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榕
1994年的历史老师
严榕
常常在上下班的路上,遇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挎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式自行车,将车铃铛摁出一串欢快的“叮铃铃”脆响,如风一般疾驰而来。他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白衬衣的衣襟被风吹得敞开,露出白色背心。
每每隔着约一米的距离时,我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冲着他认真而大声地喊一声:“秦老师!”就像1994年上中学时,迎面见到他怯生生地打招呼一样。是的,这个看起来丝毫不显出老态的老人,是我中学时的历史老师。尽管如今他根本不认识我,更叫不出我的名字。
1994年的金秋。绿得发亮的叶子被九月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黄,“热死—热死—死死——死”,潜伏在绿叶间的蝉儿无比亢奋地叫着。阳光在头顶,散发出炽热而迷人的光芒,让人的心情好得要眩晕。
挂在两层砖木楼的教管会房梁上的大喇叭一遍遍放着《捉泥鳅》:“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声音稚嫩、欢快,这样不合时宜的儿歌在那时的我听来,却是第一次。所以,我支棱着耳朵听得忘情,恨不得马上约伙伴去水田边挖泥鳅。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忙红着脸快走几步,生怕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看见。有时,播放的是郑智化的《水手》:“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声音高亢、激昂,震着耳膜,也敲击着心,我忍不住在心里愤愤然地疑惑着:这片天都是男儿的?女孩儿,难道是多余的吗?那为什么还有人说男女各顶半边天呢?
进了教室,一片让人兴奋的嘈杂,扑了满眼满耳。满教室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到处都是,像满盘散落的珠子。
“铃铃铃——”电铃紧张急促地尖叫起来,我们如触电般迅速坐好。那个背着手,脚蹬一双千层底的黑布鞋,穿着件蓝色中山服褂子,慢悠悠地踱进教室的老头儿,不像其他刚毕业分来的语数外老师。他们那样稚嫩却又要摆一副威严的架子,在我们面前装腔作势。不管他们怎样板着脸或提高音量,我们在心底是全然不怕的。
但那老头的气场的确强大,他眼睛如老鹰的眼,射出有穿透力和杀伤力的光,让我们不敢抬头直视。看他一眼,我就在揣测,这老头,40多岁,50多岁还是60多岁呢?不好判断。那个年代的人们,衣着一成不变。一成不变的,似乎还有年龄。
只见他慢慢走上讲台,慢慢放下书,慢慢抬眼环视整个教室后,用严肃缓慢而抑扬顿挫的声调说道:“我姓秦,叫秦大元,我是教历史的……”顿了下又接着说,“3班和你们班历史,我都带。”简短的开场白透出一股威严与寒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教室。
从此他的课上,我们都洗耳恭听。尽管那个时候,历史这样的小科,老师是习惯于照本宣科的。他照着书念,我们极配合的看着书听。即使开小差也是绝不会让他的法眼看出来的。他讲元谋人时,我盯着书上的插图看,那高高突起的颧骨,那直勾勾的眼神,怎么看都像是秦老师的画像啊。我埋头看看插图,再抬头仔细观察他的脸,天哪!太像了!我差点为自己这个惊人的发现叫出声来。
下课后,一公布我的重大发现,周围的同学纷纷捣蒜般点头称是。从此,私下里,我们都称历史老师为“元谋人”。在小孩子中传外号,向来都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后来,三班五班都心照不宣地偷偷叫他“元谋人”。
他大概偶尔有所耳闻,不小心在要他进教室之时,声音叫大了些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我们见他喷火的眼睛瞪一瞪,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的阴云。我们心里一阵害怕紧缩。不久,竟又敢这样叫了。甚至觉得这样铤而走险,好玩极了。
当然,那是课下的事。在他的课上,我们大气都不敢出,再调皮淘气张狂放肆的孩子,在他的历史课上,也是俯首帖耳的。只要大着胆子稍稍造次,秦老师眼睛朝
那个方向一瞪,投去一道如利剑般的寒光,教室马上静得如同一个人迹罕至的湖。
而这种安静的氛围,也有破天荒的被打乱的时候。而打破平静的那个人,竟然是坐在角落里的我,是向来安安静静循规蹈矩的我。
这个石破天惊的壮举,跟我那个同桌有直接的关系。话说我的那个同桌是个表面上斯文,内心其实极为阴损的家伙。一点小事,都能成为他极尽损人之能事的把柄。虽然和他有两年小学同窗的情谊,但在他,这是不足挂齿的。没办法,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比如说我在吃完一毛钱的冰棍后,意犹未尽后突发奇想,这根平平直直的小棍可以用来挖我家门前椿树下的蚂蚁洞呢!于是想都没想就把它放在双层塑料文具盒的夹层了。不巧,这个细节被我那可恶的同桌瞥见了,于是,他不怀好意地坏笑着,大肆渲染,说我是要把棒冰的柄留着,好在想吃时拿出来舔一舔呢。你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我有多囧,脸有多红,心有多慌!我有口难辩,窘迫得都不敢看周围的同学是何反应。只是在心里绝望地想:完了!完了!太丢人了!只恨自己不能瞬间从教室隐身消失掉。
他看我囧得不知所措的反应,更加得意了。真的当作抓住把柄似的要昭告天下。我虽然那年12岁还没满,但我也知道解释会被人误认为是狡辩,越解释越让人笑话。只好面红耳赤地坐在角落里,在心里将他碎尸万段!只恨自己是女生。如果我是男生,我要把他撕成碎片,揉成一团,丢进垃圾堆才解恨呢。
这件事后好长时间里,我都对他爱理不理,小孩子记起气来,有时也是固不可彻的。
那天上历史课时,秦老师双手端着摊开的书本,在教室走廊慢慢地踱来踱去,大声的念着。我们强打精神听着。内容好像是一个叫缇萦的女孩子勇敢救父的历史故事,我渐渐听得入了神。
正佩服缇萦五体投地时,旁边的脑袋凑过来,他指着书上被他涂的面目全非的人物画像叫我看。只见书上的古人头像被他加了浓密的长胡须,又加了难看的发髻与头饰,脸被涂得扭曲变形,像个恶魔。衣服被加了不合时宜的补丁与褶皱,身子下面还加了又短又细的两条腿,活脱脱一个怪物。这在我们那时,是屡试不爽的乐趣所在。不过,大都涂抹的好看些,谁往丑了画呢?我忍住笑,恨恨地瞪他一眼,便扭过头。谁知他一脸奸邪的笑,指着我小声说:“这是你呀,哈哈!你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啊?哈哈!”然后做出捂肚子狂笑的夸张模样,像哑剧演员。
面对这样公然的挑衅与侮辱,我气得脸通红。好像真是他乱画了我的照片一般,又好像我真的成了那样的丑八怪。我怒不可遏,心中的怒火腾地串起老高。又想起他之前的污蔑,我忘了身在教室,忘了在凶巴巴的秦老师的课堂上。怒从胸中起,胆向两边生,竟使出全身力气,踹向他的凳子!
轰的一声,得意的他连人带凳子一起重重倒在了走廊里。那声巨响,简直地动山摇。而他,脸上夸张的狂喜戏谑还没来得及褪去,就灰头土脸地滚倒在走廊了,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秦老师在离我们挺远的走廊一头。听到这声巨响,他迅速奔过来勘察现场。所有同学的目光都集中我那突然倒下的同桌身上。此刻,他竟半天反应不过来,在众人的张望,哄笑与议论声中,手脚并用慢慢爬起来。他半边身子沾着灰,顾不得拍,赶紧坐下,一张脸红得像猴屁股。他万万也没想到,逆来顺受的我也会瞬间如火药爆炸般,如此迅猛,又如此凶悍。
接下来,秦老师看看头颅低垂、满面通红的他,又看看一脸怒气的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还是冲着我,问道:“咋回事儿?嗯?”拖长的“嗯”有着不容抗拒不容撒谎的力量。我忘了我站起来是怎么说的,反正就是义正词严大义凛然的说了他怎么欺负我,我怎么被迫还手云云。我心想,我不怕,随你怎么处置吧!反正我是出了这口恶气了。感觉自己挺像站在刑场英勇就义的刘胡兰。
谁知,他听完后,竟一反常态的露出一丝微笑,点头示意我坐下。然后恶狠狠瞪了一眼我旁边此时很猥琐的同桌,准确无误地传达出“活该!”这层意思。最后他接着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课。好像这个小插曲没发生过一样,就轻描淡写地翻过了这一页。
我放心地坐着,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是的,不训斥不责罚,至少说明他是理解我的,所以他原谅了我的莽撞我的暴怒,那一刻,我真为自己给他起个“元谋人”的外号愧疚不已。那种由衷的感激与愧疚在我心里久久不能消散,却没法说出口,如鲠在喉。
后来的结果是,我那个阴损的同桌从此再也不敢冒犯我了。我的凌空一脚让他心有余悸,让他彻底领教了什么叫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而我,从此也敢于效仿侠女,嫉恶如仇义薄云天两肋插刀除暴安良了。这个巨变,多少都得感谢秦老师吧?
所以,回忆起20年前,这段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我都还是觉得秦老师很可爱更可敬。如今再遇见年逾古稀的他,我当然不会提及这件往事,他不会记得的。
但孩提时代的这些记忆残片,却固执的植根在心灵深处,就像我的1994年,就像1994年的历史老师。
(作者单位:湖北省保康县熊绎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