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四娘
简介:从傅南烛成为我上级的那一天开始,他就以找我茬为乐趣,我以占他便宜为自豪,一路相爱相杀。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傅南烛就是我最喜欢的作者“归去来兮”,且他笔下的女主是以我为原型后,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哎呀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想要啥就直说吧!我啥都可以给哟!
第一章
春花绽放,正是一年最好的四月光景。
热热闹闹的长东街上,一行五人其实并不起眼。但领头的女子,眼角耷拉,唇瓣抿起,神态迷离,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还是引起了周遭人的注意。
“大人,尚书大人说了,不能暴露身份。”
耳畔传来莫翡善意的提醒,我扯着嘴角弯出一个无比生硬的笑容。
我不是很想死,但也不是很想活。
想我堂堂正四品的礼部左侍郎,居然沦落成了采买的小厮。而罪魁祸首,就是莫翡口中的尚书大人——傅南烛。
这个天杀的!
我在心里问候了傅南烛的祖宗十八代之后,我们到了天德绸缎庄。沧国国主云隐即将来大梁拜访,皇上命礼部和内务府共同筹办相关事宜,我们此行便是来购买布置宴席用的彩缎。
想想方才经过的地方,我捂着肚子“哎呦”了一声。
“大……宋初你怎么了?”
“许是早起吃坏了肚子,你们先挑着,我去去就回。”冲着莫翡挥挥手,我出了门却没去茅房,而是转了个弯儿跑到了后街的百味书坊。
就在刚刚,我记起今儿是十五,是我最喜欢的写手“归去来兮”写的《问剑》新一卷的发行日。
被之前剧情勾得抓心挠肝的我,也顾不上那么许多,“噔噔噔”跑到二楼,就蹲在书架下面的角落里,虔诚地翻开话本第一页。
《问剑》讲述了一代大侠问天的辛酸成名路。其行文精妙至极,尤其是武侠打斗的场面看得人热血澎湃,我一边看着一边叫好。
正看到问天剑指罗沙帮帮主的桥段,我的神经高度紧张,就听一句慢悠悠的话飘进耳朵里:“腿麻了吗?”
我顺口应了一句:“麻。”
下一秒,小腿肚上就被覆上一双手,暖意从掌心透进肌理,我竟觉得心里也是一暖。那手时而轻缓时而用力,我的小腿着实是舒服了不少。
我刚欲道谢,却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竹香。霎时三道大雷穿透房顶砸在我的头顶,我梗着脖子抬头看向身边的人——面瘫脸,细长眸,不是傅南烛还是哪个?
“傅……傅大人……”
他瞧着我,素来冷漠的脸上竟然少见地带了笑,看得我后背凉风一阵阵往上蹿。
“下官知错了,下官不该半路溜出来看话本。我无耻我有罪,我是大梁的蛀虫,拖了礼部的后腿,我……”
他的视线转到我手上的话本,眸中精光一闪,淡淡地道:“挺有品位的。”
我:“……”
直到傅南烛离开,我还犹自懵着。他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我了,不应该啊!
随后逃过一劫的喜悦压倒疑虑,我觉得傅南烛也是有人性的……直到翌日的早朝。
金殿之上,傅南烛以“办公之际偷看话本”为由参了我一本,皇上罚了我三个月的俸禄小惩大诫。一想想没银子就没法买《问剑》的衍生玩偶,我恨不得把傅南烛那厮千刀万剐。
思绪一转,傅南烛突然回头看着我,我那咬牙切齿的表情一点儿不漏地落入他的眼中。他眸中蕴笑,眉头轻挑,就差把“得意”二字刻在脸上了。
很好。
我不想活了。
第二章
我家和傅南烛家是世交,我俩之间也能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
傅南烛少年老成,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在一块儿玩泥巴的时候,他就倚在后院那棵桃花树下看书。许是觉得吵闹,他尚稚嫩的眉宇蹙起,冷冷地瞟着我们,但就是不离开。
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也从来不和他来往。一晃井水不犯河水地过了这么年,我们双双入仕为官,我是礼部左侍郎,他是礼部尚书。
打从我被傅南烛踩在脚下的那一刻起,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这人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处处针对我,挑我的刺儿,找我的碴儿。被逼急了,我冲上去问,傅南烛却不慌不忙地道:“作为你的上级,教育你鞭挞你是本官的义务。你觉得委屈大可告诉伯父,倘若伯父也觉得我做的不对,我自会改正。”
我爹喜欢傅南烛都快胜过我这个亲闺女了,和他说能有什么用!
我气鼓鼓地去,灰溜溜地走。
但不代表我认了命。
这一日黄昏时分,我娘叫了傅南烛来府上用晚饭。面对爹娘,傅南烛端正礼貌,几句漂亮话说得我爹娘笑得合不拢嘴。
在他们话家常的空当,我拼了命地往傅南烛的碗里夹他不爱吃的菜。等傅南烛开始动筷时,看见菜堆得冒尖儿的碗,不出意外地愣了愣。
“你最近都瘦了,快多吃些好好补补。”
傅南烛这一副吃瘪的表情真是太解气了,我为了忍住心里的狂笑一直在抖腿,最后实在没忍住,“咣当”一声膝盖狠狠撞在了桌案上,顿时疼得我龇牙咧嘴。
我娘的双眼“噌”的一下亮了:“南烛你快先抱初初回去,福伯去请大夫。”
说实话,我没听出她话里的担心,倒是听出了些……激动。
入了夜,回廊幽幽,大红的灯笼挂在飞檐上,融融的灯光忽明忽暗地笼在他的脸上。
傅南烛将我打横抱在怀里,许是夜太寂静,他的怀抱太暖,我的心跳得异常快。
忽而一阵凉风起,傅南烛一个转身,高大的身躯将我挡在风外。那一刻他背后是万家灯火,眼中却是……紧张?
可再仔细看去,他的眸中却如往常那样不见波澜,紧张什么的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胸口发闷,抿抿唇从他怀里跳了下来:“那个我缓过劲儿来了,能自己走了,傅大人请回吧!”
气氛霎时沉寂,半晌后他才收回双手,冷冷地道了句:“明日上朝别误了时辰。”
我娘怕我一个姑娘家独来独往会出事,便让我每日都和傅南烛一起上朝。
次日清早,傅南烛看起来很是疲惫,上了马车之后便歪在垫上睡着了。
我奸笑着掏出胭脂盒,打算在他脸上涂个唇印。可还没等我在心里奸笑完,马车轧在什么东西上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我惊诧地张着嘴惯性向前,就那么巧,一口咬在了傅南烛的脸上。
傅南烛惊醒,捂着隐隐见血迹的脸。
我畏畏缩缩躺在他怀里,急得快哭了:“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傅南烛呵呵一笑:“你猜?”
他的心思我猜不到,但朝内上下都觉得我是故意的,这我倒是能看得出来。
皇上一副“朕很懂”的样子:“宋爱卿,你以后可得注意些。”
我委实很冤枉,但我却没心思去解释。
方才在下马车时,从傅南烛身上掉下来一张宣纸,上面的内容着实让我五味杂陈。
具象地来形容就是,如今看着傅南烛的后脑勺,我犹豫着是该上去捅一刀,还是亲一口?
第三章
夜幕低垂,星子洒落满空。我紧了紧手里拿着的食盒,从书房半掩着的门中探进头,笑得异常狗腿:“哥哥你在忙吗?”
傅南烛原本正伏在案几上看书,闻声望过来的目光能让我窥探出几分见了鬼的情绪。
我挪步过去,自食盒里端出素白青花瓷的汤碗:“你大我两岁,咱们又从小一起长大,私下里叫‘哥哥才显得亲切嘛。我想着哥哥看书到深夜肯定饿了,特意让人熬了人参鸡汤,你快趁热喝了吧!”
套近乎,摆低姿态,再加以温暖的关怀,在这一连串的攻势下,饶是傅南烛也难以抵挡……只是,显然我低估了他的难搞程度。
傅南烛扭了扭手腕,淡淡地道:“我写了一晚的字手酸,你喂我喝。”
虽然这要求很是让人无语,但我有求于他,终是乖乖照做了。我绕到他近边,稍稍俯身,一勺接着一勺地喂着汤。
傅南烛今晚甚是怪异,喝汤的时候长眸不错一下地盯着我,仿佛他咽下去的不是汤,而是我一样。
这个想法蹿上脑顶,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颇为欲盖弥彰地道:“今晚还挺热。”
“吱嘎”一声,凉风吹开窗柩,有声地打了我一巴掌。
这一场尴尬的喂汤工作终于到了尾声,傅南烛忽地探手递到我的眼前:“拿来吧!”
我脑中停顿三个数,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便伸手入袖,将之前捡到的那张宣纸物归原主。
傅南烛把宣纸随意地扔在案几上,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你……真的是归去来兮?”
那张宣纸上写着《问剑》的人物关系,和一些剧情的走向。字迹是傅南烛的,宣纸的右下角却盖着独属于归去来兮的印鉴。
傅南烛就是归去来兮。
我最喜欢的写手居然是欺负我,压榨我的无良上司!
这个认知让我有一瞬间的崩溃,可随后我就精神了。
归去来兮在身边,那就意味着我不必等到下个月十五就能知道接下来的剧情发展了。
然而傅南烛的反应却像是一盆带着冰碴的凉水,将我心中升腾起来的火苗残忍地浇灭。
他承认了自己就是归去来兮,继而道:“你是想知道在灵玉峰刺伤问天的那个黑衣人的身份?”
我双眼晶晶亮,点头如啄米。
傅南烛淡淡地道:“我也不知道是谁。”
我:“……啥?”
简单来说,傅南烛卡文了。他为了吸引读者继续看下去就搞了个大消息,但是这接下来的剧情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好。再加上礼部最近忙翻天,估计他难以如期交付下一卷。
我抿起嘴角,转了转眼珠,心下已然有了主意。
翌日黄昏时分,金陵城郊的南山。
我猫在半山腰处快两个时辰了,可傅南烛却还是没来……他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一想到这个可能,我浑身冒着虚汗,左胸口那里像是陡然一空。
我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捏紧拳头刚要蹿出去寻他,身边却多了个和我一样穿着夜行服,蒙着面的黑衣人。
“信中不是说好在城隍庙碰头,怎么跑这儿来了?”那黑衣人说着扯下黑布,喘了几口气,又问,“情报拿到了吗?”
我:“……”
我只是想还原一下《问剑》中黑衣人刺杀问天的场景,让傅南烛身临其境,以期刺激他的创作灵感。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我默默移开脚步,在黑衣人发现不对之前开溜。可他一个闪身便追了上来,我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了,突然有人自身后蹿出来揽过我的肩。我顺势被推开,躲在了树干后面。
傅南烛提着长剑与那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我知道傅南烛习武,却没想到他功夫这么好。可我却没了看话本时那种热血澎湃,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随着傅南烛的身影移动,他每一个闪身我的心都是一紧。等到傅南烛击退了黑衣人,走过来叫我时,我方才意识到自己掌心全是汗。
傅南烛拧着眉头上下打量了我许久,看我无恙暗自松了口气,却立马伸手掐住我的脸。
“疼疼疼……”我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才大发慈悲地撤了力气,只是那手却没有离开,改掐为抚摸,指尖的灼热透过薄薄的一层黑布渗进来,我有些发怔。下一秒,我脸上的黑布被挑开,随即温热的唇便压了下来。
落日余晖洒遍山间每一处,绯红绚烂,看得人心暖。
唇瓣相触只是瞬间便放开,可一股火焰却顺着窜至五内百骸。我心跳如鼓,支支吾吾地开口:“你……”
傅南烛视线移到我的身后,复又转了回来,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方才想到了《问剑》接下来的情节,先拿你演练下。”
这样我的目的就顺利达成了,可为何听见他这么说,我心里却隐隐有些失望呢?
第四章
自从在南山出了意外之后,我一直老老实实的,没敢再出什么幺蛾子。熬到了这个月月底,沧国国主终于携使团来访。
皇上是个好面子的,这一场接待的晚宴办得那是极其走心。丝竹环绕,舞姬婀娜,席间珍馐美酒,当真是美不胜收。
按照六部座次,我和傅南烛挨着坐在下首左起第三排。我以看似优雅实则快如风的动作往嘴里塞东西吃,还能顾得上欣赏殿内舞姬反弹琵琶的精湛舞姿,不得不说我委实是个人才。
突然一道灼热的视线扫向我,我顿时如芒刺在背,顺着望过去,却对上了沧国国主云隐的眼。
他不紧不慢地撤回目光,又与皇上谈笑风生去了。
我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手里又拿起一块芙蓉糕,怔怔地往嘴里送,便听傅南烛兀自道:“沧国国主长得很合你意?”
我一口糕点噎在喉咙口,涨得面色通红,顺手就捞起手边的杯子灌下去。下一秒,辛辣的酒香蹿上来,只是一错眼,我面前的傅南烛顿时变成了三个。
我宋初活了二十年,最怕两样东西。
第一是傅南烛,第二是酒。
前者让我崩溃,后者让别人崩溃。
曾经年少时我偷尝过一次酒,随后醉得一塌糊涂,非常励志地拐去傅南烛家,将他总捧着的那本书扯了个稀巴烂。之后,傅南烛针锋相对地折磨了我许久才算完。
惨痛的回忆在我还剩一丝理智的时候冲将上来,我扔下一句“出去透透气”便连跑带颠地离开殿中。
四月底的风尚有凉意,我一路疾跑着到了御河边,捧着水往脸上冲,几番过后眼前终于清朗了许多。
我舒了口气正准备回去,可还没等转身,后背突然被人猛地一推,“扑通”一声便掉进了河里。
头被人死死按住浸入水里,任我拼了命地挣扎也是无用。河水顺着鼻腔呛进来,胸口越来越闷,眼前一片混沌时,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情景——
桃花树开得绚烂,淡粉色的花瓣随着清风的吹拂,落在藏蓝色的书封上。
倚在树下的少年素手拂去花瓣,忽而抬起头,目光清冽深邃。
我正和小伙伴儿玩蹴鞠,一时望着他出了神。眼风中他扔下书迅速跑过来,抬起右腿踢向我的身后。
那不知何时朝我飞过来的球被他一脚踢开,我第一次觉得傅南烛也没那么讨厌。可下一秒他却冷冷地瞟了我一眼:“这么蠢就不要踢了。”随后又坐回去继续看书了……
那么难以忘怀的眉眼再次入了视线,许是隔着水,我竟感觉不到冷意,只觉得温暖。
制住我脑袋的重压不在,我腰间被他紧紧揽住,身体寸寸贴近。唇齿被撬开,温热的气息渡进口中的那一刻,我心尖一滞,眼睛倏地睁大,可却没有力气去推开。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没有力气,我只是不想。
事后傅南烛和我说,他看我那么久还没回去,怕我掉进哪个蚂蚁洞里,没想到刚好撞上我跌进水中,他本着同僚间的友爱便救了我一遭。
“你来的时候只看见我一个人在水里?”
傅南烛点点头:“不然呢?还有鬼不成?”
可我记得,我明明是被按进了水里的……难道,真是我见鬼了?
第二日早朝时,我还在深陷于疑惑中无法自拔。不想皇上冷不丁叫我的名字,我激灵一下连忙应了声:“臣在。”
“宋爱卿对金陵熟悉胜过众位朝臣,便由你陪着国主在金陵城转转吧!”
拿着皇粮出去浪,这种事情我还是很乐意的。
皇上笑眯眯地看着我,视线转了转,眼中笑意更深:“傅爱卿此番辛苦,也一道去吧!!”
往常我都很抗拒和傅南烛一同出去。
可这次……
我居然有点儿期待。
第五章
我本以为此行就是拿着国库的银子一路吃喝玩乐,却不想现实会这般惨痛。
金陵城中有那么多好吃的,云隐偏偏要吃野味。别人打的还不成,偏偏要自己到城郊去打。
我是个文臣,一见到那用蹄子刨着地的马,就腿肚子直打哆嗦。
“宋大人迟迟不上马,可是想饿死孤?”云隐鹰眸微眯,一句话吓得我差点跪了。
这么大的罪名,我可担当不起。
我颤巍巍地爬上马背,云隐方满意地一笑,又转头看向惯来不喜欢多说话的傅南烛:“久闻傅大人文武双全,何不与孤赛马比试一番?傅大人若是不肯,孤会怀疑你想饿死孤。”
傅南烛把嫌弃的表情隐藏在眉间,二人驾着马绝骑而去,徒留下我蜗牛般缓慢地往他们离去的方向赶。
虽然这般想有损大梁官员的身份,但我忍不住腹诽,这云隐真的是好贱啊!
城郊有一片小树林,我骑着马转了几转,却还没看见傅南烛和云隐,不知道这二人跑去了哪里。
山花烂漫,鼻尖萦绕的尽是芳香,细细闻着,心头恍惚有些悸动。
我准备下马在这里等他们,但身下还算乖顺的马突地发疯一般往前冲。我尖叫着抱住马脖子,剧烈颠簸中我胃里食物翻滚差点将早饭吐出来。
马跑到一处空地时蹄下一顿,慌乱中我定睛一看,只见那覆着的一层沙土之下赫然是一个深坑。坑底无数尖刺的矛向上,隐隐泛着幽蓝的寒光。
这大概是山上狩猎的人设下的陷阱。
我从前常常在想,在我死前的最后一刻想到的会是什么?是爹娘,还是《问剑》的绝版孤本?
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的脑仁几近麻木,却近乎下意识地开口唤出了那个名字:“傅南烛……”
想象中被捅成筛子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坑底那匹马已经气绝身亡。而坑上,方才我还在想的人正用力攥紧我的手腕,额上青筋暴起,吼道:“蠢货,你用点儿劲儿往上拉着点!不是往下坠,是往上!我要被你气死了,你……”
认识傅南烛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遭听他絮絮叨叨说这么多话,虽是咬牙切齿地骂人,但是话中的关怀担忧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我心头有些酸,眼中泪珠涌出来。
水雾弥漫的视线中,他的动作愈发慌乱,最终我被他拉上去,手按在坑的边缘太过用力,几根草断在掌心里。
下一秒我颤着身子扑进他怀里,熟悉的竹香气将我包裹,我脊背一松,用力地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吓死我了,傅南烛……”
我察觉到傅南烛身子有一瞬的僵硬,随后一声无奈的叹息在耳畔响起,轻轻搔着我的耳廓,有些痒痒的:“没事了。”
回去的一路上我们同乘一骑,傅南烛自我身后探出双手抓着缰绳,我闭上眼顺势躺在他怀里,终是能安心地长舒一口气。
刚到城门就有侍卫来传皇上的圣旨,召我们入宫。
御书房内,云隐已经先一步回了来,同皇上说我和傅南烛撇下了他。他人生地不熟只能原路返回,大大地扫了兴致。
我嘴角狠狠一抽,这人说瞎话的功力简直是一绝。
皇上顾及云隐的颜面,罚了我和傅南烛去宫中掖庭里倒一日马桶。
那有味道的一天过去之后,我三天没吃下饭。
而傅南烛则告了两日假,泡竹叶澡泡到失水过多皮肉发皱。
我听到消息后叉着腰笑得前仰后合,傅南烛啊傅南烛,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一天!
第六章
五月初,《问剑》新一卷提前发行,在金陵城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浪。因为一贯以武侠为主情节的《问剑》,此番却加入了一段感情戏。
新一卷写到,在灵玉峰刺杀问天的黑衣人的真实身份是问天的青梅,名叫早早。她加入杀手组织,与问天相对立,两人相爱相杀,这段情感也使得整个故事更加丰满。
看到这卷的末尾,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灵玉峰的寒潭中,问天和早早唇齿相依,渡气求生……这分明就是之前在御河中发生的那一幕。
而我名带一个“初”字,与“早”同义,傅南烛这样,怎能让我不瞎想?
这一整日我皆是心跳如鼓,在礼部做事时不自觉地就往傅南烛那边看,像是怕被发现又立马撤回视线。我摸着心口,那里边儿的东西跳得更快了。
在我第五十八次转过头时,傅南烛那张脸突然在我面前放大,我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儿坐地上:“傅、傅大人。”
傅南烛微微弯腰,望进我的眸里:“你眼睛抽筋了?”
我挤出个笑容:“昨晚没睡好,眼睛不听我使唤了,呵呵呵……”
这么扯的鬼话傅南烛竟然也信了,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问剑》的新一卷你觉得如何?”他说这话时视线移到我的唇边,停滞了良久。
我默然不语,他缓缓笑开,又凑近了一寸:“就算你再笨,也看得出来早早的原型是谁吧?”
傅南烛一贯喜欢云山雾绕地装深沉,这般直白地说话让我非常不适应。
我一不适应,就爱作死,我猛地一起身撞上了傅南烛的脸,直把他的下巴撞得红肿一片。
傅南烛没了笑容,而我却忍不住想哭。
他倒是一点儿也没辜负我的期待,过了会儿让我和莫翡进宫去给内务府送东西——两坛祺贵妃最爱吃的天香阁的臭豆腐。
那坛子虽封得严实,可那醉人的气味还是能顺着缝隙传出来。我憋着呼吸,快步往祺贵妃的宫中而行时,迎面碰上了带着侍从过来的云隐。
“多日不见,宋大人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
我敷衍了两句绕着过去,云隐却又闪身一挡:“宋大人干吗这么急着走?”
我憋气憋得要死不活,他再一拉,我一撤,手上的坛子就“啪”地碎裂成了几半……之后我因为没完成任务被傅南烛冷嘲热讽了好几日,而因为臭豆腐的“香气”袭人,我又几日没吃下饭。
自从云隐一行入金陵之后,我比从前还要倒霉。
为了避免再出事,我以身子不适为由向皇上告了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直到半月后云隐即将启程回沧国的前夕,我以为不会再出什么事就也赴了送行宴。
可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年轻。
席间推杯换盏,一派宾主欢乐之际,云隐提出想要在大梁选一位王后,以促进沧国与大梁的友好。
“我对礼部左侍郎宋初宋大人一见钟情,还请皇帝陛下成全。”
我不敢置信地抬头,手中杯碟倏然落地碎裂成几半。
我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叫嚣着:不要!不要!可实际上我却是什么也不能说。
远嫁一个臣子便可维持边境安和,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拒绝的事。我若是让皇上下不了台,葬送的不只是我一个人,更是我宋家满门。
皇上果真没有半分犹豫便答应了,下旨封我为安和公主,玉牒入大梁宗庙。
一时间祝贺声响彻殿中,我知道我这时该落落大方地起身回应,可我却只能呆愣地坐着看着身边的人。
我期待着他能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挽留。可他却只是摩挲着白瓷酒杯的边缘,情绪没有半分起伏,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我心头酸涩难当,热泪在眼眶打了个转儿被我生生压下去。
我真是把“自作多情”演绎到了极致。这阶段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盖住了那些不甚美好的旧日时光,我竟然快忘了他不单单只是归去来兮,更是傅南烛。
那个冷漠毒舌,铁石心肠的傅南烛。
第七章
皇上让云隐在金陵再待上五日,好替我准备嫁妆。
为了让爹娘安心,我故意笑得灿烂:“我嫁到沧国去就是王后,以后看谁还敢欺负我?”
可回到空无一人的闺房中,我却浑身无力地滑落在地,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地上。
此后的三日,我窝在床榻之上,枕边则放着一摞《问剑》。
傅南烛自是不差钱,《问剑》的纸张摸起来比普通的宣纸要厚实一些。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翻过一遍,最后停在那寒潭的一吻时,我扯着嘴角,笑着笑着眼底却泛起了泪。
此去沧国,再想继续追着看《问剑》怕是不容易了。不如在离开前,去问一问傅南烛之后的故事。
傅家的后花园,小小的一片竹林旁摆着一张小几,傅南烛正端坐在那里,手中捧着一卷书。他时而敛眉,时而抿唇,看得极是认真。等到我离他只有几步的距离,他方才察觉到我来了。
我压下心里的难过,装作好奇地看着他手里的书:“咦,你也在看《问剑》啊!”
傅南烛淡淡地应了一声,我搬过一把小马扎坐在他旁边:“对了,问天找到了嗜血剑之后能打败无情道人吗?不过嗜血剑现在的去向还是个谜,当务之急是怎么从碧水寒潭中脱身。哎,你说……”
我双手捧着脸仰头看着傅南烛,视线在他脸上一寸寸游走。他没有回答我的任何一个问题,准确地说,是插不上话来回答。
我不敢停下来,我怕一旦没了唧唧咋咋的问话相伴,我会忍不住在他面前哭出来。
我的心像是被长长的绳子捆得死死的,而绳子的尽头处,是他虚虚握住的手。
脸颊被他的指尖轻触,傅南烛抹了抹我的眼角,我的话便顿在舌尖之下。
半晌后,我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开口:“我后日就要离开了,你就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傅南烛收回手,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紧握成拳,脸上带着一贯的漠然:“一路顺风。”
“啪”的一声脆响后,傅南烛愣了愣,我亦是愣住。
手心打得发麻,记忆里我仿佛是第一次这般出息。
可能,我真的想揍傅南烛很久了。
只不过这一回,他再也没机会小心眼儿地报复我了。
两日后,我穿戴着凤冠霞帔坐在马车里,随着沧国的使团离开金陵城。
我撩开车帘回首,直到城门口的人皆变为视线中的黑点,继而消失不见,我也没有看到那个我最想见到的身影。
是从什么时候,我对傅南烛存了这样的心思?
或许是因为他三番五次地救我,亦或者是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在我崩溃时揽我入怀中……也或许是从从前斗嘴的那些时光就开始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在我心里的分量早就超越了一切。
所以,如果我一定要死,我不想让他知道。
马车驶到一座荒山戛然停住,侍卫掀开车帘,刺眼的阳光折进我的眼。
我提着裙角施施然下了车,云隐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而立在他身边的那人的脸,看着有点儿眼熟,但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扬起下巴,颇有种巾帼女英雄的架势:“这里没有旁人,想杀就尽管动手吧!”
第八章
云隐想杀我。
我有此猜测,是在我的马突然间发狂开始的。
我身上沾了深坑旁边的草叶,其中有株紫色叶子的草独带一股异香。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找人查看得知这草叫千熏,生长在沧国,牲畜一旦闻到便会发狂。
再联想我几次差点被害,都是在云隐入金陵城的前后……
女人的第六感格外得准,但口说无凭,又有谁会相信一国国主处心积虑地想杀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礼部侍郎?
之前还有傅南烛在,如今云隐以求亲为由堂堂正正带我离开,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了。
在这样的绝望之境里,我突然很想见一见傅南烛。
我想和他说,其实我一直都不讨厌他。我总是刻意躲着他,是因为他太正经,太遥不可及。如今仔细想来,我所经过的每一段岁月,都有他的参与。
他或是远远看着,或者紧紧抱着,可从始至终从来没有离开过。
而那些平淡如水的日子,也因他起了涟漪,一圈圈地荡开。
傅南烛,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早点看清自己对你的心。这样,也算是弥补了这辈子的遗憾。
你一定不要太冷漠就从了我,否则我大概会很伤心地去揍你。
……
我抹了抹满脸的泪,微笑着从容赴死。
云隐冷声喊了声:“苍冥。”
站在他旁边的人应声拔出刀。
“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苍冥,动手吧!”
可能是面对过太多次死里逃生,等到苍冥那只执着刀的胳膊被远处飞来的弩箭射中时,我居然没有什么意外。
四周被暗卫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人放下弓弩,翻身下马,将我拉到他身后。
“国主蓄意杀害安和公主,毁了大梁与沧国之间的和平约定,如此行径令人发指!”
云隐是个聪明人,自知没有转圜的余地。可他却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哦,其实我也不明白。
“你真的想不起来,那个苍冥是谁?”
傅南烛点了点我的鼻尖,善意提醒:“在南山……”
我惊呼出声:“苍冥就是那个黑衣人?”
其实整件事情,要从更早之前说起。
三年前沧国老国主崩逝,云隐即位。
云隐野心勃勃,不甘沧国只做大梁的附属国。他派了许多细作潜入大梁,准备搞一个大消息。
这些细作中以苍冥最为有用,他联系到了朝廷中的刑部侍郎郭守,拿到了许多有用的情报。
而这情报便是通过《问剑》传出去的。
《问剑》的纸张比普通宣纸要厚,是因为里面有夹层。撕开表面的宣纸,以显形药水涂抹,素白的里层便会显出字迹。
实际上,这些所谓的情报都是假的。
暗卫一早就察觉到细作的存在,皇上暗中除掉了郭守和归去来兮,又找傅南烛扮作归去来兮传递假消息给苍冥。
皇上想先下手为强,逼云隐出手,再名正言顺地除掉他,派大梁的人去沧国接手,彻底让其归属于大梁,断了再兴兵的念头。
一晃三年,云隐坚信傅南烛传出的消息为真,以为朝中大部分的势力已然归于他的手下。云隐带着沧国的精英军队入大梁,准备在宴席之上刺杀皇上,再在支持他的势力的拥戴下一步登天……
不巧的是,我无意中看见了苍冥的脸。云隐不敢轻举妄动,放弃刺杀,反而把除掉我灭口作为了此行来的目的。
皇上便更改计划,让云隐在众目睽睽下对我动手。
对皇上来说,此举的目的是为了有借口除去这个对大梁极有威胁的祸患。而傅南烛殚精竭虑做了这么多,却是为了让我从此不再有半分危险。
“初初,我不想让你活在恐惧之中。就算我对自己有信心,能豁出性命护得了你周全,可万一有哪一日我不在……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几率,我也容忍不了。只有如此才能一劳永逸,让你不再有丝毫的威胁。我瞒了你这些,是因为你总爱胡思乱想,我不想你无端端担心害怕。你许会气我欺你瞒你,可为了你,我不后悔。”
我震惊于傅南烛居然一口气和我说了这么多话,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这么说,你也是喜欢我的?”
傅南烛怔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这重点抓得如此鬼畜。随后他倏地笑开,伸手入怀,拿出明黄色的圣旨交到我的手中。
我展开一看,整个人瞬间呆若木鸡。
皇上将我赐婚给了傅南烛。
看这字迹,这圣旨写了有一段时间了。
“抗旨不遵的后果,你定是知道的。”
瞧着傅南烛一本正经的模样,我不禁失笑,却又忍不住亲上了他的嘴角。
未来夫君这么傲娇可怎么办?
后记
在宋初及笄当日,傅南烛进宫,向皇上求了赐婚的圣旨。
“你和初初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朕倒是乐见其成。可这也该问问初初的意思。”
傅南烛撩开衣袍,直直跪下去:“臣此生只会娶宋初一人为妻,她如今年岁尚小,臣想先定下来。皇上思虑周全,也可另留圣旨,倘若她长大了不愿意,赐婚便就此作废。”
皇上想了想觉得有理,便成全了他。
只不过所谓的“赐婚可作废”的那道圣旨的存在,直到两人成婚后,宋初生下女儿,傅南烛都没有和她透露半个字。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霸道也罢,他只是不想给她任何机会离开他的身边。
又是一年桃花开,傅南烛照旧倚在树下,小心翼翼地抱着粉团般的自家女儿。远处宋初正绣着鸭子样的鸳鸯,怀里女儿将小脚丫往嘴里送。相似的眉眼,蠢萌的动作,他觉得人生最满足不过如此。
闭上眼,他依稀又回到了年少时。
小小的姑娘梳着双髻,圆滚滚的眼里有些怕,但还是壮着胆子伸出手:“哥哥吃糖。”
他极其厌恶那甜腻腻的东西,可对上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却是怎么也拒绝不了。于是,他伸手接过,扯开糖纸,却意外地味道不错。她眉眼弯弯,似是又想起他是谁,赶忙跑远了。
从那之后即使她们再吵再闹,他仍会坐在一旁。他明明想看书,可那眼却不自觉地跟着她走。
一年又一年。
她怕他,他就靠近她。
一步一步,这条路,他走了十几年。
痴心的人,总不会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