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亮
民国时,汉口有个姓邹的老板,原先是开理发铺的,后来生意渐渐做大,不知从何处学来制洋火的秘方,这洋火,就是火柴,搁以往都是舶来品,自打邹老板开起洋火厂,眨巴眼的工夫,就发了家。可没过几年,制洋火的秘方泄露,后来别家做的洋火比邹老板的还好,一帮人正琢磨着怎么应变,邹老板却不听劝,将洋火厂关门大吉了,他解释道:“这路子,总会走到头,这一百步,人家已经走到了八十步,再动身去撵,等于跛子撵强盗!”
洋火厂没了之后,有四个人不好打发,他们都是邹老板的徒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情分摆在那儿,邹老板也真的把他们当一家人看待,按先来后到,分别喊他们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幺。
眼下,让这四个徒弟另起炉灶走江湖还嫩点,可老呆在邹家吃闲饭,心里也不爽快,于是他们就开口请求邹老板派点活干,邹老板却摇头一笑:“不急,来日方长。”
说不急,一晃大半月过去了,害得几个徒弟吃饭的时候,筷子都不敢往荤菜盘子里伸。
饭后,收拾碗筷的活儿自然由几个徒弟轮流来干。这天晚饭后,轮到老大打扫,他手不忙脚不乱,先往桌上扫了一眼,然后转身便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小碟子摆在桌子上。邹老板奇怪了,问:“你拿个碟子干什么?”
老大说:“有些不溜汤滴水的菜盘子里,还剩着一底子干净油呢,冲掉了可惜。”说罢,他开始清理菜盘子,然后再收拾碗筷。
邹老板还注意到,老大洗刷的时候,特意先把菜盘子和碗筷分开,先洗碗筷,后洗菜盘子,邹老板不由得眉头一皱,问:“一起洗不得了?磨磨蹭蹭地耽搁工夫。”老大摇摇头,说:“碗是盛饭的,里头没什么油,菜盘子里有油,若不分开的话,一个油污重的菜盘子就能搅坏一盆水,还是先洗碗筷好点,能省水。”
这话说得邹老板哈哈大笑,待老大干完活儿,邹老板突然说了一句:“老大啊,我分身乏术,你替我去把持杂货铺吧。”
老大瞪大了眼:“杂货铺是邹家的大部头,就我这点能耐能当掌柜?还请师父三思,另觅能人……”邹老板喝了口茶,说:“已经三思了,杂货铺品种多,事儿杂,没个条理还行?我留心很久了,从你收拾饭桌上就看得出来,做事有条不紊,事杂心不杂,还有,你勤俭持家,做买卖挣钱也是一个道理,你是杂货铺掌柜的不二人选,就这么定了!”
还别说,邹老板眼光毒辣,那杂货铺经老大一打理,弄得像模像样,整天宾客盈门。
其他三个徒弟怎么也想不到,邹老板居然是从收拾饭桌这点小事上相中老大的,于是便开始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言行上有点什么闪失。
这天,邹家来客人了,客人是邹老板多年未见的挚友。留客吃饭的时候,旁人早就吃好了,邹老板和朋友却还在一边吃一边聊。
当天该轮到老幺收拾,他等得没耐心,便扯上老三,跟邹夫人打了个招呼,说出去转转再回,免得打搅老板的兴致。老二却还在酒桌上伺候着,只要客人酒杯一空,他马上抱着个酒坛子给人家满上,并不时将桌上的菜盘子挨个儿摆到客人面前,调来换去。看着老二一脸媚笑地招呼客人用酒用菜,邹夫人在一边冷眼旁观。
那日邹老板喝得大醉,等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了。洗漱过后,邹老板喊来老二:“老二,你去操持理发修面铺吧,不过可不能光顾着应付场面,手艺也得练练!”
操持理发铺,就跟现在说的店长一码事,老二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弯腰道谢。
待老二欢天喜地地离开,邹夫人一肚子憋闷,埋怨说:“当家的,干吗挑老二操持铺子?瞧他那点头哈腰、溜须拍马的德行,跟奴才似的,腰杆儿都挺不直,还能指望他有大气候?”
邹老板“嘿嘿”一笑,说:“这理发铺子,还非得老二操持不可!”
这是为什么?夫人正愣着,邹老板给出了理由:昨日喝酒的时候,邹老板跟朋友喝到几时,那老二陪到几时;给客人斟酒,都是满杯满杯的来,正应了传统的待客之道──“酒斟满,茶七分”;不仅如此,老二还懂得见风使舵,把桌上的好菜,轮个儿往客人面前摆,并及时撤掉见底的盘子,这样的接待,客人心里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这待的是客,长面子的却是主家人!
“还有……”邹老板又喝了口茶,“瞧那大上海的理发铺子多地道,从大门口就开始迎宾,手里拿着毛巾往客人身上‘刷刷两下,以示拂去来客身上沾染的灰尘,之后手一挥,‘您里头请,这伺候何等享受,让人觉得舒坦,这些招儿,除了老二还有谁能做到?”
邹老板到底看得准不准,看理发铺子就知道了,自打老二接手后,回头客那个多啊,许多人宁可绕个大圈子,也要转到这铺子里来理发修面,为啥?头发修剪得再好,要不了多久便会长出来,可老二那舒坦无比的伺候,能叫人愉快好一阵子。
安排好了老大、老二,这一天,邹老板对老幺吩咐道:“老幺,你精明能干,脑子活络,就当邹家的管家吧,你可得为咱邹家当好家、守好财……”
话音未落,老幺激动得直哆嗦,胸脯拍得山响:“师父放心,我一定为邹家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此时,老三还在一旁候着呢,只见他嘴唇不停地嚅动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邹老板皱着眉头,奇怪地问:“怎么了老三,好像有心事的样子?”
老三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师父,老幺不能当邹家的管家,他……他心术不正!”
邹老板冷笑了一声,突然厉声说:“哦?我可没瞅见老幺心术不正,你埋汰人总得有个谱吧,何况老幺还是你的师弟,难不成你是嫉妒?”
见邹老板帮着自己说话,老幺也懒得再跟老三计较,在一旁洋洋得意。老三涨红了脸,猛地一跺脚,大喊了一声:“嗨,我豁出去了!”他指着老幺说:“他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当管家,那制作洋火的秘方,是他收了人家的钱后泄露的,他是内贼,我手头还有证据……老幺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邹老板脸色发青,过了很久,才将手朝门外一挥,对着老幺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老幺连滚带爬离开邹府后,老三见师父余怒未消,长叹一口气,也默默地离开了。
老三刚走到门口,只听邹老板喝了一声:“哪儿去,你给我回来!”老三一回头,见邹老板淡淡地对他一笑,说:“你以为我真不知道洋火的秘方是谁偷出去的?可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事已至此,覆水难收……”
这是唱的哪一出?老三正愣着,邹老板发话了:“我一直在留意管家的人选,老大和老二都不是这块料,为师就想试试你能否在大是大非面前不糊涂……你说,邹家的管家不用你,我还能用谁?”
邹老板把邹家账房的钥匙交到了老三的手里,老三走后,邹老板终于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他对邹夫人说:“我们邹家有家风,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现在我这四个徒弟都各自有了去处,该留的留,该去的去,我也就心安了。”
选自《故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