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可渡

※ 周友武

无岸可渡

※ 周友武

紫荆一直没下定决心，要和沈凉彻底断了。虽然明知道，和这样一个男子，感情上，永远不可能有结局。

碰到沈凉的时候，紫荆刚刚走出大学，一头扎进繁杂的社会中，难免有点儿战战兢兢。公司占了几层楼的地盘，里面的人，看来个个身手不凡，紫荆心里盼着能有点儿依赖。那时的紫荆，年轻且美，讲一口流利的英文，因为梦想走遍世界，对世界各地名胜颇有研究。一次会餐中，沈凉无意发现紫荆的所长，遂对她心生好感，之后便是怜惜，他说，紫荆这样的女子，太难得。

沈凉虽是其他部门的负责人，并不管理紫荆，但力所能及的关照，还是让紫荆的心渐渐踏实下来。

沈凉是个对年轻女孩极具杀伤力的男子，三分沉稳，三分霸气，又带三分不羁，人又好看，初见，便令看厌了大学里青涩面孔的紫荆微微惊异。

不知道谁诱惑了谁，认识三个月后，紫荆迅速在沈凉掌中丢盔卸甲。

从心，到身体，无一逃脱。

沈凉是太好的爱匠，轻易便掌握了年轻的紫荆身体的秘密。从此紫荆的身心跟着沈凉上了路，虽然清醒的时候，知道那条路不仅荆棘遍布，且不可能会有尽头，说白了，那根本不是路，紫荆是落水了，而那片水，没有岸。

可紫荆却走不出来，于是在爱和委屈，依赖和抱怨之间，她跟着沈凉，一走便是三年。直到半年前碰上苏程，看到他的第一眼，紫荆忽然有了上岸的冲动。

苏程有副温和的相貌，个头高高的，眼神看过去只有稳妥没有邪气。

那天是紫荆27岁生日，沈凉出差去了上海，一大早，紫荆收到他让人送去的一只手链，那只质地良好款式玲珑的链子，是他们曾经一起时看到的，当时紫荆只顺口说了一声，沈凉便不动声色地记下了。但他人不在，紫荆难免孤单，就给经常碰面的大学同学索亚打了电话。

索亚原本是爱热闹的女子，很快安排好了一切，约了几个同学，又硬扯着带了两个男同事过去，其中一个，就是苏程。

那天的苏程，穿了件黑色立领上衣，头发整齐，既不呆板，也不过于随意，笑容说不出的安稳平和。

而紫荆很快察觉出索亚的意图来，她贴在紫荆耳边说，27了，玩也玩够了，该给自己找条退路了。

这句话，让紫荆的心一惊，没来由地惶恐起来，此时，苏程却递过干净温暖的手掌，小声询问，能不能请寿星跳个舞？

沈凉从来没有和紫荆跳过舞，跳舞这种慢悠悠的浪漫，是恋人间的事，情人的时间太匆忙，浪费不起——见面，拥抱，然后直入主题，所有的交流，都是在电话里完成的。

搭过苏程的手，紫荆心里就生出了一份失去许久的从容来，那份从容，竟让那个漫长的夜晚充满一种别样的温馨。直到入睡前，紫荆才冷不丁想起沈凉，想起还有他一个信息未回，他没问她礼物是否收到，只说生日快乐。

紫荆便拿过手机回了一句话：手链很漂亮，很喜欢。

第二天是周末，紫荆睡到10点钟，把窗帘打开，又躺回去。阳光正好，亮暖，并不逼仄。紫荆看到手机里多了一条苏程的信息，很朴实的话：方便的话，晚上一起吃饭。

躺在和煦的阳光里，紫荆兀自笑起来，心底的踏实，似乎不同于三年前依赖沈凉时那般，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那时知道身边有个沈凉爱护自己，紫荆觉得是落水时抓住了浮木，而苏程，她想，如果她愿意，他会是一条船。

她看着窗外的阳光，反复地想，也许，真的该上岸了。其实沈凉也不只一次暗示过，她该有更好的生活，只要她想走，他不会阻拦，并会送个大礼包。

沈凉不是说笑，他们之间，有情有欲，也有份心照不宣的默契：谁想随时抽身，另一个人都不得干涉。这大概也是他们在一起走了那么久的原因。可是真的要分，紫荆又万般地舍不得。且不说他对她的好，紫荆有时候怀疑，这个世上，是否只有沈凉，才能如此熟稔地掌控她的身体，令她碰上便想融化于他。她担心自己即使是想，也不见得能走出去。

好在，苏程已经搭了通往岸边的桥，紫荆决定试一试。她爬起来给苏程回信息，应允了他的一餐之约。

黄昏，紫荆找了套得体的套裙，中跟的鞋子，手提包，头发松松地挽了一下，似个大家闺秀。

苏程早已等候，还是穿前一天的那件上衣，两个人坐下来，相视而笑。恍惚，竟是相识许久的样子，不需客套，也不觉得陌生。紫荆想，这就是上岸的感觉吧，不像她和沈凉一起，每次想着见，心都要跳出嗓子，赴约的路上，永远是催着司机快点开车。

简单可口的饭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很家常，倒有点儿像过了段日子的夫妻。然后，苏程送紫荆回去，路不远，他说，走走好吗？然后又低头看紫荆的鞋跟。

紫荆笑，没问题的，大学时，我还穿过高跟鞋赛跑呢。

两个人就并排走，中间过一个小小的巷口，并没有车，苏程还是牵过了紫荆的手腕。紫荆的心就那么被这种随意的温暖袭击了一下，三年了，她和沈凉，从来没有这样一起走过。不对比倒还好，这样一对比，紫荆就觉得委屈起来。

然后，到了紫荆住处楼下，苏程说，不上去了，下个周末去看电影吧，有部新上映的片子，据说不错。

紫荆就点了点头。

周三，沈凉回来了。那些天，紫荆和苏程的联系比同沈凉多，她以为就会这样渐渐多下去，把沈凉这个人隔开。不成想，上班时，却在电梯里碰上沈凉。

早上8点半的电梯人满为患，隔着很多人，沈凉看着紫荆，安静而意义深刻的眼神，紫荆觉得苏程刚刚搭的桥在眼前轰然坍塌了。进了办公室，便不计后果地发信息：我要见你，现在。

沈凉回了两个字：中午。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紫荆打车直奔和沈凉经常约会的酒店。片刻，听到他的敲门声，拉开门，看也不看，两只手臂就箍住了他。

缠绵中，紫荆有些赌气般地不肯松懈，沈凉察觉出她的异样，停下来，低头问，乖，发生什么事了？

紫荆摇头，身体还要赌气地纠缠上去，眼睛里的泪已经扑簌扑簌。想着可能和这个男人分开，紫荆就觉得透不过气。

沈凉停止下来，坚决地用毛毯裹住紫荆，将她抱在怀里。

紫荆再也忍不住。放纵地哭了起来。

沈凉不再问，也不再说话，只用手掌轻轻拍紫荆的背，如哄一个不肯入睡的婴孩。 紫荆终于哭够，蜷缩在沈凉怀里不再出声。他也不说话，安静了半天，摩挲着紫荆的发，幽幽地说，紫荆，在一起这么久，说白了，开始到现在，都是我自私，可是到底有些东西，我不能给你，以后会有人细致地疼你照顾你，我们都应该高兴。

紫荆的眼睛又湿了，她什么都瞒不了他，她只是合不得他。

周六，紫荆犹豫了，心里想着要推掉苏程的约会。打电话前，却接到母亲的电话，先是聊了家常，然后母亲说，你爸又催你的事呢，老是说我把你惯坏了……你也别怨妈絮叨，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们到底不放心……

紫荆挂了电话，换上衣服打车去影院。

苏程买的是情侣厅的票，很宽大的情侣座位，苏程还买了爆米花和可乐。这个样子，紫荆觉得有点像谈恋爱了。两个人一边议论画面，一边小声聊天。紫荆知道苏程是本市人，独子，同她一样，他的父母也希望他能早早结婚。然后苏程就说，哪天有空了，一 起回家吃饭吧，我妈做的菜好吃呢。

话赶到这里，说出来很自然，紫荆却听得心慌。见了他的父母，也就证明这件事她要应下了，就真的要和沈凉断了。

看她犹豫，苏程说，等什么时候都行啊。

紫荆没搭话，点了点头。

但没等紫荆怎么着，索亚却安排起来，催着紫荆快点把事定下来。单位里的小姑娘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呢，索亚说，你们算是有缘分吧，那天，他偏一眼看中了你。

紫荆知道索亚没有夸张，苏程这样的条件，想结婚还是不难的。

就见了苏程的父母，两位老人对紫荆也满意，还送了价值不菲的见面礼，催着苏程和家人商议，把事情定下来。倒是苏程替紫荆解围，说等等再说。单独两个人的时候，问紫荆，没吓到你吧，他们是想儿媳妇想坏了。

紫荆笑着摇头，想自己的父母见了苏程，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便是婚姻的范围吧，她和沈凉认识那么久，不知道他家中任何消息，除了彼此，和其他是毫无关联的。 而那天回来后，沈凉没有再联系紫荆，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可是她却抑制不住地想他，又要在苏程面前掩饰着。那段时间，紫荆便有些心神不定。

周五公司的例会，同样隔着很多人，刹那的对视，紫荆感觉到沈凉的眼神中少了些暗示，多了些怜惜。

那天晚上，沈凉主动约了紫荆，不同以往的热烈，他一直缓慢而温柔。他的温柔使得紫荆渐渐平静下来。在她平静后，他说，那样的生活也很好，不骗你，等有一天你做了母亲，你还会觉得你是个幸福的女人，失去什么都不觉得遗憾，相信我。

紫荆埋进沈凉怀里，好半天，点了点头。分手的时候，沈凉说，我要去上海分公司那边半年，紫荆，好好的。

紫荆真是无话可说了，分公司那边的事，她是知道的，据说派去的是另外的人，看来，沈凉是下了决心要给她一个走出的空间，好好地送她上岸。而这个男人，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并不真的了解他。以前在一起，只当对他来说，欲的成分多一些。她认定了他就是个在情感上游刃有余的男子，他和她，也不过是寻常的情人游戏，他也付出一些情感，却绝对不会付出心意。现在觉得，他比她想得要爱她一些。只是他不说，随便她如何看待。

紫荆想着，一把抱紧沈凉，忽然就不假思索地问：你，爱过我吗？

沈凉愣了一下，却不回答，只将紫荆紧紧回抱住，她感觉他的唇贴在自己的发上，轻柔温暖，穿过了细细的一蓬发丝。

终究是没有回答。

沈凉说走就走了，一起那么长时间，他没有说过要成全她的话，他向来是爱做不爱说。曾有那么一刻，紫荆冲动着想对沈凉说，什么都不管了，我不要离开你。但想想未来的日子那么长，情分的路到底是窄了，她忍下了。

那晚，紫荆主动给苏程打了电话，说周末一起去他家吃饭。苏程开心不已，挂了电话，意犹未尽地发了几个信息。

紫荆没有再回应苏程的热烈，她把沈凉送给她的一些东西，一件件收拾起来，每收一件，都似丢失一份心爱之物，心就在那里抽搐着疼一下。

心里一顿一顿地想，为什么，失去他会这么疼？

最后忍不住，她按下这样的一句话：沈凉，你是我感情的地狱，我却如此合不得离去。

点击发送，紫荆的心里依旧空洞洞的，小小的彩色显示屏一晃一晃，晃动的却是苏程的名字。紫荆一惊，想挽回已经来不及。看到发送完毕，紫荆目瞪口呆。天意吧，紫荆悲哀地想，竟然，她能将给沈凉的信息发给苏程，又是这样的内容。眼看重新搭起的桥，这次，是被她自己弄塌了。有些无奈，却并不慌张，于是有点疑心，这个信息，是潜意识里自己想要发错的，想要苏程来断绝和她的关系，然后让自己回到从前去。

可是整晚，苏程却没有电话回过来，紫荆以为他一定会即刻质问，却始终沉默。后来想，他一定连质问她都不屑了。

紫荆想着，重新给沈凉发了个信息，说：我把给你的信息发给他了，我和他，完了。

沈凉很快回过来：真正的感情，不会那么脆弱。好事多磨吧。

紫荆疑惑，沈凉想说什么呢？又把信息看了两遍，心却渐渐平和下来，既然是天意，那就是注定的，注定她和苏程，不会走得这么顺妥，他还能不能够继续带她走到岸上，现在不是她能决定的了。胡乱地想，那个男人，既然连娶她的打算都做好了，总要经历一点考验吧。毕竟，是她要跟着走一辈子的人。

第二天早上，苏程的电话终于过来，却没有提信息的事，只说，睡醒没？我把东西买好去接你，咱们一起回家。

紫荆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忍不住，试探问，我昨天晚上发的信息，你收到否？ 苏程说，什么信息，昨天晚上手机没电，充了一晚，没有信息啊。

口气寻常，不像撒谎的样子。

紫荆笑笑，没什么，就是问你睡了没。心里却想，看来，也就是天意了，这样的情节竟然都能被掩盖过去，上天，就是想让她好好跟着这个男人朝前走吧。至于是否有爱情，兴许并不那么重要，对于生活来说，安全是第一位的。

便决定，和沈凉彻底断了，一心一意地跟着苏程好好过。

紫荆开始在苏程那里过夜，是光明正大的，以恋人的身份。当然，是苏程的邀约在先。紫荆没有拒绝，未来都要给了他，还在意这些细节做什么呢？

但身体的欢好，似总也不得要领。只是紫荆从不流露出来，装着一切都美好。想，有得总有失。

后来有天，紫荆看这样一句话：女人因爱而性。然后对比自己同沈凉和苏程一起的情形，自嘲地笑，觉得也不见得如此，和沈凉一起再好，不也是分开了吗？看样子，那爱也是不够的，不然，为什么总想着上岸？

紫荆开始提结婚的事，没想苏程却找借口推脱，听起来，借口也都很恰当。

中间，沈凉打过一次电话，有点放心不下。紫荆说，奇怪，他充电，信息竟然没有收到。

是吗？沈凉唔了一声，这么巧？片刻，又叮嘱紫荆一句，不管怎样，要好好地，别委屈自己。

紫荆心一酸，委屈？和他一起时，又何尝不委屈，即使那委屈都是因为爱。以后，也许不会了吧。

紫荆小声答应，然后说，可能过段日子就要结婚了，以后，不再给你打电话了。

沈凉又唔了一声，说，知道。你好好地，我就放心了。然后收了线。

以后，沈凉果然再没有打过电话，倒是紫荆防备自己会打，索性掩耳盗铃一样把沈凉的电话号码删了，安心地守着苏程，等他把说的那些事忙完了，一起去看婚纱。

原本苏程答应春节和紫荆一起回家见她的父母，到该走了，苏程公司却有事没走成。紫荆只得一个人回了家，和苏程的事父母都已知道，虽然有些遗憾没有见到，但口气还是欣慰许多，父亲皱纹都笑开了一些。

第一次，紫荆觉得，生活中，约束一下自己还是对的，毕竟，人不能只顾及自己的感受。

每天给苏程打电话，他都显得忙碌，常常一个忙字就敷衍过去。想必，是真的忙吧。

过了年，紫荆一个人从家里回来，路上，接到苏程的电话，先问她到哪了，然后不等她回答，飞快地说，我结婚了，昨天。

紫荆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苏程的口吻平静，我结婚了。

紫荆呆住，说不出话来，然后又听到苏程说，紫荆，是你先骗了我，你知道吗，收到你那个信息的那天晚上，我正同家人商议和你结婚的事，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人。

我是哪样的人？紫荆跟着他的话，喃喃问了一句。

你自己知道吧。苏程说，虽然戏演得够好。

紫荆疑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沈凉以前说，紫荆，你是太好的女孩子，不知道日后谁能配得上你……而苏程这样说，那么在他眼里，她定然是不堪的。只是因为一个信息，甚至不去追问，就给她下了定义。

沈凉说，真正的感情，不会那么脆弱。那么，苏程是真的不爱吧？可是，紫荆依旧喃喃地问，为什么骗我呢？为什么又跟我走了那么久……她真的不解，好像走在桥的中间，桥断了，她掉下去，因为太突然反应不过来。

是想让你知道欺骗的感觉。苏程说，我们两不相欠了。说完，收线。

火车在这个时候进入隧道，车厢灯亮了起来，如同夜晚的都市，紫荆想着沈凉和苏程，想起这三年，想着进入隧道前电话中戏剧的一幕，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一直笑一直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