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言宏
在一篇关于王学芯的文字中,我曾指出他
的写作已经初步建构了一种独特的诗学——“光
的诗学”。在他的作品中,经常会出现或者是点
点闪烁、或者是灿烂明亮的丰沛的“光”,它们
纷至沓来、源源不断地洞穿着我们黑暗与庸常的
生存,照耀、澄明和提升着我们的精神与生命,
我以为这就是王学芯的诗学,他的源于生命、区
别于他人的相当独特的个体诗学。个体诗学的建
构和它的基本内涵是衡量一位诗人的创造性、独
特性和他的诗歌史意义的重要标志,这在目前个
体意识仍需强化,同质化写作仍很普遍的诗坛是
一个迫切需要引起注意的问题。王学芯在重返诗
坛不多的几年中,就以他的智慧与自觉建构而成
自己的诗学,无疑是一件值得我们高度重视的事
情。
这一段时期,我陆续地在《钟山》《花城》《十
月》《莽原》《作家》和《上海文学》等有影响
的重要刊物上读到王学芯的许多组诗,也得知他
获得了几项重要的诗歌奖,我在为他感到高兴的
同时,更重要的,是期待他的写作不断地取得新
的实绩,他的个体诗学的建构能够得到新的丰富
与深化。所以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对他在《诗歌
月刊》即将发表的这组诗作,真的是充满期待。
也不知道是否是偶然,这一段时期的王学芯
在对日常生活的注目与感怀之外,似乎对山冈或
山岭格外情有独钟起来,比如他在我前面所说的
发、表于《钟山》《十月》和《作家》等刊物上的
几组诗作中,就有很多山地题材的作品,组诗《岭
上·岭下》则更是如此。在《岭上·岭下》中,
山岭风光与山间的物事与经历成了作品的重要内
容,诗人的主体情致,一方面非常紧密地联系于
此,另一方面又与诗人的现实人生紧密关联,营
造出一个独立自足的诗世界,也很突出地显示出
一个意味深长的抒情主体。在《岭上》中,诗
人处山岭之上,一览众山,却很清醒地固持着主体——
“这个岭上看见的所有山岭/都已成为火苗/腾空升起/
躯体上和阴影里的灰尘,都在变成微笑的气息/,只有我
/隐藏在一座房屋的墙内,被一百瓦的白灼灯光/纸的反
射/漂成白色的人”。这个主体可以随时随地地触发和
感怀于万事万物,却又可以随时抽身,直面和体味着自
我的真实与存在,确证一个明确的“我”。在《岭下》
中,诗人写道:“这岭下在身边起伏/山脚被鸟落、鸟飞、
鸟鸣的树丛/卷起粗糙的毛边//我躲闪一个个弯道和扑
面而来的险峻/在岔口犹豫和心慌/草边的路匝/如同
暗示,一步踉跄或稍稍地晕眩/就会有一串抽动的杂枝
//飞尘翻滚着空气/房屋绕着圈子忽近忽远/空空的田
野上/风中的头发触动高山,我在越来越低的,路上继
续往下”。仿佛一种人生的象喻,下山的过程被诗人写
得极其真切,那“一个个弯道和扑面而来的险峻”、那
“抽动的杂枝”和那些“翻滚着”的“飞尘”,以及诗
人的“晕眩”、“躲闪”、“犹豫”和“心慌”,让人
惊心,也让人生出很多同情。但我这里所说的“同情”,
丝毫不具有怜悯的含义,而是意味着感同身受的会心。
这些年来,我曾不止一次地体会到“下山”的意味,那
些“弯道”、那些“险峻”、那些“飞尘”、那些“杂
枝”和那些“鸟”,也为我所时常遭遇。我很欣赏学芯
的沉着,当他来到“空空的田野”,“风中的头发”却
依然在“触动高山”——这一意气风发的开阔与昂然的
意象,让我顿生出许多豪情。确实是这样,即便我们是
“在越来越低的/路上继续往下”,但这沉着、这昂然,
这将那些“杂枝”与“鸟”们抛在身后的豪情与奋发,
却依然能显出我们人生的壮阔与人生的美。
《岭上·岭下》中抒情主体的自我意识揭示出许多
复杂的人生况味,也使诗作意蕴深厚,这在《山脊上的
雨滴》《石潭十八寨》《松果的味道》《走在冬季的山
路上》《住在狮子山里面》《山前塘》《门前岩》等篇
什中,表现得也非常明显。比如在《山脊上的雨滴》中,
诗人写到从黄昏开始的雾“层层,覆盖往事山峦一步
步走远/深夜的雨滴在玻璃板上/在头顶/响彻我的内
心//山的黝黑变成天空的皮肤/最细致的曲线所有一
切轮廓/不仅消失/灯光也已熄灭/我像挂在山峦上的
一滴黑雨,背靠一面临时的墙”。即使“像挂在山峦上
的一滴黑雨”,诗人却仍有明确的“我”,有对“明天
早晨”“灿烂”的念想。而在《松果的味道》中,那些
“作为果实或风雨中的躯体”的松果,因为“离开树木
/放弃半空的生活”、“坠落在地”从而使诗人体会到“莫
名的味道”,有了情感上怜悯或相契。但是在同时,“松
果坚硬/以自己的鳞瓣保持一种矜持”,却又显示了二
者所共同拥有的相当坚硬的精神内核……至此我终于明
白,为什么当我说到他的诗作非常“有光”的时候,学
芯总是强调他的诗歌实际上很“沉郁”,甚至还有着“阴
郁”的气息。这种对生命的暗面的揭示与书写,确实在
《岭上·岭下》中表现得非常突出。但我还是想说,学
芯的诗学仍然属“光”,仍然属于“光的诗学”。就是
在《岭上·岭下》中,“光”仍然在其中随处可见。如
在《源口》中,他写“源口”的污浊,但更写了“更多
的光线”、“更多的光晕”;而《在黑色的气息中》,
则写了深夜中他与墓穴相对时,他“点起一根烟”来以
这一微弱的火光而与死亡对峙;《山前塘》中,也正是
“池塘里的太阳和月亮”和“树枝上的光点”,使得大
山有了生机,“有了强烈的/生活感觉”。我以为在这
组诗中,还是数《为自己点亮一点点光》最能突出地体
现诗人“光的诗学”——“深山漆黑响彻内心的一缕
灯/光如同熄灭的烟蒂/风在树林里每一片叶子/像大
地最深处的眼睛//我是一只焦躁的土灶/在三月寻找
木柴、菜苔和池塘里的鱼,渴望锅边的香味//心灵/恰
如原始的嘴寻找声音的手指,慢慢地适应暗黑并在
/椅子上改变主意,用野外的头灯照见灵魂/在纸上/点
亮一点点我热爱的光”——“在纸上/点亮一点点我热
爱的光”,成了诗人处身于黑暗但却向往光芒这一主体
姿态的直接抒写,也很明确地抒发了诗人的个体诗学。
处身于黑暗,向死而在,向着《岭上·岭下》所充分书
写的形形色色的人生的暗面而在,这是我们的个体生命
所无以逃避的根本宿命;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们生命的
另一种真相,却也是“向光而在”,向着种种烛照和引
领着我们的“光”而存在,这就是王学芯的诗学给我们
的启示。所以在这样的意义上,我要进一步指出,王学
芯的诗学,就是“向光而在”的个体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