责任。
军列继续一路向南,进入河北省滦县后行驶速度明显减缓。因为铁路桥经过强烈地震已经严重变形,军列无法继续前进,于是,部队换乘卡车向唐山进发。
7月30日下午,部队进入唐山区域。开进途中,余震不断。看到成片倒塌的房屋、草席掩盖的尸体、浑身血迹的灾民、目光绝望的眼神,废墟上一根根随风摇曳悼念逝者的白布条,我平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满目疮痍,什么叫毛骨悚然,什么叫令人震撼。
在古冶区的一处废墟上,一具女尸倒挂在二楼窗台,两大块水泥楼板压在她的一条大腿上,黑色的血水顺着手臂向下淌……越接近唐山市区,灾后的惨状越令人触目惊心。
由于道路阻塞,卡车进入开平区开平镇时已经无法继续前进。按照上级命令,部队就地展开救灾工作。连长分配任务后,指导员强调:“时间就是生命。我们要与时间赛跑,以最快速度、尽最大努力寻找幸存者,掩埋殉难者。要发扬我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共产党员要在抗震救灾战斗中成为一面旗帜……”
随着连长一声令下,我带领十几名战士冲进已经完全倒塌的党校家属宿舍,在残垣断壁中寻找幸存者。
因为没有任何专业救灾工具和大型器械,全靠人力撬动和搬运垮塌的楼板,不到半天时间,战士们的手全都伤痕累累。在搬掉一大块沉重的楼板之后,我们发现了一具面朝下趴在钢丝床上的女尸。我和战友们跳了下去,抓住死者的双手想把她从床上拉下来,可还没等用力,她两只手臂的皮就像一双黑色丝袜一样和肉分离,被完整地拉了下来。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直觉得头皮发奓——天啊,真是惨不忍睹!
见此情形,我们只好小心翼翼地搬动尸体,当把死者翻转过来时,更加令人揪心的一幕出现了——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死在母亲胸口的位置,孩子的脸都被压扁了。
虽然全连争分夺秒地挖掘寻找,但遗憾的是,没有发现一个瓦砾下的幸存者。每天能找到一二十具尸体,搬运出来后再拉到郊区的田野中掩埋。
一天,在离党校不远的一条深沟沿上,我们发现了一对可怜的小姐弟。“解放军叔叔好!”孩子弱弱的、怯怯的问候,令人心酸,令人心疼。
姐弟俩只有十一二岁,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父母都在地震中罹难。交谈中得知,孩子的父亲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军人,我们的心里因此多了一份同情、一份关切,主动担负起照顾姐弟俩生活的责任,给他们换上战士的衣物,送去连队的饭菜。
持续三四十摄氏度的高温天气,致使废墟下的腐烂尸体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战士们常常被熏得呕吐不止。为了抵御那种气味,我们到军人服务社买来口罩和牙膏——在两个口罩之间涂上一管牙膏,但几乎没什么作用。
因为最初几天几乎没有什么防疫措施,苍蝇孳生得特别快,尤其是埋有尸体的废墟上和停放尸体的场地上,苍蝇嗡嗡成团。由于无法做到严格消毒,饮食卫生也难以保障,战士们纷纷拉肚子。作为“敢死队”队长,几乎每次发现尸体我都要第一个上前接触,受到病菌影响的概率就更大,拉肚子也是最严重的一个,连队卫生员给的止痢药已经没啥效果了。
一天夜间,我在完成巡逻任务后疲惫已极,倒在一个板车旁歇气时便昏睡过去。当我醒来时天已放亮,这才发现旁边就是一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不禁浑身起鸡皮疙瘩。
为了防止病情蔓延,保证部队的战斗力,炊事班的战士就去野地挖马齿苋,去军需点采购大蒜——用马齿苋烧水喝,用大蒜就饭吃。尽管许多战士拉肚子几近虚脱,但没有一个提出休息、请求住院的,而是顽强地坚守在战斗岗位上。因为看到灾区群众那悲戚的神情、无助的眼神,我们都强烈地感受了“人民子弟兵”这个称谓意味着什么!
在完成唐山市火葬场区域的搜救任务后,我们接着就帮助地方群众盖简易防震房。与此同时,又抽出部分战士帮助老乡抢收抢种、恢复生产,协调组织新的家庭,帮助建立地方组织。
开平镇渐渐有了生气。人们忍住悲痛不再哭泣,自发地和战士们一同进行生产自救。
9月上旬的一天,我和战友们帮当地老乡收割完高粱后回到连队,在伙房的帐篷里吃饭时,竟喝上了军需处从大连运来的海鲜做的汤。因为伙食改善,战士们一个个兴奋不已。吃完午饭,大家便回到各自的铺位上和衣午睡。没想到,过了不一会儿,有好几个战士相继出现头晕、呕吐症状,脸色变得黑红。
匆匆赶来的卫生员询问情况后,立即做出判断:“可能是食物中毒,快送野战医院!”此时我也感到强烈的头晕,硬撑着协助卫生员把重病号扶上车。而在送完重病号后,我一头栽倒在地。
当我醒来时,已经躺在部队野战医院的病床上。
护士说:“醒了?你已经昏迷不醒三天了。”
我点点头,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没多一会儿又昏昏沉沉没了知觉。傍晚,我在一阵阵乐声中神志逐渐清醒过来,可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怎么是哀乐,还有好多人在哭?
我有气无力地问护士怎么回事。护士红着眼圈告诉我:“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刻本能地想坐起来,可刚一使劲儿,全身的血管就像要炸开一样剧痛,一下子昏了过去。
在医院救治了十多天,当不再便黑血时,听说部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未经医院批准我就偷偷跑回连队。
11月中旬的一天,连里接到命令:抗震救灾任务已经完成,部队返回驻地长春。为了不打扰当地群众,夜里乘卡车出发。
没想到,在我们连整装待发时,成群结队的当地群众自发地来到部队驻地送行,有的拿着苹果,有的拿着鸡蛋,硬往战士们的口袋里塞。
“孩子,你们受苦啦!”“唐山人民感谢解放军!”“解放军万岁!”“谢谢人民子弟兵!”“谢谢亲人解放军!”激动的喊声一片,动情的哭声一片。
见此情景,我和战友们都忍不住热泪盈眶,一起举起右手向送行的群众致以庄严的军礼,一股崇高的使命感、光荣感涌上心头。
因为参加为期三个半月的抗震救灾,我与军校失之交臂。1977年春天,我复员回到地方。在我的背包中,有一个河北省革命委员会赠送的印有“唐山抗震救灾留念”字样的笔记本,一枚铝制的铸有“人定胜天”字样的纪念章。那是见证我激情岁月的时代印记,也是我告别军旅生涯的光荣标志。
1984年夏天,我所在单位一名职工的家属在唐山就医期间去世。受领导的委托,我前去协助处理善后事宜。走进这座在全国人民支援下获得新生的城市,联想到当年灾后的悲惨情景和抗震救灾的日日夜夜,我的心情格外激动。
在唐山火葬场办理相关事宜的过程中,我向一位火葬场的老职工感慨:“当年这里的烟囱、房子都倒了,现在真是大变样啊!”
这位老职工问我:“你来过唐山?”
我笑着回答:“不但来过唐山,而且就在你们开平镇参加抗震救灾,还在火葬场这一带执行过任务。”
“你当年是解放军?”老职工的眼神立刻发亮了。
“对,16军46师的。”我自豪地回答。
“谢谢你们,谢谢亲人解放军!”老职工拉起我的手用力地紧握。
没想到,老职工立刻向有关环节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快给这位同志优先办理,他是当年参加唐山抗震救灾的解放军。”然后,帮助我们迅速处理了相关事宜。
我压根儿没想寻求什么特殊照顾,但唐山人对解放军的这份真情,令我感动不已。
悠悠岁月四十年,最难忘却是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