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佳果:对“以阶级斗争为纲”说“不”的农民

2016-12-09 18:39陈小玮
新西部 2016年10期

陈小玮

“我本是一个极普通、极平淡的人。我自信此生活得决不至于像有些人那样无聊。”这是十八年前权佳果在回忆录中对自己传奇人生的评价。

他初中只上了七周,就因贫困而辍学。但是,作为一个青年农民,他却敢在“文革”期间提笔撰写近5万字的《提交中共中央的对社会的认识》一文并携带进京。这一举动,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这是我当年带到北京的《提交中共中央的对社会的认识》的打印稿。”权佳果从书房拿来一份A4纸大小的薄册子递给记者。

浅绿色封皮,衬得黑色标题《提交中共中央的对社会的认识》(下简称《认识》)极醒目。题目下面的括弧里标出了写作时间:1967.10-1968.01。

2009年12月,权佳果在他被平反三十周年,即将过63岁生日的时候,将当年陕西省蒲城县法院给他的一份打印稿(法院卷宗中保存的手稿,原带去北京的誊抄稿已被法院丢失)重新加以印制,“就是想留一个历史资料”。

“现在这份打印稿,只是纠正了法院给的打印稿中的错别字,对个别不通顺的地方,变动了一两个字,每一句话的意思,都绝无改变,包括语言缺点。”权佳果印制时加以说明:“去北京带的誊抄本,对手稿有些许改动,法院打印稿于手稿又难免有些小差错。经改正一些错别字,惟余一两句话乃觉语意不明,但这些许差错,绝不影响我总的思想的准确表述。”

研读马列

“您在写这份《认识》前,都做了些什么准备?”记者好奇地问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权佳果。

“献身人类,是我在青年时期立下的人生志向。写《认识》时,也与这个因素很有关系。”权佳果说。

在现在的人看来,“献身人类”似乎只是一句大而无当的漂亮话,但权佳果年轻时的座右铭确实是马克思的“为人类服务”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1961年秋,权佳果考上了蒲城中学初中部。

这年麦收以后,村上的公共食堂解散了,粮食分到了各家各户。“为省粮,大家把小麦磨成糁子熬稀饭喝,蒸馍是不敢的。”权佳果回忆说。

权佳果上中学是要住校的,一日三餐,就靠从家背馍解决。即使不尽饱吃,一天也得一斤六两粮。可是,家里的粮食是要维持全家吃到来年麦熟的,以权佳果这样的饭量,家里显然供不起。无奈之下,仅仅上了七个星期初中的权佳果只好辍学回了家,家里需要他这个劳力挣工分。

“虽然退学回家劳动,但我并没有中断读书。”权佳果家是当时农村少有的有藏书的人家,他父亲曾当过老师。

权佳果清楚地记得躺在炕上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情形。母亲在炕上做针线,怕看书影响他的身体,不让他看,他将书藏在被窝里,借着被缝透进来的微光继续读。“书成岂是弄墨人,更有事业高层云。每读毛发齐振起,羞对男儿柯察金。”从权佳果上世纪80年代写下的诗句,足见这本书对他曾经产生过的巨大的影响力。

1964年,权佳果在县图书馆办了借书证,阅读范围一下子扩大了。后来哥哥的那个借书证也归他用,一次可以借两本书。

从家里到县城,单程大约15里。权佳果必须在中午这一晌用大约三个小时往返一次,这样家里人就不会知道他少干了一晌活。赶路时,他尽量跨大步子,遇转弯都只抄小弯那边走。

最初,权佳果的阅读兴趣集中在中国古典文学上,屈原的“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李白的“安能低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鲍照的“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都能引起他极大的共鸣。

1966年春,县文化馆的文学书籍不对外借阅了,权佳果开始借阅马恩选集。

权佳果对马克思、恩科斯的了解,源于哥哥上农中时的一册政治课本,那上面有介绍马克思、恩格斯早年革命生活的文章。

他一边读马恩著作,一边对生活的现实加以重新考量。

思考现实

农村普遍性的贫困,尤其是连续数年的饥饿,让权佳果陷入深深的思考。

权佳果回忆说,1958年,大跃进时期,村上办了食堂。不许在家做饭,谁家要是冒烟,干部就会去查看。但放开肚子吃的日子只有短短几个月,到冬天时,吃饭就开始定量了。在食堂吃不饱,大家只好另谋填肚子的办法。红薯的根、叶、藤蔓都被一寸不剩地吃尽了,连干枯后的红薯藤、红薯叶,粉碎后也都充当了食物。野菜、榆树叶、榆树皮,凡是能吃的,一概吃光。

接着,人们又盯上了地里种的苜蓿,那是给牛种的饲料。尽管生产队发布禁令,不许人们采食,还派人加以看护,但依然无法阻止人们晚上去偷采。人与牲畜争食,饿得牛骨瘦如柴,被形容为“脊梁骨比刀刃还快”。

在权佳果看来,1959年的饥饿,完全是1958年的疯狂导致的。“村上的青壮劳力要么大炼钢铁,要么被派到几十里外、几百里外的地方修水利工程,修铁路。已是冬天了,玉米棒子都倒垂下来了,有些还在地里没收完。”

回乡劳动的头两年,权佳果曾为生产队看管磨面机。那时候,很多人磨面,都习惯把麸皮混入面粉。权佳果说,那不是现代人讲究的要吃全麦粉,纯粹是为了多磨一些面粉。

1960年春天,权佳果每天都去地里挖蔓菁——上一年种下的油菜的根。不知是因为套种的原因,还是天气干旱的问题,蔓菁长得很小,一晌不过寻得比筷子还细的二三斤。蔓菁被掘光吃尽,第二年自然结不出油菜籽,吃的油就只能靠棉籽来榨了。

饥荒年月,村民们见了地里未成熟的庄稼,不管是麦子、玉米、豆子,抓来就塞在口中。庄稼到了成熟季节,生产队只得派人看管,否则便有胆大的去偷。当时人们的观念是,为了活命,偷集体能吃的东西不算耻辱。

“总说社会主义社会具有巨大的优越性,但老让人饿肚子,终究是一个令人想不通的问题。”权佳果说。

“文革”席卷全国,到处都在揪斗“走资派”。从大队到公社,主要领导都成了被揪斗的对象。权佳果也去参加批斗会,但始终一言不发。趁着去县城借书之际,他也去看大字报,并将各色传单收集,装订成两大册,编有目录。他通过观察发现,之所以男女老幼都被卷入这场运动,是因为他们与批判对象往往有程度不等的利害和恩怨。

看到一些干部有贪污腐化、胡作非为、欺压群众的事情,权佳果感到这些人被批斗倒是应该的。在县城电影院大门西侧的墙上,他读到几十页大纸上用毛笔抄出的彭德怀1962年所谓“翻案材料”,却觉得彭德怀对大跃进的批评是完全正确的,便怀有同情之感。

1967年,“文革”愈演愈烈,全国到处停工停产。权佳果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是,一向靠烧煤做饭的农家,因为煤矿工人忙于闹革命,导致采煤不足,农民拉着架子车在煤矿排起长龙。“白天大家就在架子车边支个小锅,捡些柴禾烧水做饭;晚上就睡在车厢里过夜,最长的要等十几天才能买到煤。”权佳果回忆说。

到1967年10月,权佳果把县文化馆图书室所藏的所有马列著作通读完毕,馆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并不全,缺五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样子。

经过阅读和反思,权佳果对下级干部曾经的不满和义愤有所减轻,他发现问题的根子在国家高层制定的政策上。

出于“匡救时弊,力挽狂澜”,权佳果开始动手写《认识》。

准备牺牲

“第二稿与第一稿最大的区别是,偏重从理论上谈问题,第一稿依然纠缠于具体问题。”权佳果对记者解释说。

在《认识》附录中,权佳果写道:“我到北京来的目的,是交换我与中共中央对社会诸问题的认识。为什么要到北京来面谈,则是因为我一年多来以通信方式笔谈的计划遭到了彻底的失败。”

1967年年初,权佳果曾以《论干部的高工资高生活水平问题》为题写了一篇文章,寄给了中共中央办公厅。

“写这篇文章的由头,是因为一个下放在贾曲公社挂职副社长的干部,月工资高达300多元,比二十个农民的收入还多。”权佳果引用巴黎公社的原则,引用马恩列及毛泽东的著述,指出干部高工资是没有理由的。

但这封信寄出后,杳无音讯。权佳果就写信催问,陆续寄出九封信,依然不见回音。于是,他又向人民日报社寄信托其催问此事,先后写了六封,人民日报社只有一次回信称,已转请中央处理云云,但终无结果。

1967年10月,权佳果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开始秘密实行一个大计划:撰写《提交中共中央的对社会的认识》。两易其稿后,最终完成的文章将近5万字。

写完《认识》,权佳果开始为动身前往北京做准备。

权佳果清楚地估计到,“我的思想和中共中央的思想有较大程度的冲突”,他设想了几种后果:最好的情形是,在内部进行讨论,或许能为他提供研究工作的便利条件;其次是不支持,但允许他继续独立研究,因为从动机上或许会考虑他“对人民的事业、对共产主义事业的一片忠诚”;最坏的结果可能是,“监禁、杀害、各种精神上、肉体上的折磨”。对此,他是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的。

“要改变我对社会的认识,最有效的方法是以道理说服我,任何强制手段在此无丝毫作用……为人类的事业,无论什么时候死,什么地方死,以什么方式死,我都是高高兴兴,视死如归。反正我总知道我为人类努力奋斗了一生,我死而无愧。”权佳果写道。

权佳果记得曾在村子一面墙上看到“文革”期间颁布的一个简称为“公安六条”的布告,最后一条是:凡是攻击、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的,以现行反革命论处。他知道自己写《认识》的最坏后果是什么,为了不连累亲人,他去北京的计划及写《认识》的过程,是瞒着家人进行的。

1968年3月2日,权佳果干完生产队的最后一晌活,将预备种棉花的地里的大土块打碎。晚上,他把《认识》的副本、自己的十多册日记、许多摘抄的读书笔记以及图书,放在自己小屋的里间。房门的钥匙,挂在平常挂草帽的钉子上。然后,他给父亲、兄长留下一张纸条,他写道:……我既已将我整个生命献给为人类服务的伟大事业,而你们从来就处在这种生活范畴之外,我请你们不要管我的事情,不要为我而奔走。并说明自己要去的地方——北京,中共中央办公厅。

权佳果将字条藏在草帽下边,是为父兄不致于很快发现追他回来。他留这张纸条,除了告知家人他的去处,最主要的是不让亲人因他受牵连而遭迫害。

天亮前两三个小时,权佳果起床,提着装了十几个馍的布提兜,悄悄开了大门,怀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离开了家。

此刻,是1968年3月3日凌晨。

进京被拘

权佳果自制的64开的《认识》厚厚一沓,因怕丢失,他将手稿装在棉袄里子上缝的一个口袋里,隔着衬衣正贴在胸前。

权佳果手里攒了二十元九角五分,是他为生产队拉架子车到远处干活挣的差旅费,每天七角钱,一天一天攒起来的。从渭南到北京的火车票将近二十元,为防万一,他临行前又偷偷从父亲的箱子里拿了十元钱。

走了整整一天,权佳果来到了渭南火车站,又渴又饿。他先买了张火车票,花了十九元二角,然后来到车站的国营食堂,要了两碗素臊子汤面条,每碗二两粮票,七分钱,比一个馍还贵二分。想到自己是有生第一次出门,而且也许是最后一次出远门,从未在饭馆吃过饭的权佳果一咬牙,决定豁出一角四分钱,好好吃一顿饭。

夜半时分,权佳果坐上了火车。此前,他从未坐过汽车,连火车都没见过。没有买到座位,他就将带着的一双布棉鞋垫在屁股下,坐在车厢的地板上。

权佳果在火车上晃了二十多个小时,饿了就啃口冷馍。到北京时正是深夜,无处可去,权佳果没出站,而是在一个水泥台阶上躺下休息。他时睡时醒,挨到凌晨五点,吃下布提兜里最后一个冷馍。

天色微亮,权佳果走出车站,顺着一条朝北的大道向前走。街上没什么人,他向一个年长的扫路人打听去中共中央办公厅的路。那人热情地说:“直朝前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向左拐,一直走就到了。”

走到东长安街上的时候,天早已大亮。与权佳果想象不同的是,北京宽阔的街道上并没什么车辆与行人,街道两边建筑也不高,树木尚未发芽,惟一符合他想象的是街道两旁到处贴着的大标语和大字报。

权佳果走进天安门广场,看到劳动人民文化宫门口挂有一块大木牌,上书“中共中央、国务院文化革命联合接待站”。原来扫路人为他指点的就是这个地方。

等到接待站上班,权佳果来到西侧的登记处,向工作人员报上姓名和家庭住址。工作人员向他要介绍信,他拿不出,说有一份和中共中央交换对当前社会一些问题的看法的材料。工作人员拿过《认识》看了两三分钟,退给他说:“你带上它到后边的第三殿去吧。”

权佳果怀着八九分的希望,以为会有人和他讨论。可当他来到太庙三座大殿中的最后一座,看到挂着“保卫处”的牌子时,心里明白在家预料的最坏后果快要成为现实了。

“监禁与死都不怕,问题是离开这儿,还能在什么地方找到中共中央?还能到什么地方与他们辩论这些问题?”权佳果思考片刻,走进了保卫处。

保卫处办公室在大殿西南角,工作人员都是军人。“我的《认识》有目录,估计他们直接翻到如何对待毛泽东思想那节开始看的。”权佳果说。

那一节寥寥数百字,九段内容,提出“毛泽东思想并不仅仅是毛泽东个人的思想”,是“许多人的共同思想”。权佳果在文中认为,“为改造世界,毛泽东思想就需要掌握群众”,方法就是要“使人信服”。但现实是,毛泽东思想“是神圣的”,是“天生的真理”,只能服从,不准反对;只能跪拜,不准辩驳;只能歌颂,不准指责,否则就用“法律和强力进行惩罚”。

权佳果在文中特别指出了当时盛行的对毛主席的个人崇拜现象:“我们的一切工作,不是为了共产革命,不是为了人民的事业,而是为了听从毛主席的话”,否则就要“砸烂他的狗头”,“坚决打倒他”。权佳果对此进行了激烈的批评。

保卫处的军人一边看,一边斥责权佳果思想的反动。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汉子看见权佳果面露鄙夷微笑时,生气地大声责问:“你乐什么?”

权佳果已不记得当时还有过什么样的争辩,只记得他们曾问他:“你有没有什么病?”显然,他们以为他是精神病患者。在他们看来,一个土气的乡下年轻人,竟敢批评阶级斗争,批评“文化大革命”,甚至批评毛泽东,还主动找上门送死,怎么会是一个正常人?

权佳果坚持要与中央领导面谈,但最后等待他的是扣押。先是在保卫处临时扣押,天黑后转送到一个收容站,和一群小偷关在一起,关了八九天。

白天,大家个挨个地坐在光床板上听管教干部训话,晚上一起挤在大通铺上睡觉。权佳果以为被关押在这儿,就会有审讯,等着审讯时再做辩论,但他等来的结果,是被押回原籍处理。

多年之后,已获平反的权佳果才从自己的案卷中得知,1968年3月5日上午十时,一个“中央文革何同志”的电话就打到了蒲城县公安机关,要求查证情况。从县里到公社,再到大队,几个电话往来证实确有此人,有关部门当日下午便向北京作了汇报,但并未告知他的家人。

而当时,权佳果的家人也正在四处寻找他。他的叔父后来对他说,他失踪后,家里人曾带着铁麦钩在村周围的井中探捞,怕他想不开投井自尽。

收监坐牢

1968年12月21日,是权佳果22岁生日。这一天,他收到了一份特殊“礼物”——一场万人规模的公审大会。

权佳果被从北京押回蒲城后,即刻就被收容在看守所。公安机关还派人从他家里查抄了他的16册日记,23册读书笔记等物。公安人员召集村里人开会,多次问“佳果有没有什么病”,他们总觉得权佳果很可能是疯子,但得到的答案却是否定的。

在公安人员查抄之前,权佳果留在家中的《认识》副本,已被他哥哥用塑料布包着埋在了院里水井的北边。父亲和哥哥都有一定文化,读得懂他写的东西。副本上还抄有40首他写的诗。平反之后,权佳果估计哥哥替他埋的那些东西可能早已化为腐土,就没有再去寻找挖取。

1968年5月2日,公安机关对权佳果的审讯开始了。连续四个半天,审讯人员与权佳果一问一答,有时对话还略带有一些辩论性质。审讯人员见无法让权佳果认错,就大念《毛主席语录》。

“阶级斗争,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解释历史的就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站在这个观点的反面的是历史的唯心主义。”念完后,主审官问权佳果:“毛主席的这段最高指示与你的观点之间,究竟谁说得对?”

“我认为,主席这一段提法不正确;我认为我国现阶段没有阶级,也没有阶级斗争。”这是笔录上记载的权佳果的回答。

诸如此类之后,主审向权佳果宣明:“不是和你研究什么问题。你错了,就应认错、改错;否则你是罪上加罪!”

权佳果回答:“你们可以按我说的问题,定我的性质……政府无论判我什么罪,我在行动上服从法律。但在思想上保留我的意见,保留我对社会的认识。”这些话,权佳果说的极慢,为的是让几个笔录的人能准确记录,连标点符号都没放过。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句号”时,看见有个年轻的笔录者微笑了一下。

笔录者并不知道,权佳果说这些话时,是认真的,是当做对人世最后的遗言说的。

权佳果22岁生日那天,在蒲城尧山中学大操场上,在上万群众面前,权佳果接受了法院对他的宣判。四处张贴的判决书上,也给权佳果定了罪:“权犯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站在帝、修、反的立场上,经过长期预谋,于一九六八年三月五日上京,向中央文革提交了一份所谓‘提交中共中央的对社会的认识反革命宣言书。叫嚷要和中央领导‘会谈,当即被中央发现扣留。这份反革命宣言书无耻地歪曲了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对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所坚持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大肆诬蔑;竭力鼓吹‘阶级斗争熄灭论,否认阶级斗争,反对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攻击文化大革命。尤其令人愤慨的是,胆敢对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毛主席进行恶毒攻击。”

宣判的结果是,“为了誓死保卫毛主席,保卫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光辉学说,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依法判处反革命分子权佳果有期徒刑十五年。”

虽然权佳果说对判决结果没有异议,但他还是觉得判得太重了,“我并没有任何反对政府的行为,也没向任何人作什么宣传,只是正大光明去反映对一些问题的看法,竟也判这么多年”。

宣判五天后,刚好是毛主席的生日。这一天,权佳果被从蒲城监所押解到了秦岭脚下的莲花寺劳改场,在主要以现行反革命犯组成的二中队开始接受劳动改造。

权佳果所在的分队干的工作是开山炸石。莲花寺的普通刑事犯可以在灶房、缝纫组、建筑队干活,惟独现行反革命只能去开山,去干最重最危险的活儿。

莲花寺的犯人,多的时候两千出头,少的时候一千多。每天排着四路纵队出工,看着也浩浩荡荡。最壮观的是每次收工时的放炮,大队囚犯离开后,留下少量人点炮捻,权佳果便是点炮人之一。铃声响后,点完炮便快步跑入几十米外的避炮棚或洞中,很快,便能听到“咚”“咚”响成一片的爆炸声。

自从权佳果来到劳改队,这里就不断有新的犯人进来。1970年,因为“一打三反”运动,进来的罪犯普遍都判得重,动辄就是二十年(当时有期徒刑的最高限度)。这些所谓的反革命犯,除极少数写条标语或写句话表示反对当时的政治以外,其他的充其量不过是对当时的社会有点不满情绪而已。有的人仅因说几句话,就被揭发出来成了反革命;有的则因为是地主、富农家庭出身,与贫下中农出身的人闹矛盾打了架,便成了所谓“阶级报复”,也成了反革命。

由于权佳果老实安分守纪律,再加上他给黑板报写稿件,几年后就被认为是一个好犯人,开始专做出板报、节庆办专刊、印制语录牌之类的工作,基本上不用再出工了。

监狱里能读的书,只有毛主席著作,还有《人民日报》《陕西日报》等四份报纸。权佳果写信让家人寄了一本小型四角号码词典,倒也能从中获得不少语词知识和其他百科知识。后来,他又写信要家人给他买马恩著作,哥哥给他寄来两个单行本,其中一本是《反杜林论》,他至今还保存着。

1974年秋天,家人终于给权佳果寄来四卷本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多年后重读这些理论书籍,他又有了不少新收获。

平反之后

1978年底,权佳果从报纸上看到时任最高法院院长江华的一篇文章,提出要全面复查“文化大革命”中所判的反革命案件,并甄别平反。在江华文章发表的同时,全国法院系统已按统一安排开始复查“文革”中处理的案件了。

1979年1月5日,权佳果将花了几天时间写的一份申诉材料交了上去。

在蒲城县,权佳果的反革命案算是最有影响的一个,也常常是蒲城县城乡各处搞阶级斗争教育的反面教材。权佳果的照片,《认识》的复印件,都多次被展览。他由此因祸得福,成为蒲城县甄别“文革”反革命案件时首先想到的案件。而且,对他的案件甄别也极为容易。他惟一的“罪行”就是《认识》中的观点,但对照当时刚刚召开不久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他的观点不仅无罪,而且许多是正确的。最突出的一点是,他反对“以阶级斗争为纲”,提出政权巩固后应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组织群众的生产与生活上来,这与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是完全符合的。

1979年1月11日,蒲城法院的一名工作人员持法院文书,去莲花寺领权佳果回蒲城待复查。出监时,权佳果带了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书只带了一本《反杜林论》作纪念,其他的书及词典留在了劳改队。

回到蒲城县法院,已是下午五点,天快要黑了。两位副院长正式告知权佳果,回家等待重新审查处理决定。

一别十一年,权佳果与家人终于团聚。他这才得知,自己的事情给家人带来不少影响,父亲因历史问题被批斗时,曾被一个积极分子当胸捅了一拳;哥哥为生计搞点副业,也在村中被批判;弟弟迟迟订不下一门亲事……

3月下旬,权佳果等来法院的一纸彻底平反的判决书。判决书称:经复查认为,当事人权佳果一九六八年三月向中央文革写的一份《提交中共中央的对社会的认识》,是出于对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关心,并非是以反革命为目的的。因此,原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是错误的。撤销原来的判决,无罪释放,并补发冤狱费。

判决书上冤狱费三个字后面是空白,并没填写具体数字。按当时的政策,冤狱费按当事人原来的收入水平计算。干部、工人按原工资标准补发,由原单位负担;若是农民,按生产队同等劳动力的收入标准补发,由法院给钱。法院对生产队历年账目查对后,按每个青年劳力每年可挣四百余劳动日,每个劳动日历年平均值0.494元计,冤狱费为2493.71元。

判决书上未印数字,法院解释是国家财政紧张,拨不下来钱,法院也无办法。后来,权佳果拿到了共计1050元的冤狱费,还是分两笔发放的。而当时的干部、教师等有公职的人,平反恢复工作后,即可领补发工资数千元甚至上万元。权佳果说,这也算是城乡差别的一个案例了。

不过,彻底平反,没留任何尾巴,权佳果对此还是相当满意的。“要说有遗憾,就是只肯定了我的动机,却未对《认识》内容作评价和结论。”他要求对《认识》重新作结论。

有一天,县委宣传部一个搞理论的干部当面给他宣布结论:没有明显的反动观点;有的概念模糊,有的地方有错误,但这是认识和理论水平问题,不够判刑条件。“这样的结论,法院早已作出,何劳宣传部?”权佳果没有想通。

权佳果从当时报纸刊登的文件中得知,平反的原则是“在什么范围内搞错的,在什么范围内宣布平反”。他还亲眼见到在县城最大的会场——职工俱乐部为三名县级领导干部召开的平反大会,他们当时被打成一个“反党集团”,县上主要领导均出席了大会。

因此,当法院准备在生产队为权佳果开平反会时,遭到他的拒绝。他提出要在全县范围开,理由是当时的公审大会是在全县召开的。“实际上不可能为我一个农民在全县开平反会的。”在他的坚持下,平反大会只能到大队范围。

那是1979年的7月。

平反后,权佳果提出给他“一个继续学习、继续研究的较好的条件”,他一生的志向只想通过研究社会来为社会服务,别无他求。

当时任共青团蒲城县委书记的一名女同志,认为权佳果属于反林彪、“四人帮”的英雄人物,在地区开团的会议时,对他进行了大力宣传。团省委青农部的杨明洲参加了这次会议,他得知权佳果的事情后,专程到蒲城县法院详细调阅了有关案卷,还专程对权佳果做了采访,写了一篇长篇新闻稿。但新闻稿无法公开发表,杨明洲便打印多份,向有关部门散发,并将该文缩短至三千字,以《坚持真理的好青年——权佳果》为题,发表在1979年7月7日的《要情反映》上,这是一份陕西省党政高级干部阅览的内参。

按照当时的平反政策,宣告无罪释放的,恢复原先的工作及职务。这意味着原先是农民的权佳果也只能继续当农民。出于补偿,县上安排他当了一名民办教师。

1979年8月,在杨明洲的努力下,权佳果成为第五届青联委员,参加了在西安人民大厦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五天的会议,权佳果只是听会、吃饭,顺便游览了还没对外开放的秦始皇陵兵马俑。最令他高兴的事情,是在西安的书店买了好多书。

1984年春天,刚刚筹建的渭南教育学院招了第一届中文班学员,已转为公办教师的权佳果有幸被录取。杨明洲写了《坎坷成往事,坦途在今朝》一文,发表在《陕西工人报》上,算是正式将他宣传了一次。

在渭南教育学院大专毕业后,权佳果留校当了一名政治教师,主要研究方向是哲学和伦理学。1988年,权佳果又去了一次北京,这次是到北师大进修。

此后多年,权佳果上课,写论文,评职称,按步就班地生活,平静中略显无聊。当他发现发表论文会限制自己的思想表达时,便不再追求发表,只写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是,多年的研究之后,他自认始终未探寻到重大的有益于人类社会的思想,这让他感到深深地忧虑,而精神上一直持续的孤独,更加重了他的忧虑。

权佳果告诉记者,十一年的监狱生活,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他常常梦见自己还在莲花寺采石场,刑期已满,并不见干部通知他出狱;甚至已超过了几日,还是无人通知。在焦急中醒来,他庆幸这只是一场噩梦。

其实,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权佳果经常做这样的梦,也是他现实中精神焦虑的一种表现。

1998年,权佳果进京上书三十年时,他提笔开始写回忆录,追忆自己的一生。他在开篇写道:“我本是一个极普通、极平淡的人……我自信此生活得决不至于像有些人那样无聊。”

权佳果笑着对记者说,“多亏那时写了,要不时间隔太久,都不敢保证记忆准确。大人物写回忆录可以查资料,咱普通人没什么资料,全凭脑子记。”

时间过去了几十年,权佳果作为思想者的特质没有变,爱看书、爱买书的习惯也没有变。

“为买书、印书,他花了不少钱。”权佳果的老伴从外面回来,在厨房忙碌一阵后,坐在餐厅的桌边插话。她告诉记者,每隔一个月,权佳果就要到西安一趟,几乎都是去买书。为了省钱,他连一顿饭都不舍得买。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的?”记者问了一个题外话。

“一个亲戚和他在一个学校,说他是一个忠厚老实本分人。父亲一直希望我找一个踏实可靠的,就这样成了家。”他们是权佳果平反一年后经人介绍结的婚。

记者给权佳果拍照时,他敏感地说:“不要上面的字,咱就不是一个顺民!”

沙发背面的墙上,有一个装饰画框,上面有一个大大的“顺”字。

“让心情顺起来!让生活顺起来!”记者的这番解释,得到了权佳果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