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中国为何难产大师
古代的孔子、老子、庄子等,近代的康有为、梁启超、鲁迅等,他们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品格引领和影响了一代代的中国人,被理所当然地尊称为“大师”。然而,如今的社会,学术抄袭、教授作假、假文凭泛滥……使得大师成了“稀有动物”。
2014年9月9日,北大哲学系终身教授汤一介先生在京逝世,享年88岁。在许多悼念新闻中,汤一介被称作“国学泰斗”、“国学大师”,然而他本人并不认为自己是大师,他曾说:“我不是大师,现在没有大师。”
近日,据媒体报道,华南农大某中心实验师李涛因为学术不端遭举报,已查实有10余篇论文系抄袭。目前,李涛受到行政记过、岗位等级晋升不予认定等处分。华南理工大学还撤销了李涛的博士学位。
很难说近年高校究竟有多少起论文抄袭丑闻遭曝光,仅今年便有山东大学、东北师大、吉林大学、安徽大学等多所大学的论文抄袭案见诸报端。有的学校还不止一两起,而是多起。但像华南农大李涛一人有如此多论文涉抄袭,恐也算创纪录了。
在众多论文抄袭者中,既有本科生,亦有硕士、博士生,还有教授、系主任,乃至校领导,可谓全方位参与。至于抄袭目标,则是五花八门。学生抄学生自不出奇,奇的是硕士抄本科,更奇的是老师抄学生,令人瞠目。抄袭巧妙者还移花接木,做点改头换面的包装,粗暴者干脆一字不改,连文末感谢某某的话都原文奉上,贻笑大方。
显然,当下大学的论文抄袭绝非个别现象,而是早已成“公开的秘密”。秘密只是对不知情的外界而言,同道者则心照不宣,甚或公开谈论,相互切磋。尽管舆论上对抄袭作弊、学术不端是高调的道义谴责,但换个场景,在某些半公开的社交层面,此事不仅习以为常,甚而是被相当程度认可。
大学向来被视为学术金字塔,即便今时大学已非精英教育,但其学界地位仍令人仰慕尊崇。而频频曝光的高校抄袭论文现象,实在令大学斯文扫地。
然而,令人失望的现实是:大学教育一边是学术抄袭、教授作假等现象层出不穷,一边则是即使名牌大学对于教授抄袭事件也装聋作哑,既不进行调查,也不回应。
著名经济学、语言文字学家周有光认为,学术抄袭、教授作假,完全是由于大学的“官僚化”造成的。它是官僚化的一个派生现象。
学术抄袭、教授作假等现象之外,假文凭泛滥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社会现象。为什么假学历在中国能够特别地大行其道?
从表面上看,中国人崇尚学历似乎是受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传统思想影响,追求学历只是附庸风雅,其实不然,这里面都有着精妙的利益计算。假学历可以为人带来利益,比如无论行政还是国有企事业单位的官员提拔,就少不了必要学历,这一点已是众所周知。
假学历固然很多,不过,那种通过街头小广告而制造出来的纯正假学历是没有杀伤力的,充其量是让小青年在求职时有个面子,但那些名牌大学里颁发的假的真学历却有非常大的欺骗性,这正是那些谋求提干升职的人孜孜以求的缘由。
按道理,大学要给一个学生颁发学历,当然要设置相应的入学门槛与进行严格的毕业考试,这也是人们为什么将拥有高学历者视为人才的基础。奇怪的是,现在的大学往往热衷于举办各种函授本科或者在职研究生之类的教育,对一些并不合格的学生也滥发毕业证,对于当权的官员们更是有求必应,一天课不上一篇作业不交一页论文不写,也照样能够披上名牌大学的炫目外衣。
于是,近年来,官员读博成为新风气,官场博士帽满天飞,高学历就成为晋升的砝码,更令代写论文骗学位等学术造假行为由“潜规则”而半公开化,也让高校的学术腐败日趋恶化。
对于高校的校长们,比起学术发展、学校名誉这样的长远利益,他们更关心眼前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前途,滥发学历便是牟取眼前利益的最好办法,这样做既可以有大量的额外收入供自己声色犬马,又能够以此巴结权贵,何乐而不为?
当然,在目前的情势下,即便是名牌大学私有化,学校所有者面对可以对他们生杀予夺的官员们,肯定也得低三下四俯首称臣,但他们也必定会想方设法竭尽全力来保护学校的长远利益。也就是说,随着公立大学越来越多,尤其是名牌大学全部公立,学历就越会被滥发,无怪乎有人说:“中国最大的博士群体不在学术而在官场。”
可见,假大空在中国之所以能够广为流行,公权力只手遮天为所欲为是幕后推手。而这不禁让我们想起曾任国务院总理的温家宝多次在公开场合提问“中国为什么出不了大师”?
所谓大师,是指超出一般人才之上的、杰出的、特别有创造力的,甚至是伟大的人才。中国古代有孔子、墨子、老子、庄子等;近代有康有为、梁启超、鲁迅、胡适、蔡元培、李四光等等。然而,大师在当下中国已经成为“稀有动物”甚至绝迹了。
成为大师有两个必备的内在条件:一是超乎寻常的智力;二是超乎寻常的素质(包括含品格等)。从整体看,中国知识分子不缺前一项,缺的是后一项。在当下中国,非功利地全身心从事智力活动的人日趋稀少,一个最直观现象就是,知识分子在群体素质上的退化和堕落。
而中国的知识群体素质之所以会退化,是因为更多地接受了潜文化的影响。潜文化首选包括厚黑文化,这种文化指反道德的不择手段的权谋之术,通常不为历朝公开宣扬。但如今揭露和批判封建官场腐败的“厚黑学”却被一些人奉为成功之道的经典。其次是痞子文化,指不择手段不顾廉耻的、不敬畏天地良心的心理行为倾向。“我是流氓我怕谁”就是典型特征。三是犬儒文化,既有“装孙子”的味道又有嘲弄真善美的玩世不恭。四是游民文化,表现为游离于社会正规秩序之外、失去社会固定角色地位、不讲规则、没有是非、没有相对固化价值观的游民的混世意识和心态,等等。
从价值观看,上述这些潜文化都是一种极端的实利主义,这是当今社会出不了大师的思想根源。但是,为什么中国的知识群体会更多地接受潜文化的影响呢?这需要从制度上找原因。
中国的教育有长足的发展,这表现在国人的学历水平的整体提高。但从幼儿园到大学的素质教育在整体上是失败的。我们的孩子从小就接受“权力”拜物教和商品拜物教的“教育”。不择手段地追名逐利在大、中、小学校园中蔚然成风。权钱交易、买卖文凭毒害了学生的灵魂,应试教育压抑了学生的个性和自主性,也摧残了学生的灵气和创造性,教育的意识形态化则助长了假大空的表演。“校级干部一走廊,处级干部一礼堂,科级干部一操场”的官本位制及其观念意识侵蚀了大学圣洁的知识殿堂,摧毁了大学的自由精神和教育良知。“教授多如狗,副教授满街走”的职称泛滥和学术等级化淹没了自由的学术精神和尊严……这一切又与政治和学术不分,价值教育和知识教育不分的传统体制有关。
试问,在这样的教育制度和学术制度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大学精神第一要义何在?面对教育的资本化和被权力扭曲了的教育潜规则,又有谁来真正求知识做学问呢?又怎么能培养出真正的大师呢?
(《财经》周有光/文、《广州日报》2016.10.14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