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其仁
用创新对冲经济下行
文| 周其仁
在中国经济下行的阶段中,企业能做的,是要从思路、组织和技术上不断创新,对冲企业人力、营销等成本,才能生存下去。
著名经济学家、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经济学教授 周其仁
创新已经被前人从各个角度来解读和探讨过了,但是从非常现实的角度看,创新跟中国经济的关系是怎样的呢?粗线条地看,今天的国民经济,基本上就是两个力量在对冲,一个叫做下行,另一个就是创新。二者对冲会冲出什么样的结果,决定了今年年度的增长情况,也决定了2020年以及今后长远战略目标会如何实现。
我们怎么理解创新和创业可以跟下行对冲呢?这就要理解到底有哪些力量导致了经济下行,理解创新为什么可以与这些向下的拉力产生作用。
可以肯定,中国国民经济下行是高位下行。在2007年美国金融危机发生之前,我们的年度经济增长率,包括季度折成年率在15%以上。金融危机以后,增长速度差不多减少了一半,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全国来看,南方沿海地带基本可以实现稳定增长,但北方大省河南,还有东北地区,下行的压力仍然非常大,今年定的经济增长目标是7%左右,但能不能达到这个目标,还是一个未知数。
增长速度为什么下行这么多?这当然不是神的力量,也不是自然的力量。把我们的增长率拉下来的第一大要素就是全球需求,也就是全球的市场。金融危机发生在美国,欧债危机发生在欧盟,都是世界最发达的经济体。长期以来,美国、日本、欧洲是中国依赖出口的主要市场,进出口贸易对经济增速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最高的年度进出口相当于GDP的60%—70%。欧盟出了问题,进口量就有变化,出口量随之也有变化。2015年3月定的是进出口增长率为7%,但最终只实现了2%。对此,海关总署发表过一个报告,对此进行了解释,说中国的出口优势不像以前那么明显,是因为最重要的成本优势不再那么突出了。我们的人工在涨、土地在涨,方方面面的成本都在增加。但是随着经济的增长,人工成本自然就要上涨,增长的目的不就是让大家收入提高吗?可是这样一来,成本就必然要提高。
但是如果因为收入提高导致了成本提高,我们就接受不了了,打不下去了,再往后怎么发展呢?当前,我们的人均所得仅仅是发达国家的十分之一,人均工资远远落后于发达国家,德国一个新工人月收入是三千欧元,这相当于三万元的人民币。而我们现在几千人民币的人工就能导致出口优势消失,这个经济仗怎么能打下去呢?这就要研究对冲,研究人工成本提高还有没有办法保持竞争力。经济学的道理很简单——只要一生产,工资就会持续提高。
那么华为是怎么做的?他们给大学毕业生加薪,要保证招到最优秀的人。所以华为的薪酬水平要跟今天国内企业比,要跟大型央企比,要以最优厚的薪酬待遇水平招聘到最新最好的人才。
那么经济在下行了,很多地方说经济要停摆了,为什么要加薪?创新可以对冲人工成本,因为做出来的产品不一样,做产品的效率不一样。在我们最核心的西欧市场,强敌如林,不能仅仅拼价格低,有的产品价格比很多国际知名品牌都要高。中国公司如果把销售额的10%用于研发,坚持几年下来,一定会收到效果。以华为为例,他们有自己的研发优势,在当下这个时代,欧洲的基站空间都非常紧缺,用于手机换代的基站空间都非常少了。而且2G的基站只能用于2G手机,彼此之间根本不能兼容。但是,华为的基站是2G、3G、4G兼容的,一个小小的盒子解决了很大的问题。
以制造业为例,同样是人工、机器、土地支撑的产品,但是各要素含量不一样,公司的水平就有区别。华为有15万人工,其中5万都是外籍人。在哪个国家就用哪个国家的人,就用这个市场价格的人。有的地方的工程师是很贵的,为什么能用呢?这就等于给我们所有企业一个启示:不要笼统说人工贵了,我们就不行了。人工贵了,如果生产力没有得到相应提高,企业当然就吃紧,无法承担。但是如果生产力提高了呢?那么我们靠什么来提高生产力?就要靠科学技术和研发。我跟很多企业的老板讲过,这个薪酬水平你都觉得费劲,就别当这个老板。再看五年后,中国人均收入肯定还在增长,中国的蓝领工人的工资肯定还要上涨。你到苹果看一看,他们在用什么样的工人,用什么工程师?看看他们伦敦的公司租什么样的厂房,用什么样的工人?他们的人工成本比我们高多了,为什么我们的工资一上涨,我们的企业就打不动了呢?
反过来说,人工成本的上升也有好处,那就是购买力变强了,国内市场就雄厚了,可以倒过来支持生产。你的生产率比不上工资上涨的速度,你在人力市场的竞争中就会处于劣势,工资一涨,利润就没有了,企业自然就打不下去了。所以由于我们人工成本高,我们在国际市场上的表现就开始乏力,是因为我们创新没有跟上。靠创新和经济下行的对冲,有好多产品我们是可以做的,好多领域我们是可以涉足的。
创新是可以通过改变组织形态来实现的。你如果完全没有创新能力,你就没有生存能力。
(4)浮选工艺的初期投资。经调研,建设浮选能力为30万t/a的浮选车间,投资少于1 000万元。当年即可收回投资成本。
当然,创新也可以通过改变组织形态来实现。以海尔为例,海尔是一个大型的传统家电企业,这个公司非常大,审批流程长而且复杂,很多一线的想法经过层层报批,很多年轻人的创意思路就被中间环节层层扼杀了。那么海尔就改变管理模式,进行组织扁平化管理。海尔员工如果有思路和想法,直接提出来,不需要层层报批,而且由张瑞敏直接决定的,有几个人愿意合伙跟你干,公司就给你配备资金,这就形成了一个创业体制,把海尔变成了创业平台。
把科层制的管理公司转变为创业平台,这是一个险招,很多人都捏着一把汗。但是张瑞敏就这么做了。结果呢?现在,海尔一些年轻人提出的创意已经开始生产了。他们发现孕妇躺在床上很难受,只能看天花板,就做了一个球形的投影仪,联上网,可以在天花板上放电影,放新闻节目,甚至放微信。从结果来看,第一批定单就非常理想。海尔的洗衣机功能很强大,但是他们的年轻员工还是提出了一个创意,那就是做一种微型洗衣机,假如我们吃饭掉一滴油,当时就能把它洗掉。这个是组织的变化,也是创新,这个创新可以让你有成本去竞争。
中国市场很大,很多企业花很大的代价打造营销渠道,投资很大,管理也很困难。而有的人就另辟蹊径,他不用那么多的资源搞营销,比如小米。小米跟苹果比还是有差距的,跟华为也有距离。但是他有一个长处,他能把那个价位的产品做到精益求精,用真才实料的精神,把产品做得令人爱不释手,甚至连包装盒都做得非常讲究。他们把毛利降下来,把售价也降下来,降到比成本略高一点。薄利多销,赚了钱才可以继续投资,才可以持续赚钱。最后顾客觉得你性价比最高,口口相传,拉动了粉丝经济。
小米的老总会花很多时间跟粉丝对话,大家有什么意见,产品怎么改善,兼听则明。口碑形成了小米的销售份额,小米不搭建营销渠道,反而形成了饥饿营销。他每个礼拜推出一款产品,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被抢光了。这个公司不需要流动资金,不需要铺底资金,不需要到处搭建营销渠道,可以利润就从这里出来。羊毛出在猪身上,不容易,每个人的理解都不同,但是你的产品要足够好,你要有致命吸引力,就会有人一窝蜂地去买,所以小米只用了很短的几年就快速攀升成为上千亿产值的企业。当然,小米CEO雷军是久经沙场考验的,他早年在互联网企业做了很多年,但他不会人云亦云,他把他的商业模式改造得真正利人利己。它通过口口相传得到的效果,比广告轰炸还有效,深刻对消费者行为产生了影响。这些创新都可以对冲经济的下行。
大家都要占地,地价自然就上升,大家都去买能源,能源当然就涨价,这是经济学,是供求关系决定的。但是这个参数一变化,如果没有创新意识,尽管上一段打得很成功,下一段却不一定还能活下去,这就是产业的道理。今天不管你在哪个领域或哪个方向,你如果完全没有创新能力,你就没有生存能力。创新是企业的生命,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道理。
今天,中国如果打全球市场,光懂工厂是不够的,要开疆破土。
再看全球出口,由于美欧经济的变化,所以我们就受影响,说得有道理,但也不全对。金融危机之后,有七个国家在全球的总需求份额下跌,这七个国家差不多占全球出口经济的68%,现在这一数字已经降到了45%左右。但是在全球的出口份额当中,新兴市场的份额上来了。问题是我们的出口目标市场,很大程度上还依然依赖于发达国家,我们在新兴市场国家有市场能力吗?新兴市场更发达了,跟成熟市场的差别在哪里呢?应该说,他们有潜在的购买力,但是基础设施不行,需要的货物运不进去。
2016年5月22日,北京,第19届科博会现场,中国农业大学教授许剑琴向观众推荐科研成果——不含任何抗生素和化学成分的高品质猪肉。
今天的中国企业要打全球市场,仅仅懂得建设和管理工厂是不够的,还得懂得开疆破土。没有钱没关系,我们借钱给你买中国货。所以中国企业除了要做到工艺精良之外,金融也要配合好。今天,我们有外汇储备,我们有制造的能力,而新兴市场的基础设施不行,需要的东西恰恰是中国产能过剩的。
所以“一带一路”是战略性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也是战略性的。这些国家跟我们没开放之前是一样的,虽然穷,但是人民仍然需要制作相对较好的东西。我们访问了很多企业家和政商人物,其中包括工商银行,虽然业务机会有的是,但印度他们就不愿意去。中国人脑子里的外国就是发达国家,去纽约,去巴黎愿意去,新德里就不肯去。华为为什么厉害?他们连伊拉克都去,那里前线不再掉炸弹,他们一样去开拓市场。中国就缺少这股劲,市场开拓能力不强。拿学语言来讲,学小语种,又敢出去打拼的,将来升职空间最大。
东盟有十个国家,其中印度尼西亚有一亿人。拉丁美洲有很辽阔的土地,资源、人口、经济潜在率都有很大的发展时间和空间,而我们的开拓能力和创新能力跟不上,就只能望洋兴叹。新疆不算发达地区,新疆的民营企业,还有国企改造的电力设备厂家,改造过来的新型股份制企业就很有眼光,他们不仅仅占一块地,买一块矿,而是首先修路,在阿拉善口修建铁路。这个就需要发展的眼光。
中国一些民营企业到国外去炼钢、造码头很受欢迎。那么下一步不仅仅是单纯地靠制造业、靠出口,而是靠对外投资带动,创新跟上去。我们不能因为全球发达地区的经济地位萎缩就跟着一路走低,我们还可以开发新的市场。印度是一个经济那么弱的国家,一个企业,就一个老板坐在办公室里,工人在门口站着,外头就是40度高温,确实可怜。而我们的家电行业,TCL走在前列,他们为什么不去开拓印度市场?因为口味不习惯,印度饭不好吃。吃不下、睡不好,市场怎么开拓?仗怎么打?所以创新是全方位的创新,不仅仅是技术创新那么单一的思维。
现在我们认真讨论的外向经济,如果因为经济增长、成本增长而对冲不了,那是没有前景的产业。中国企业可以请最好的工人,也可以转型,也可以有创造力,不是仅仅提高生产力就能解决的。我们一定要往这个方向走,经济增长才能有长久性。
为什么创新对今天的中国经济更重要?从经济发展中期看创新,应该说,我们到了一个需要规划变革的时期,过去我们一直是后发制人,后发制人就是别人走过的路,我看明白了,然后集中国家的力量来干。
我们今天的经济工作,科学工作,研究工作,也有人提出发达国家会怎么样,我们拿过来研究明白了,做一个“863计划”,“十三五”计划,跟着前进。当然,跟随性、仿制性也是一种创新,因为需要结合我们的情况做出调整,但真正的科学创新是对付未知的,不知道的。科学的麻烦就是探索不知道的领域,中国要准备对付的恰恰是那些不知道。我们现在整个体制动不动就考察,三天两头就考核你,动不动叫你填表。有人办一个公司帮助大学科研机构填表,用互联网技术填。你都搞不清楚,怎么能够搞科学研究?我们讲科研成果原创,就是研究我们所不知道的。这时候组织专家委员会评,他们也不知道、不会评,但这是创新。
华为拿出销售额10%来做研发,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投入产出比是多少。但是最后可以通过市场来检验。我们看历史上的科学中心:古希腊、中国的春秋战国,可以说,历史唯物主义也对文明作出了贡献——科学家衣食无忧,搞不出东西来也发给他粮食,再搞不出来加薪水,不问原因。当然前提是要把这个人挑出来,这个人应该是以探索为生命的。当年聂荣臻元帅搞科技的时候,只有两条原则,一是把优秀的人集中起来,为国家的国防使命作贡献,另一条是取消政治学习,不要去干扰科学家的连续思维,不要让杂事去打扰人,两弹一星搞出来就是最好的政治汇报。还有就是不搞运动。在当年给养很困难的情况下,聂帅给三军打招呼,弄一点肉和蔬菜,给科学家吃。
所以在今天,在国力允许的情况下,给够资源是非常有必要的。可是,现在我们仍然是追赶型的决策模型,弄清楚,下决心,指哪打哪。攻关的前提要知道那个关,今后很长时间这种打法还要占很大一部分,但是中国在发展过程中,完全可以为成为一流而做准备,科学上探索未知,什么条件可以有助于中国探索未知,探索为了未知的东西,怎么最大程度上得到应用,把好的想法变成产业和竞争力,这些问题从经济发展的中期来看,与当下对冲下行的手段相比,可能是更长远的一种思路。
(文章根据周其仁教授“创新驱动未来”的演讲编辑整理而成,首发于“华夏基石e洞察”大师讲堂第9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