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阳之光

2016-12-08 00:39鬼金
大家 2016年5期
关键词:苏菲舅舅

鬼金

爱是一道燃烧得更加颓丧,也更加危险的火焰。

——马洛伊·山多尔《伪装成独白的爱情》

鹿之跃和苏菲是在从般若岛回来的船上认识的,就这么简单。

天刚下过雨,上船的时候,嗖的一下,就晴了,晴得干净利索。人们从码头避雨的屋檐下面涌出来,向船上走去。熙熙攘攘的。有的人因为踩到水坑里,跳起来,尖叫着。天毕竟晴了,多少缓解了船上的人悲伤的情绪。鹿之跃的,还有他(她)们的。舅母坐在船舱的角落里,她不关心天气,她的悲伤看上去并没有减轻,鹿之跃想。鹿之跃看到她还望着般若岛的方向,不时用手绢擦着眼泪。整座般若岛看上去是那么荒凉。陪坐在舅母身边的母亲同样是悲伤的。悲伤在她们的脸上是一种重量。在码头上,等船的时候,舅母因为悲伤过度晕过去了一次。当时,人们都慌张起来,一个女人冲上去,让大家不要慌。她在舅母的胸口按摩了一会儿,只见舅母脸色苍白,长长出了口气,才苏醒过来。等舅母从地上坐起来的时候,船来了。是鹿之跃把舅母背上船的。那个女人一直跟在身后。到了船舱,女人让鹿之跃把舅母放到座位上,让她平躺了一会儿。开船的时候,舅母已经多少恢复了些体力,可以坐起来。两眼红肿。头发凌乱。周围的人都投过来同情的眼神。他们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悲伤过度的女人。鹿之跃也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也许,只有时间可以慢慢平复她的悲伤吧。时间是残酷的,但有时候也是一个好东西。船上的人都是舅舅生前的亲属、同学、轧钢厂工友,鹿之跃只认识几个轧钢厂的工友。他们变得喧嚣起来,叽叽喳喳的,像一群聒噪的麻雀。可能是葬礼上的沉默氛围把他们憋坏了,他们开始谈论起反腐、钢铁行业的经济危机、雾霾等问题。从他们的脸上鹿之跃已看不出一丝因为舅舅的逝去而留存下来的悲伤情绪。也许,相对于他们谈论的内容,舅舅的死更像是一件小事。是的,小事。鹿之跃是孤单的。之前,下雨的时候淋湿的衣裤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有母亲陪在舅母身边,鹿之跃放心。他站起来,想抽支烟。湿漉漉的裤子黏在座位上,他能感觉到裤子被座位黏着,离开皮肤那一刻的那种空荡和凉爽感。

鹿之跃从船舱走出去,来到甲板上。一身黑色衣裙的女人站在甲板上,面对着大海。因为海风的原因,那黑色的衣裙紧紧包裹着女人的身体,凸凹有致。海风吹乱她的头发,她用手捋了一下,鹿之跃看到她的指甲是涂了黑色指甲油的。黑色的指甲让她的手指看上去白皙,近乎透明。她就是之前那个帮助舅母的女人。在这群参加葬礼的女人之中,她是一个异类,显得扎眼。鹿之跃之前注意到她的存在了,但鹿之跃不认识她。海风让鹿之跃感到冷瑟瑟。鹿之跃点了支烟,来到女人身边,没说话,同样看着大海。几只海鸟在海面上翱翔着,是的,翱翔。海面上涌起的浪,小山似的,一浪高过一浪。远处,一艘巨大的货轮一动不动。鹿之跃狠狠地吸了口烟,女人感觉到鹿之跃在她身边,扭头看他。鹿之跃也盯着她看。鹿之跃说,谢谢你,刚才帮我舅母。女人说,客气了。女人说,可以给我一支烟吗?鹿之跃连忙掏出烟,递给她一支,给她点上,海风很大,鹿之跃用手心笼着火苗,几次,还是被风吹灭了。女人说,我自己来吧。鹿之跃的鼻子敏锐地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是香水。但那香味里包裹着一种凛冽。是的,凛冽。女人点燃了烟,把打火机还给鹿之跃。她修长的手指夹着烟,轻轻啯了一口,烟雾从她的鼻孔里喷出来,被海风一吹,就散了。她吸烟的样子让鹿之跃想起美国梦露时代的那些黑白电影里的女人,透着一丝神秘和优雅。鹿之跃说,我怎么不认识你?你是舅舅的朋友吗?女人说,是的,我叫苏菲。鹿之跃说,哦。女人说,之前我们都在轧钢厂工作,我在厂医院,他在吊车车间。后来,我调走了。鹿之跃说,哦。鹿之跃几乎不能相信舅舅那副邋遢、沉沦的样子,竟然有这样的朋友,而且是女的。鹿之跃沉默。

天空上一架飞机轰隆隆地飞过,钻进厚厚的云层。

鹿之跃问,那你现在什么单位工作呢?苏菲说,本钢医院。鹿之跃说,哦,那我以后不想上班了,可以找你开病假吗?苏菲说,你怎么跟你舅舅当年一个德行,不喜欢上班呢?鹿之跃说,怎么?舅舅也……苏菲说,可不是。鹿之跃说,你觉得现在轧钢厂这个环境,上班有意思吗?苏菲沉默。过了一会儿,苏菲说,冲你舅舅的面子,我会帮你的。鹿之跃说,谢谢。苏菲看上去四十多岁,皮肤白皙,两只眼睛里汪着水似的。瓜子脸,下巴很尖,像那些整过容的明星的下巴似的。一头长发,可能因为来参加舅舅的葬礼,被她挽了起来,竖起一个髻在头上。脖子因此看上去很长。看着苏菲让鹿之跃想起另一个女人。那是少年时候的事情。这是后话。鹿之跃又点了支烟。海面上撞击的海浪破碎成白色的浪花。鹿之跃望着般若岛的方向想,鹿之跃的舅舅留在那儿了。那座荒凉的岛屿。那座荒凉岛屿上的轧钢厂公墓。鹿之跃的舅舅……鹿之跃的眼睛湿润了,但鹿之跃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舅舅大鹿之跃三岁,退伍后,分配在轧钢厂做一名吊车司机。几天前,他突然从二十几米高的吊车上跳下来……自杀了。这是大家都没有意料到的。是宿命吗?鹿之跃技校毕业后,也成了一名吊车司机。跟舅舅在一个车间。鹿之跃是谁?鹿之跃是吊车司机,写小说。在这个轧钢厂,人们知道鹿之跃这个吊车司机,却不知道鹿之跃写小说。就像那些浪花,在茫茫的海水中,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给它们命名一样。写小说只是鹿之跃生存身份之外的一种活法。是对生存肉身的一种自救,甚至是自赎。鹿之跃在生活中寻找着可能的平衡,肉身和精神的平衡。鹿之跃是在自行完善他的灵魂。这么说,并不抽象。每个人都有他们完善灵魂的方式,只不过,鹿之跃写小说而已。至于舅舅的方式是什么?他用消灭自己的肉身来完善他的灵魂……此刻,他彻底是一个赤裸裸的灵魂了……

鹿之跃羡慕舅舅的勇气,他没有。

鹿之跃仍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一个谎言的世界。

这么想,鹿之跃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又一架飞机从天空飞过。

开始看上去很低,越来越高。

鹿之跃发现苏菲在看,那目光向天空上延伸着,直到飞机消失在云层之中。苏菲的目光中包含着悲伤,是的,悲伤。在这茫茫的大海上,那悲伤没有地方可以着陆。而且,鹿之跃还不能断定那是因为舅舅的离去。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情绪总是会由此及彼的,又由彼及此的。鹿之跃又点了支烟。这次,苏菲没有要。鹿之跃也没给。鹿之跃看着这艘船在海水中搅动的浪花。身后,脚步声。鹿之跃没有回头,直到一声,可以借个火给我吗?鹿之跃回头看是轧钢厂的职工,鹿之跃认识,他就在地面的班组干活。或者说,他们的吊车工作就是为地面服务的。鹿之跃掏出打火机递给那个男人。鹿之跃想不起他的名字,鹿之跃只记得他的外号叫“大陂”。平时在地面干活,他也是少言寡语的,但跟鹿之跃的舅舅很好,据说他们当年是一个部队的战友。从大陂的面相上,甚至有一丝女气,包括刚才说的那句“可以借个火给我吗?”完全带着女性的柔媚、尖细之声。在轧钢厂除了工作关系,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倒是他跟舅舅走得很近。大陂可能是鹿之跃知道的轧钢厂里唯一一个会织毛衣的男人。他就曾经送给过舅舅一件毛衣。黑色的。大陂把打火机还给鹿之跃,倚靠在船栏杆上吸烟。他看了眼旁边的苏菲,连忙收回目光。从那目光判断,大陂是认识苏菲的。但苏菲好像不认识大陂。大陂吸完烟就回到船舱内。海风很大,鹿之跃对苏菲说,回去吧,我有些冷。苏菲说,你回去吧,我再待一会儿。鹿之跃没说什么,回到船舱里。鹿之跃坐在了大陂身边。大陂突然问鹿之跃,外面的那位是苏菲医生吧?鹿之跃惊异,问,你们认识吗?大陂说,嗯。鹿之跃说,那你怎么不跟她说话?大陂说,好多年了,我怕我认错人。鹿之跃说,哦,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大陂低着头说,算了。两只细嫩白皙的手绞在一起。

船靠岸了。舅妈之前订了饭店。葬礼主事的人让大家到饭店去,算是主人答谢大家的。船上的人陆陆续续下完,鹿之跃在人群里寻找苏菲的身影,消失不见了。鹿之跃又看了看船上。没有。其实,那顿饭鹿之跃也没去。鹿之跃承认自己还沉浸在失去舅舅的悲恸之中。鹿之跃撒谎说,下午上班。

后来,和苏菲在一起的时候,鹿之跃想起那天船靠岸后,她失踪的事情。苏菲说,下船后,我拦了辆出租车走了。鹿之跃说,哦,我还以为你投海自尽了呢?

苏菲说,怎么会?要是真投海了,现在还有你什么事?

鹿之跃一脸坏笑。苏菲说,你看你那样儿。

鹿之跃感到脸上的坏笑更坏了。

很多天过去了,鹿之跃还沉浸在失去舅舅的悲伤里。在那悲伤里总是出现苏菲的身影。因为舅舅的意外,车间里的环境多少有些缓解。必须说,舅舅这一跳之前,车间里的环境确实让工人们感到压抑。那些坐机关的人总是想出这样那样的制度来规避工人的行为。比如,在吊车上不能吸烟;不能打手机,接电话也不行。鹿之跃当然知道工厂是需要制度的,但没有人性的制度是荒诞的。舅舅的事件最后的结果是,让车间主任胡西滚蛋了。很多工人大为称快,甚至说要给胡西烧纸了。其实,胡西当车间主任的那段时间里,鹿之跃也是压抑的,甚至是轻度抑郁,但鹿之跃在工作之外看看书,写小说,这让鹿之跃找到了一个出口。

现在说说鹿之跃。

高考失败,考上技校之后,鹿之跃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同学们背地里都叫鹿之跃“独行侠”。分配到轧钢厂之后,鹿之跃仍旧是独来独往。工作只是鹿之跃的生存方式而已。尽管常常这样安慰自己,鹿之跃还是感到窒息。鹿之跃反思过,这么多年来,自己性格的倔强,很大程度来自工厂环境的影响。鹿之跃是一个敏感的人。这个世界,敏感的人注定是要失败似的。但工厂并没有封闭住鹿之跃。鹿之跃写的小说几乎遍布全国的报刊。那是鹿之跃与外面世界的通道。他的精神通道。他的灵魂通道。某一个阶段鹿之跃总是在想灵魂的问题。四十岁的时候,鹿之跃开始恐惧死亡。因为,有一次夜班,在吊车上,鹿之跃突然虚汗淋漓,连身上的棉袄都要湿透了。整个人近乎虚脱。鹿之跃从吊车上下来,走出厂区,直接去了医院,诊断是胃出血。医生说,要不是来得及时,可能……医生的话里省略的部分就是“死”。鹿之跃因为擅离岗位,还被扣除了当月的奖金。住了七天院,就去上班了,整个人都是虚弱的。每次提起这件事情,鹿之跃都有些语无伦次。因为愤怒。这几年来,每年都要犯一次胃病,出血的那种。以至于鹿之跃在网上看到,说胃病是一种精神病。鹿之跃甚至想过自己可能挨不到退休年龄就死了。很多写作上的朋友劝说鹿之跃离开那个轧钢厂,去文联之类的地方。他们并不知道鹿之跃生活的这座小城是多么的狭隘。可以说鹿之跃这几年来,随着在外面发表的作品多起来,他多少释然了。轧钢厂的工作只是生存,而鹿之跃是一个靠写作和理想主义活着的人。鹿之跃多少有一种把牢底坐穿的感觉。鹿之跃是倔强的。用鹿之跃前妻的话说,鹿之跃是自私的。但这些话对鹿之跃有什么所谓吗?

无所谓。哦。无所谓。

鹿之跃自嘲自己是轧钢厂的囚徒。

其实,凭着写作,鹿之跃完全可以活得很好,比工作挣得多,但有时候,写作也是空中楼阁。鹿之跃坚定上班,还考虑到要保障女儿生活费的问题。毕竟写作,发表与否还有很多因素,但有这个工作,每个月女儿的一千块钱生活费是可以保证的。鹿之跃的这个想法从没跟人说过。很多人也因此看不起鹿之跃,说鹿之跃没有置自己于绝境之中的勇气。他不想解释,到了工厂真的倒闭那一天,再说。

到那时就是牢底坐穿……

那天鹿之跃下夜班,从澡堂子出来,看到门口聚集了一群地面干活的人,换下蓝色工作服,一个个看上去都人模狗样的。鹿之跃出于好奇,问了其中的一个人,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上访吗?其中的一人说,不是,大陂,你知道吧?我们去医院看看他。鹿之跃问,大陂怎么了?那人说,胃癌晚期,没几天了。鹿之跃说,哦。在哪个医院?那人说,本钢医院。鹿之跃说,哦。那人问,你不去看看吗?他好像跟你舅舅是战友。鹿之跃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那人表情难堪,没再说什么。在轧钢厂很多人都知道鹿之跃是一个怪人。从来不参加工友的婚丧嫁娶的。鹿之跃离开人群,走出厂门口,坐上公交车回家了。颠簸的公交车,让熬了一宿夜班的鹿之跃,有些困顿,恍惚地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鹿之跃想起大陂。那个有些女气的男人。鹿之跃想,就冲着舅舅的葬礼,大陂能去,自己也算欠大陂一个人情。但鹿之跃不想跟那些人一起去。鹿之跃想,回家睡一觉,明早下班再去。昨晚上,从半夜十一点四十接班,就没停下来,一直在吊车上干到下班。很多人以为坐着干活的应该是作家,错,吊车司机也是。而且,吊车司机还要处于一种高度危险的紧张状态中,否则,下面干活的人的小命,随时都可能灰飞烟灭。这些年鹿之跃只要下班,就不让自己去想工厂里的事。今天,大陂让鹿之跃破例了。也许是在吊车上偷着抽烟,抽多了,鹿之跃有些头疼。公交车在鹿之跃住的小区门口的车站停下来,鹿之跃下车,在小区门口的小饭店吃了早餐后,回到家。这是鹿之跃租的房子,离婚后,鹿之跃净身出户。出租屋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很乱,很乱。乱是因为屋子里堆满了书。鹿之跃在书堆中穿过,打开电脑看了看前一天写下的文字:

做爱之后,她小猫似的蜷缩在你的怀里,脸贴在你的胸脯上,闭着眼睛。尽管窗帘拉得很密实,但这是午后,还是有光透过来。你看她的侧脸,轮廓是那么分明,皮肤也细腻。她曾说过,做爱比美容对皮肤还好。之前,你赞美她的侧脸好看,可她回了一句,正脸就不好看了吗?现在,做爱之后,你更加想说,那个侧脸带给你美的震撼,但害怕她再撅你。你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皮肤上细密的汗毛都是清晰的。你想到一个词语,诗意。这是一个准确的词。你认为。来自肉身欢愉之后的诗意。寂静。纯洁。剔除了现实生活的一切杂质,近乎于透明了。在这透明之中,缓慢沉积下来的是两具肉身,像羽毛,两片羽毛,白色的,紧贴着,辗转着,落下。后来,你回忆起来,觉得,那一刻,时间,空间,还有灵魂,都是不重要的。你们犹如两颗星子,在寂静中闪耀。来自肉身的光。白色的光。肉身呈现出器物之美。你本来,想抽一支烟。但你害怕破坏这一刻的娴静之美。如果此刻,有恩雅的音乐,那么你们的身体就是两件乐器。什么乐器?你想不好。诗意是你们做爱之后的宗教。你幻觉中,她的背上竟然长出来一对白色的羽翼。是的。羽翼。你中断幻觉。你害怕她飞走……

这是鹿之跃写的短篇小说《蜂蜜》的开头。

鹿之跃看了看,想继续写下去,但实在困,再加上头疼,鹿之跃没有继续写。关了电脑,翻看了一会儿《斯通纳》,睡着了。在睡梦中,鹿之跃梦见跟一个女人做爱,他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孔。那个女人戴着一个羽毛装饰的面具。等做爱结束后,那个女人摘下面具,吓得鹿之跃魂飞魄散。那人竟然是大陂。鹿之跃是被噩梦吓醒的。从床上坐起来,拿起床头的杯子喝了口水,又点了支烟。鹿之跃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梦的根源是什么呢?鹿之跃搞不明白。想到是大陂跟自己做爱,鹿之跃多少有些不适感。鹿之跃饿了,看了看时间,中午了。鹿之跃起来,给自己做了些吃的。吃过后,打开电脑想继续那篇小说,却没有了冲动。只好躺在床上继续翻看着《斯通纳》。书封上的一句话,很励志的:“即使不能拥有完美的生活,所幸追求过完整的自我。”小说里的斯通纳真的很像自己,鹿之跃想。再睡一会儿,晚上还有一个夜班。鹿之跃想。但鹿之跃躺在床上睡不着。鹿之跃起来,穿上衣服,下楼,去了本钢医院。置身在医院的大楼内,鹿之跃一阵迷惘。看病的人真多。鹿之跃茫然无措。这时候,鹿之跃才想起来自己连大陂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找呢?鹿之跃是那种万事不求人的人,只要自己能扛着,就自己扛着。北京话叫死磕。看着那些来看病的人,面色苍白,幽灵般。鹿之跃转身想离开。突然看到人群里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像一只鹤,站在那里,正扭头看着什么。她的头发藏在帽子里。那张脸,是的,那张脸,鹿之跃是认识的。鹿之跃的心怦然一跳,心想,那不是苏菲吗?鹿之跃迎着走过去,苏菲已经转过头去,被人群包围在其中。刚刚那个“鹤”的感觉在鹿之跃脑海里更加强烈了。医院里呛人的消毒水气味,让鹿之跃有几分呼吸困难。这浸透在消毒水气味之中的大楼,那个叫大陂的人在哪个房间里等待着死神的悄然降临呢?据轧钢厂里的人说,大陂四十多岁,曾娶过女人,后来,那女人在大陂上班的时候,在家里跟别的男人“上班”。后来,女人跟别人跑了。鹿之跃挤到人群跟前,那病人的队伍变得哗然。喧嚣。愤怒。诅咒。鹿之跃说,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看病人的。有人说,看病人你不去病房,跑这里来干什么?鹿之跃哑口无言。只见苏菲这时候已经坐下来,低着头,给病人看病。鹿之跃仍能感觉到那些病人们的愤怒和从他们嘴里散发出来的肌体病变的腐烂气味。鹿之跃靠近苏菲的时候,有些紧张,好像他也病了似的。病人们吵吵嚷嚷的。苏菲抬起头说,安静。苏菲看到了鹿之跃,惊诧,之后,平静下来,目光柔和。鹿之跃靠近过来,紧张得还没开口说话,倒是苏菲先说了。苏菲问,你怎么来这里了?鹿之跃说,来看一个人,没找到,后来看到你了,就过来问问。没想到,你的病人真多。苏菲问,谁怎么了?病人们又开始骚动起来。苏菲说,这里看病的人多,你要找哪个科?鹿之跃说,我也不知道,是胃癌晚期。苏菲说,那你去内科找找。苏菲说完,就喊下一个病人。鹿之跃站在那里,觉得尴尬,挤出病人的队伍,在大楼内寻找着内科病房。鹿之跃就像一个冒失的闯入者,透过窗户向病房里窥看着。走过几个病房,都没看到大陂。住院部空荡荡的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那个氛围让人怀疑死神可能随时都躲在某一个角落。鹿之跃四十岁的时候,恐惧死亡,曾经幻想过死神是躲在尘埃里的,是无形的,当它想带一个人走的时候,会突然现身。看着病房里那些被疾病折磨的人们,鹿之跃天真地想,看来死神的工作是一个很累的活,比开吊车还累。这些病人,还有更多不是病人的人,都要死神来带走他们。这么想着,鹿之跃天真地笑了,像个孩子。鹿之跃突然想吸烟了。走廊的墙上明显贴着标牌说,禁止吸烟。望城从去年开始已经全城禁烟。除了一些重要的场所,其他地方还是可以抽的。明令禁止和实际实施总是有区别的。鹿之跃感到身体里有些失控。鹿之跃变得狂躁起来。只好钻进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像一个窃贼似的,偷偷摸摸抽了一支。整个人的情绪多少安定下来。从卫生间出来,鹿之跃继续在那些病房寻找着。在病人和疾病之间游走。在消毒水和肌体病变腐烂的气味中间游走。某一刻,鹿之跃怀疑自己就是死神,有些迫不及待地造访每一个病人,等待他们死亡的时辰,之后,引领他们上路。一些病人家属仇恨地盯着鹿之跃。鹿之跃恶作剧地想,再对我仇恨,我就提前带你们的亲属走。那些病人家属愁苦的脸,又让鹿之跃心生怜悯。鹿之跃竟然看到了吊车车间的王本顺。鹿之跃想躲开的,但王本顺已经在喊他了,鹿之跃……鹿之跃……你来医院干什么?鹿之跃说,看看那个下面干活的大陂。你呢?王本顺说,我岳母脑梗。鹿之跃不知道说什么。王本顺问,你看到大陂了吗?我听说是胃癌晚期,没几天了。鹿之跃说,还没找到。对了,你知道大陂叫什么名字吗?王本顺挠了挠头说,好像记得,我想想。鹿之跃在等待。过了一会儿,王本顺眼睛一亮说,想起来了,叫陂万名。鹿之跃说,这也许就好找多了。王本顺的电话响了,说,我老婆催我了。王本顺走了。鹿之跃继续寻找着,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也没找到。后来有人提醒鹿之跃,去护士站打听打听,才问到大陂的病房号。陂万名。鹿之跃嘴里边念叨着这个名字,脑子里还在回想着那两个护士年轻的面孔。其中一个护士的两只眼睛挺有风情的。也是这个护士从电脑上查找到大陂的真名,告诉鹿之跃的。鹿之跃也多看了她几眼。漂亮的女人总是让人心里亮堂堂的。鹿之跃没有多想,按那护士告诉的楼层走去。电梯。一个病人躺在推车上被推进来。鹿之跃只好躲在角落里。鹿之跃盯着病人看着。一个中年男人。头发花白。病服皱皱巴巴的。病人嘴里发出疼痛的呻吟声。那呻吟声让鹿之跃觉得烦躁。因为鹿之跃觉得那呻吟声多少有些夸张。鹿之跃几次张嘴想让他停止呻吟,但鹿之跃忍住了。一个中年女人守在病人的身边。病人说,我是不是要死了?女人说,死什么死?病人说,我总感觉这次我扛不过去了。女人说,瞎想什么?会好的。病人说,你骗我。女人说,我骗你干什么?是医生说的,你没什么事,住几天院就没事。这次,病人没有说什么,脸上露出近乎解脱的微笑。病人突然说,人为什么会生病呢?女人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病人说,我没问你。鹿之跃愣了一下,电梯里只有他们三个人。鹿之跃想,难道是问我吗?鹿之跃多少有些同情起这个中年病人。鹿之跃问,你问我吗?病人嗯了一声。鹿之跃想了想说,人就像机器一样,总是要出毛病的,出毛病就要修理。病人嗯了一声,代替他之前的呻吟。女人看了眼鹿之跃,想说什么,却没说。那是一张愁苦的脸。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这个男人是家里的支柱,男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个家可能就塌了。很快,他们的楼层到了。鹿之跃看着女人推着病人出去。病人还跟鹿之跃说了句,再见。电梯的门关上的时候,鹿之跃突然有一种恐惧感,眼睛盯着电梯上升的数字。鹿之跃想尽快逃出去。鹿之跃掏出一支烟,点燃,偷偷啯了几口,连忙掐灭。十四楼到了。鹿之跃从电梯里连忙逃出来,长长出了口气。鹿之跃把握在手里的烟头扔到走廊的垃圾箱里。整个楼层是那么安静。鹿之跃觉得身上有些冷。鹿之跃顺着走廊两边的病房向窗户里看着,走过两间病房还没看到大陂。倒是其中的一间病房里,只有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病人。一个女人坐在床边,两只手伸在被子里。病人闭着双眼,在那里很享受的样子。鹿之跃看明白了,笑了笑。当病房里的女人抬起头看见鹿之跃的时候,鹿之跃连忙逃开了。

鹿之跃还记得在病房里看到大陂的时候,大陂整个人已经瘦得脱像了,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骨头摊在床上。鹿之跃几乎不敢认了,心想,这还是大陂吗?但床上的名签不会错。尽管这样,鹿之跃还是充满怀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大陂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鹿之跃在大陂的身边坐下。临床是一位斑白头发的老人,倚靠在病床上,戴着一副老花镜,在看一本书。看到鹿之跃进来的时候,老人就盯着鹿之跃看,问,你找谁?鹿之跃说了陂万名。老人扭头说,旁边的就是,可能睡着了,上午来了很多他单位的同事来看他,他有些累了。鹿之跃坐了一会儿,问老头,看什么书呢?鹿之跃平时总是对看书的人肃然起敬的。老人扬了扬手里的书。鹿之跃看到《斯通纳》。鹿之跃的心里咯噔一下。因为鹿之跃也在看这本小说。老人说,是我孙子推荐给我的,无聊的时候,闲翻翻。鹿之跃说,我也在看这本呢。大陂还没有醒。老头说,你是大陂什么人?鹿之跃说,算是同事吧。老人说,哦。一件织了一半的红色毛衣在大陂的窗边放着。一根毛线耷拉在床下。鹿之跃知道是毛线球滚到床底下了。鹿之跃蹲下身,把那个柔软的毛线球从床底下捡起来,扎到一根织针上。这时候,护理大陂的人回来了。鹿之跃认识,是大陂班组一个叫老二的中年男人。老二看到鹿之跃有些惊讶,问,你怎么来了?鹿之跃说,我不能来吗?老二笑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想到大陂人缘这么好,连你都能来看他。鹿之跃沉默。过了一会儿,鹿之跃说,情况怎么样?老二说,熬时间吧。一些自费的药已经停了。今天,来了那么多同事,大陂高兴得不得了。他现在要是知道你来了,一定会更高兴的。老二贴着大陂的耳边说,大陂,鹿之跃来看你了。鹿之跃阻止了老二说,不要叫醒他,我多坐一会儿,等他醒。老二问鹿之跃,喝水吗?我给你倒一杯。鹿之跃说,不用。老二问,晚上还是夜班吧?鹿之跃说,嗯。下午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正好落在大陂羸弱的身上。那个蜷缩在被子里的身体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许再过些天,大陂将回到婴儿,回到无。鹿之跃这么想,不禁黯然,悲伤起来。老二当年出过工伤,一只脚是跛足。老二说,听大家说,我们轧钢厂要完蛋了,明年的形势更加严峻,可能连奖金都没了。看来这次的经济危机是躲不过去了。鹿之跃没吭声。鹿之跃的注意力还停留在那笼罩在大陂身上的光线上。老二给鹿之跃剥了一个橘子,递给鹿之跃。鹿之跃说,我不吃。老二说,吃吧,是上午同事们带来的。鹿之跃不好再推辞,只好掰开一瓣放到嘴里。那个橘子竟然是苦的。鹿之跃没有吐,只吃了一瓣,就把剩下的放在床头柜上了。临床的老人,还在津津有味地阅读那本叫《斯通纳》的小说。这么多年来,鹿之跃看过很多书,但都是浏览,认真看完的很少。鹿之跃对纸质书还是情有独钟的。鹿之跃喜欢纸质书捧在手里的质感和纸页中散发出来的墨香。突然,老人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鹿之跃看了看老人,还捧着那本书。鹿之跃不明白老人这莫名其妙的一句什么意思。这时候,大陂醒了。老二瘸着走过去趴在大陂的耳边说,大陂,你看看谁来看你?大陂眼神蒙眬地看着,嘴里微弱地说,谁啊?谁啊?鹿之跃凑上前去说,是我,是我,你认识我吗?大陂眼睛一亮,闪过一道光,身子往床头挪了挪说,是你……那是惊讶的表情。鹿之跃说,是我。大陂说,我要不行了……你能来……看我……真好……我说话慢,快了……喘不上来……这身体里……已经没……没……力气了……鹿之跃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但面对大陂的此刻,鹿之跃还是善意地说,你会好起来的。大陂笑,是欣慰的笑。那笑针般扎了鹿之跃的心了。大陂说,从侧面看,你还……真有几分像你……舅舅……鹿之跃说,都这么说。老二瘸着给大陂倒了杯水,顺便问鹿之跃,你喝不喝?鹿之跃说,不喝。大陂喝了口水,水从嘴角流下来很多,老二拿着毛巾过来,给大陂擦了擦。鹿之跃看着消瘦的大陂,心疼起这个人来。至于大陂的女气已经被鹿之跃忘得一干二净了。鹿之跃为之前对大陂的态度心怀愧疚。老二这时候接了一个电话,对大陂说,我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回来了,我回去一趟,可以吗?大陂说,去吧。鹿之跃也说,你去吧,有我呢,你回来我再走。老二说,谢谢。老二一瘸一拐地走出病房。鹿之跃说,派个正常人来护理你就不行吗?厂里。大陂说,有个人护理,就不错了。我这样的将死之人还能要求什么呢?大陂语气恸然。眼含着泪了。盈盈。鹿之跃的心里也一阵难受。鹿之跃一向都被人说成是冷漠之人,是自私之人。也只有鹿之跃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鹿之跃内心的那份柔软是别人看不到的,是他们目力不及的。所以鹿之跃给人的印象是特立独行。还好,鹿之跃这么多年习惯了。当一件事情变成习惯,也就存在它庞大的气场了。鹿之跃悟然。鹿之跃看着大陂问,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办的,我可以帮你。大陂沉默。鹿之跃也沉默。

这样过了一会儿。鹿之跃去了趟卫生间偷偷抽了支烟,回来。大陂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到鹿之跃回来,连忙睁开眼睛。那目光格外亮堂。是亲切的。就像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爱。鹿之跃能感觉到。大陂翕动着鼻子问鹿之跃,你抽烟去了?鹿之跃坏笑着。大陂说,我好久没抽了。有一天晚上,我实在失眠得厉害,跑到走廊里,偷着抽了一根,还是被老二发现了,给我没收了。鹿之跃说,要不要再偷偷来一支?大陂摇了摇头。那表情看上去像一个羞怯的孩子。鹿之跃说,也不差这一支了。大陂说,我怕没那力气了。那些瘤状的物体已经在我的身体里飞了……几乎吃空了我的身体……

鹿之跃想象着那些飞在肌体里的瘤状物,它们贪婪地吞噬着大陂的身体。鹿之跃黯然伤感起来。甚至可以说恐惧。鹿之跃后悔怂恿大陂去抽烟而引出来这样的话题。鹿之跃想转移话题,眼睛看到那没织完的毛衣,说,还在织吗?大陂说,刚住进来的时候,还能织几针,现在,没那个力气了。鹿之跃问,给谁织的?大陂说,没给谁,就是消磨时间。鹿之跃说,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消磨时间的方法。大陂说,你也笑话我吗?鹿之跃说,不是。我也想学学。大陂说,我听你舅舅说过,你在写小说,是真的吗?鹿之跃说,写着玩,自己欺骗自己,在虚构的世界里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吧。大陂说,哦。我不懂。但我羡慕能写小说的人。这也是鹿之跃不愿意进行下去的话题。鹿之跃从来不跟人探讨他的小说。即使投稿给杂志,也是。投出去,用就发表,不用就拉倒。鹿之跃从来没有主动去妥协什么。

鹿之跃说,可能跟你喜欢织毛衣一样,我也是在消磨时间。我们都处在时间的流淌状态之中,无法阻止它的流淌,但我们可以像水中的石头,给它阻力,这就需要一种方式,你的织毛衣,我的写字……看看,我这话说得多么无奈。其实,活着本身就是无奈的,甚至是无聊的。抵抗无聊,抵抗某一种虚无的存在,我们只有找到我们的方式。再比如,那些喜欢喝酒的人,那些喜欢找女人的人,那些喜欢打麻将的人……每个人都有他们个人的方式而已……

鹿之跃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这对鹿之跃可是一个意外,鹿之跃很少跟人说这么多话的。难道仅仅因为大陂是一个将死之人吗?

鹿之跃看着大陂说,我说多了。大陂说,不多,我愿意听。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鹿之跃说,屁。我就技校毕业,有什么文化?你别骂我了。大陂说,真的。有文化不一定上大学,上大学的不一定就有文化。鹿之跃笑了笑。大陂这时候说话很顺畅,好像恢复了一些力气似的。鹿之跃说,我听说胃不是可以切除吗?大陂说,晚了。鹿之跃说,哦。

旁边病床上的老人,书挡在脸上,已经打起了呼噜声。在呼噜声的间歇,老人竟然放了一个响亮的屁。是屁。

鹿之跃看着,笑了笑。过了一会儿,那屁味才从老人的被子里扩散出来。一个字,臭。两个字,真臭。大陂都禁不住用手捂住了鼻子。鹿之跃紧随其后,捂住鼻子。两人忍不住,笑。大陂问,今天还有班吗?鹿之跃说,有。三班。大陂说,那你回去休息吧,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鹿之跃说,上午睡了一会儿,再陪陪你。等老二回来,我再走。大陂说,别等了,我没事。鹿之跃说,赶我走吗?大陂说,不是。鹿之跃说,那就等老二回来……

大陂沉默。

后来说到鹿之跃的舅舅。鹿之跃发现大陂的表情有些戚戚然。毕竟舅舅才走了几个月时间。如果绕开舅舅,那么鹿之跃也许不会来。其实,关于舅舅,鹿之跃几乎也是陌生的。平时在工厂里他们也是见面点点头,很少说话。也看不到舅舅跟别人说什么。那是一个沉默的人。喜欢躲在角落里的人。但毕竟有着血缘的联系,鹿之跃还是觉得亲切。有一次,下面干活的一个叫“特务”的,因为舅舅慢了,仰头对着吊车上的舅舅破口大骂。鹿之跃在临跨的吊车上看到了。因为那些干活的人都停了下来,看热闹。鹿之跃从吊车上跑下来,从后面,搂住“特务”的脖颈,下面一个绊子,把“特务”撂倒在地上,重重摔在铁板上。鹿之跃抬脚就要踢“特务”的头,被人拉开了。“特务”有些懵了,喊着,谁?他妈的谁?鹿之跃站在那里说,我,你他妈的再骂一个看看。“特务”说,我骂他,也没骂你。鹿之跃说,他是我舅舅。你他妈给我听好了,以后再敢骂的话,小心了。“特务”有些傻眼了,其实,他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家伙。舅舅躲在车上看着,一直没有下来。事情过后,舅舅也没吭声。差不多从那时候开始,厂里面都知道舅舅有鹿之跃这么一个外甥。鹿之跃跟母亲说过舅舅在厂里的情况。母亲说,舅舅在部队的时候,脑子受过一点儿刺激,从部队上回来一段时间,好了后,又回去了。鹿之跃跟大陂提到舅舅在当兵的中途回来这件事情。大陂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积攒力气似的。

大陂说,就是那次,你舅舅从家里回来,他救了我,要是没有你舅舅,我早没了。鹿之跃看着大陂,不懂。大陂说,给我倒杯水吧。鹿之跃起来,给大陂倒了杯水。水热,鹿之跃用嘴吹了吹,用手晃动着杯子里面的水。手握着杯子,感觉到水温下降了,才递给大陂。大陂喝了几口,鹿之跃接过杯子放到茶几上。大陂说,你不知道你舅舅因为什么回家吧?鹿之跃说,不知道。大陂说,那时候,你舅舅跟驻地的一个女孩谈恋爱了,两个人如胶似漆的。你舅舅常常跑出去和女孩幽会。有一次跑出去被罚了关禁闭一个星期。等你舅舅从禁闭室出来,再去找女孩的时候,女孩已经出门打工了。你舅舅后来跟我说,他们计划在那段时间私奔的。从那以后,你舅舅就总是神情恍惚的,直到部队让他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就这么回事。

从鹿之跃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但他的心里还是多少有些漾动,感叹那个时候的情感的那份纯洁。鹿之跃心想,看来舅舅还是一个情种。鹿之跃又想抽烟了,坐在那里,莫名躁动起来。大陂看出来了,问,又想抽烟了吧?鹿之跃掩饰着说,没,没。大陂说,还是少抽点儿好。鹿之跃说,嗯。那你刚才说的,我舅舅救过你是怎么回事?大陂说,是这么回事……那时候部队搞基建,我们每天早上都要出工,你舅舅那时候刚从家回来,也分配到我们组了。那天早上,我因为拉肚子,在厕所里蹲了很长时间,等我从厕所出来的时候,你舅舅他们都在车上等着了。看了看你舅舅他们那辆车,几乎坐满了,我要上另一辆解放车。这时候,你舅舅喊我,大陂上来。我说,还有地方吗?你舅舅说,上来吧。其他的战友因为我这个人有些女气都欺负我,只有你舅舅对我不错。我爬上车,你舅舅还伸出手拉我。那些战友还说我,娘们叽叽的,就是慢。我不吭声。坐在你舅舅的身边。有人喊,可以开车了。车就开了,摇摇晃晃的。因为我坐在车厢边上,你舅舅怕我掉下去,还一只胳臂搂着我。那样子让我感到温暖。其他的战友可能是嫉妒了,喊我过去让他们搂着。你舅舅喊着让他们到一边去……那些战友就哈哈大笑起来……

大陂停了下来。鹿之跃问,要喝水吗?大陂说,喝一点儿吧。鹿之跃给他端水,又加了点儿热的。鹿之跃看着大陂捧着水杯的手在颤抖着。鹿之跃问,你冷吗?大陂说,不是。鹿之跃还是为大陂掖了掖被角,把他的下半身裹在被子里。

后来,鹿之跃想起大陂的颤抖是因为对回忆的恐惧。

大陂喝过水之后,把杯子递给鹿之跃,继续说,那天特别热,我都能感觉到汗珠子在衣服里淌了。虽然车开得很快,但一点儿都不凉快。因为热,你舅舅的手松开我。其实,看到你舅舅能从那段情感生活中走出来,我很高兴。在这个连队也只有我们两个是望城的兵。其他的,来自河南、山东、云南、四川的……他们的方言总是让我听不懂,而我们的东北话,他们有时候也听不懂。但有时候,人的表情是高于语言的。从他们的表情和眼神里,我能看出来他们对我的鄙视。就因为我有些女气。一个河南兵有一次在厕所抱住我,想……正好你舅舅进来了,对那个河南兵一顿拳打脚踢……我当时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我怕你舅舅再被关禁闭。还好,那个河南兵没敢告发。从那以后,他看到我都躲着我,但那眼神总还是偷偷摸摸地盯着我看。你舅舅又发现了,告诫那个河南兵说,你再这样的话,我见一次打你一次,信不信?河南兵闷头不吭声,再没敢过。当时,那个河南兵也在我们车上。距离施工的地点还有一段距离。在一个十字路口,突然一辆大货车发疯般撞上了我们的车。我们的车……翻了……我们从车上被甩出去……相撞的车着火了,直到听到一声爆炸……巨响……再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我听见你舅舅在耳边呼喊着我的名字……他满身鲜血,而我的头卡在了路边的栏杆中间,拿不出来……你舅舅开始大喊起来,喊,救命……救命……我头卡在栏杆里,几乎没有喊叫的力气,我的头不知道怎么就挤进到这栏杆的空隙里……其他的战友更加惨不忍睹……也许是爆炸……有没了胳膊的……没了腿的……你舅舅使劲企图掰弯那栏杆的铁条,那是坚硬的生铁,根本掰不动……你舅舅爬着,找东西……但什么都没找到……我们就坐在一起……我头疼,脸上都是血……我呼吸有些困难……你舅舅跟我说着话……说起驻地的那个女孩……说起他们的第一次……直到救援的队伍赶来……才把我从栏杆里弄出来……那时候,我才知道……你舅舅的一条腿是断的……拖曳在地上……我们被拉到一所驻地医院里……我的颅骨碎了一块,但经过治疗,好得很快,可以下地行走,我头缠着纱布,病房里乱逛。那时你舅舅的腿很严重。你妈好像来了,部队领导征求你妈意见,是否锯掉,你妈说这么小的年龄锯了,以后让他怎么活啊?后来,那条腿还是保留下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瘸。你发现了吗?

鹿之跃说,我从来没看出来过。

大陂说,要不是有你舅舅早发现我,我想,我可能就……

大陂说,那次事故之后,我们在部队又多待了一年,才转业,分配到轧钢厂。

从大陂的讲述中,鹿之跃多少了解一些舅舅。他还是控制不住,跑去卫生间偷偷抽了支烟。回来的时候,鹿之跃看到大陂病床旁边的那个老人坐起来看书了。大陂闭着眼睛在那里,不仅让鹿之跃感到恐惧,躺在病床上的大陂看上去有些木乃伊的意思了。鹿之跃蹑手蹑脚地在大陂旁边坐下,还是惊动了大陂。

大陂说,过完烟瘾啦?

鹿之跃答着,嗯。

鹿之跃从刚才看到大陂木乃伊般的身体的情绪中走出来。疾病消耗着一个人,在吞噬着一个人……直到这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归于灵魂……

这种情绪跟舅舅的那种自我结束生命还不一样,还叫人揪心。

人生一世总要有这样的经历……疾病总是猝不及防……比如,鹿之跃的胃出血……那让他开始恐惧死亡……明天……下一个明天……都有可能……

鹿之跃是一个不敢憧憬未来的人。他的轧钢厂生活就像是在茫茫黑夜之中,走投无路,束手待毙。如果没有写作这个精神身份,连鹿之跃自己都必须承认自己随时都可能崩溃,是的,崩溃……他在用他的精神身份书写着他的绝望哲学……在那些男女的肉身倾轧中,找到爱……肉身之爱……他用肉身之爱抵抗着这个异化的世界……

鹿之跃走神了。大陂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大陂说,之跃,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可以答应我。鹿之跃说,你说。大陂说,我知道,我要走了。鹿之跃说,怎么会?大陂说,我知道。鹿之跃说,那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大陂说,当年厂里在般若岛上建轧钢厂公墓的时候,摊派给我们每个人一块墓地,从我们的工资里扣钱,还美其名曰叫“公墓金”。我的那个就在距离你舅舅五米远的地方。等我走了,入土了,你去祭奠你舅舅的时候,顺便也看看我,这世上,我没有什么亲人了……大陂说着,哽咽起来。鹿之跃的心里也跟着哽咽起来。鹿之跃说,我会的。大陂说,谢谢。到时候,也给我烧几张纸……要不我就去抢你舅舅的钱花……大陂说着,竟然呵呵笑了,像咳嗽似的。鹿之跃笑不出来。

这时候,从门外进来几个人。

鹿之跃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大陂说,这些都是我的兄弟姊妹,是来给我祷告的……我不让他们来,他们还坚持来……

鹿之跃说,哦,你皈依啦!

大陂说,生病之前就皈依了基督教……

来了七个人,两男五女,其中两个女的看上去比较年轻,其他的几个都近乎老年。

鹿之跃从床边站起来,躲到一边。

一个老女人上前问大陂,陂兄弟,好些了吗?我动员全体兄弟姊妹给你祷告了……你不要绝望,你要相信神的力量……你会好起来的……

鹿之跃听了老女人的话,心里面多少有些抵触。这个世界就是太多人假借神的名义欺骗他人,也自我欺骗。但,鹿之跃什么也没说。老女人让来的人站成一排,在大陂的床边,并对大陂说,陂兄弟,你跟我们一起祷告吧……神会知道的……神会护佑你的……让你早日健康起来……

大陂闭上眼睛跟着那些人一起祷告。他们的嘴里喃喃着什么,鹿之跃听不清。他跑到卫生间又抽了支烟,看到一个女人站在女厕的门口抽烟。等鹿之跃从卫生间回到病房的时候,那些给大陂祷告的人已经走了。病房里变得空荡荡的。大陂躺在床上,脸色近乎蜡黄,没有了人色。可以看出来,他很累,很累。鹿之跃坐在大陂的身边,轻声问,没事吧?大陂轻声说,还好。这时候,大陂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小开本的黑色封面的《圣经》递给鹿之跃,说,送给你吧,对我没什么用了。我相信我已经看到天堂了。天堂里也有你的舅舅。鹿之跃说,你别吓我。大陂说,有你舅舅的地方就是天堂。鹿之跃看到大陂的眼睛一亮。鹿之跃把大陂递过来的《圣经》接在手里,抚摸了一下,黑色的封面,有些凉。他放到自己的背包里。

这时候,鹿之跃听到临床老人捧着那本《斯通纳》痛哭起来。

鹿之跃一愣,不知道是书中的哪个细节让老人痛哭。看来,老人一定是回忆起什么了,触碰到心上,才哭的。鹿之跃翻看了那本小说,触动他的只有斯通纳遭遇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他的心里才泛起丝丝的酸楚。从老人的外表看,鹿之跃甚至肯定,老人也一定是看到那段想起了什么。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他们不可告人的隐秘,在阅读的过程中,被唤醒,因此,老人的哭泣是可以理解的。

鹿之跃跟大陂提起苏菲,说,在来的时候,我看到苏菲了。就是参加我舅舅葬礼,在船上的那个女人,你说你认识的。大陂说,我知道。鹿之跃说,你有什么事,可以找她呀。大陂说,不找。鹿之跃说,你们不是认识吗?再说,她以前也是我们轧钢厂小医院的。大陂说,你怎么知道的?鹿之跃说,她告诉我的啊。大陂说,我不想说她。鹿之跃说,为什么呀?大陂说,不为什么。鹿之跃一再追问,大陂才说,你舅舅喜欢过她。大陂说完这句话,鹿之跃愣住了,怔在那里,好长时间没缓过神。大陂说,在你舅舅的葬礼上,我没想到她会来。她还有脸……

大陂顿在那里……

老二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多了。一脸乐呵呵的。鹿之跃问,看到女儿了?老二点头说,看到了。老二说,谢谢你帮我看护大陂。鹿之跃说,谢什么,我们聊得很好。鹿之跃看了看大陂,说,是不是?大陂点了点头。鹿之跃说,那我走了,有时间再来看你们。大陂点了点头,眼眶里亮盈盈的。

鹿之跃抓着大陂干枯的,几乎没有体温的手,轻轻捏了捏,只剩下骨头了,那手。他没说什么,走出病房。临走的时候,他还是看了临床那个看书的老人,躺在床上睡着了。鹿之跃从病房出来,他在握大陂手的那一刻,就预感到大陂大限将至……他心头掠过一丝阴霾。之前说过,鹿之跃是一个敏感的人。对死亡的恐惧,他总是会把自己陷入一个灰色的地带。但他自己调节好情绪之后,又总会觉得一切都将是无所谓的,在死面前。鹿之跃心情沉重。他很想找一个人喝酒。他的脑子里还能回想起大陂讲述的那次车祸事故。其实,人一生中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故出现。那种想喝酒的意识格外强烈,但找谁喝,是个问题。在望城,他是一个没朋友的人。他不靠近文学圈,也不亲近工人队伍,他的肉身生活在其中,他的精神生活在别处。从医院的门一出来,鹿之跃就点了支烟。贪婪地吸着。几口,消灭一支,又点了一支。他边抽边走,一辆车从他身边经过,正好在门卫的地方,那车停下来。鹿之跃看了一眼,是苏菲。鹿之跃喊着,苏菲,苏菲。苏菲从车窗伸出头来,你怎么才走啊?看到你要找的病人了吗?鹿之跃说,看到了。苏菲问,你去哪儿?我捎你一路。鹿之跃说,不用了。苏菲说,上来吧。鹿之跃只好上了车。车内的女人气息一下子包围了鹿之跃。鹿之跃多少有些不适应。鹿之跃不禁说,这车里真香。苏菲说,没觉得啊。鹿之跃说,也许是我孤着的时间太长了。苏菲问,什么意思?鹿之跃说,开玩笑的。

苏菲边开车,两人闲聊着,后来说到死亡。苏菲说,少见多怪,我在医院见多了。鹿之跃说,我想喝点儿酒。苏菲说,没想到你还是一个敏感的人。鹿之跃说,我不能是敏感的人吗?苏菲说,我没那么说,只是觉得,现在如此敏感的人很少了。鹿之跃说,是吗?是不是有些多愁善感了?不像个爷们。苏菲笑了说,你说的,我没说。鹿之跃也笑。从第一次在船上,鹿之跃就对苏菲有好感,现在,好像那种好感更强烈了,明显的特征是鹿之跃之前的那种被死亡笼罩的沉重情绪不见了。但鹿之跃还是邀请苏菲喝一杯。苏菲答应了。从苏菲的身份地位,鹿之跃觉得应该找一个好一点儿的,有档次和品位的地方。比如,西餐厅。但最后还是在路边的一家小酒馆里,两人喝开了。刚开始还有些拘谨,慢慢就熟络了。其实,鹿之跃是一个毒舌,但在苏菲面前,他多少收敛了一些。不知道喝了第几杯酒之后,鹿之跃就从苏菲的脸上看出来,她是一个不幸福的女人。她那身体里藏着太多的苦和疼。鹿之跃一直自信自己的眼光。喝了很多酒,八点多钟了,鹿之跃说,不能喝了,半夜还要上班。苏菲脸红扑扑的,说,好。好。我真的好久没这么喝酒了。苏菲因为喝了酒不能开车,叫了代驾。鹿之跃拦了辆出租车回到出租屋,把手机闹钟定到十一点,躺床上就睡着了。等手机闹钟响了,鹿之跃爬起来,去上班,发现手机微信有苏菲的留言:“如果你想睡我,就开个房间吧!”鹿之跃看着那条留言,怔住了。他坐在车上犹豫着,到了轧钢厂更衣室。鹿之跃已经想不起来,两个人喝酒的时候,聊了什么。他想,这是苏菲醉后的酒话。不能当真的。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离婚后,鹿之跃有过女人,但都是云淡风轻的那种,做过之后,也就不了了之。这苏菲是否也属于那种……苏菲的话倒像是一种挑战,叫嚣。鹿之跃来了斗志,也许因为身体里还没有散去的酒劲儿。他的身体在衣服的包裹中竟然有了膨胀和飘忽感。鹿之跃回话说,我上三班。苏菲说,那就算了。鹿之跃看到苏菲的回话,顿时感觉到这样冷落一个女人是不对的。他又回话说,我向班长请假,如果请下来假,我……苏菲再没回话。鹿之跃几乎是不请假的人,他不喜欢求人。班组里的吊车司机从来都缺,分配来一批人,实习之后,都走后门,去了机关……开车的总是那些人。更衣室里陆续来人了。那些晃动的男性的裸体,早已司空见惯。鹿之跃要找到一个请假的理由,并且要站得住的理由。他犹豫着。撒谎同样是鹿之跃不擅长的。他倚靠在更衣箱上抽烟,等班长来。班组的同事看到他问,怎么不换衣服?鹿之跃说,有点儿事。同事说,哦。同事的眼神有些怪怪的。班长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鹿之跃说,我请个假,北京来了一个朋友,我要陪陪。班长一脸冷漠,看都没看鹿之跃一眼。鹿之跃站在那里,看着班长换衣服。班长是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头,一脸猴相,他边换衣服边看着鹿之跃,两眼浑浊的目光。鹿之跃下意识看了看他的下面,只见那阴茎低垂,睾丸萎缩。等班长换完了工作服,鹿之跃说,行还是不行?你放个屁,给个动静儿。班长说,行,但班组定下的,三班请假是要扣钱的。鹿之跃说,可以,多少?班长说,一百。鹿之跃说,好。那我走了。从轧钢厂大门出来,鹿之跃再一次怀疑,苏菲是不是耍自己呢?他还是给苏菲留言说,我出厂了,一会儿,找好宾馆,电话你。鹿之跃站在黑暗中,等着苏菲回信。这个时候,如果苏菲不回信,鹿之跃还是可以回去上班的,他不是心疼那一百块钱,而是不想对班长有亏欠。这么多年来,鹿之跃都是怕软不怕硬的,任何事情都是死磕。手机的屏幕闪了闪,是苏菲的回话,一个字:好。鹿之跃兴奋了几秒钟,突然冷静下来,他开始往坏处想了,不会是捉奸敲诈的故事吧。这么踌躇不决闪念之后,鹿之跃自言自语说,管他呢。今晚我需要性生活,即使被捉奸,也是事实之后,起码可以有一半的性生活。鹿之跃变得坚定起来。他从背包里,摸烟,摸到了那本大陂送给他的《圣经》,他的手绕过那本《圣经》,摸到了烟,从里面拿出来,撕开,抽出一支,点燃,抽起来。可以看出来鹿之跃是紧张的。他拦了辆出租车,在解放路上寻找宾馆。看了一家,竟然客满。有些沮丧。他,从客满的宾馆出来,他,继续找。总不能在一个二十块钱的小旅馆里解决吧。那样是对苏菲的一种亵渎,也是对自己的亵渎。那样,仅仅是一次免费的性。鹿之跃不想那样。他想郑重地对待。整个解放路上,从南到北,他终于看到一家规模和档次不错的,订了一个238元的房间。这样的事情,鹿之跃也没有经验,紧张,还是紧张,呼吸都有些慌。他不看服务员的眼睛,整个办理手续的过程中。在吧台上有一个果盘,里面放了些薄荷糖,他拿了一粒剥开,放到嘴里,顺手又拿了一粒,放到兜里。手续办完了,鹿之跃拿着房卡,坐电梯,上楼。2016房间。房间内比预想的差一些,他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下面是解放路。可以看到深夜路上稀少的出租车在跑来跑去。屋子里是漆黑的。鹿之跃才意识到没有把房卡插上。等他把房卡插上,屋子变得亮起来,他的眼睛还多少有些不能适应。他开始寻找烟灰缸,找到,放到床头的茶几上,点了支烟,躺在床上,顺手把遥控器拿在手里,开了电视。换了几个频道,都没什么好看的。鹿之跃在家很少看电视的。后来,找到一个电影频道,在放韩国李沧东的《绿洲》。之前,在网上他看过。他没有关掉电视,却把声音消了,看上去像一个默剧。即使不消掉声音,也是韩语,他听不懂,还是要看字幕。烟抽了一半,他去趟卫生间检查了热水。又躺了一会儿,那种心慌多少平静下来,他看了看时间,差十五分钟,子夜一点。他想,如果苏菲睡了,就算了。当他给苏菲打电话说,房间找好了,解放路“锦江之星”,房间号,我发你。苏菲竟然回话了,好。鹿之跃的心脏怦怦地跳起来。他开始怀疑起苏菲的品质,她不会常常跟男人这样出来开房吧。但他需要性生活,一切疑虑都变得不重要了。找烟的时候,他又摸到了大陂送的那本《圣经》。他拿出来,翻看几页。对于鹿之跃来说,以前也看过《圣经》,但都是当成文学作品来读的。他不知道大陂现在怎么样了。等人是一种煎熬。尤其是等一个来跟自己上床的女人。时间慢得让人焦躁。是的,焦躁。他逼着自己阅读,竟然把《创世记》读了一半。时间才过去二十分钟。苏菲还没到。没。鹿之跃打了个哈欠,有些困了。要不是今天苏菲……他此刻正在吊车上,配合着下面的工人干活。那悬于半空的感觉有时让鹿之跃恍惚认为自己就是上帝,俯瞰众生。但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他想,如果苏菲不来的话,自己就睡了。他把《圣经》收起来,闭着眼睛,抽烟,屋子里都有些呛了。他想到那篇小说《蜂蜜》只写了一个情欲的开头,还没有继续下去。那种想象和虚构总是给人一丝飘忽和诗意的感觉。“幻美”是鹿之跃给自己小说氛围的一个界定。在一个短篇小说里,这种氛围是鹿之跃喜欢的。至于故事,不重要。他又打了个哈欠。只觉得喉咙干渴。也许是烟抽多了。咳嗽几声,嗓子很不舒服,吞咽唾沫的时候,都有些疼。他下床,拿起壶,烧水。他看到茶盘那里还有宾馆给的两袋免费的速溶咖啡,他撕开一袋,把粉末状的东西倒进杯子。水烧开时,他给自己冲了咖啡。一杯。endprint

等咖啡凉的时候,响起敲门声……

鹿之跃心里扑腾一下,他想,是真的吗?那敲门声已经不能让他多想。他从床上冲到地上,连拖鞋都没穿,光着脚,就去开门了。地面上的瓷砖,有些凉。开门的一刹那,他是激动的,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在门外的就是苏菲。他说,来啦。苏菲没吭声,进了房间。从苏菲身上仍能闻到浓浓的酒味。鹿之跃问,喝点儿什么?我刚冲的咖啡。苏菲转过身抱住鹿之跃,嘴唇在寻找着他的嘴唇。这令鹿之跃猝不及防,但很快,他适应了苏菲的舌头和嘴唇的温度。他全身心投入进去……苏菲的舌尖上还滞留着白酒的香味……鹿之跃在亲吻的时候,一直睁眼看着苏菲。那是一张骚动的脸。苏菲闭着眼睛,用她的舌头和嘴唇紧紧地粘结着鹿之跃,直到,鹿之跃把她放倒在床上。这一切就像在梦中似的,让鹿之跃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他开始伸进苏菲的衣服里抚摸着她的乳房。苏菲竟然没戴胸罩,他的手僵持了一会儿,开始放肆起来……温暖的乳房充满肉感……他听到苏菲轻声的呻吟。他问了句,弄疼了吗?苏菲说,不是。他觉得自己下手太狠,近乎粗暴了。他开始缓慢下来。手。开始向下面蔓延开去……苏菲阻止了一下,顺应了他的手……湿润。手感觉到了。

这时候,苏菲说,我要洗洗。

鹿之跃从灵魂出窍的状态中,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之中。

苏菲也一下子冷静起来。

鹿之跃只好松开搂抱着苏菲的一只手臂。苏菲从床上起来,开始脱衣服,直到只剩下内裤,从床上下来,钻进洗浴间。鹿之跃躺在床上又点了支烟,看着电视里晃动的画面。那个男主角爬到了树上,在锯着树枝……鹿之跃还是感觉到身体里消失了一部分的力气。他起来,端起咖啡喝了半杯……这时候,他听到苏菲在洗浴间里叫着。他连忙冲进去,问,怎么了?苏菲说,水凉。鹿之跃看着赤裸的苏菲,一只手,调着水温,直到水的温度适中。他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湿了。苏菲用手试了试水温,说,可以了。你出去。鹿之跃说,怎么?还不让看吗?苏菲说,不让。鹿之跃站在那里不动。苏菲几乎是哀求的口吻说,你出去吧,一会儿就洗好了。鹿之跃从洗浴间出来,躺在床上,全身的血液在慢慢燃烧起来。耳朵里满是洗浴间里哗哗的流水声。他想脱光衣服冲进去,但还是理智地控制了。这一切是真的吗?是吗?鹿之跃仍不能相信,在自问着。窗外的解放路上不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当他抽烟的时候,闻到手指上的腥,海鲜的味道。他开始相信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梦。不是。

这时候,苏菲从洗浴间出来,晃动的白色,她头上裹着毛巾,钻进被窝里,对鹿之跃说,你也去洗洗。鹿之跃有些不情愿,甚至赖皮地说,不洗行吗?苏菲说,不行。鹿之跃问,你有洁癖吗?苏菲一边擦干头发一边说,没有。但这是对彼此的尊重。鹿之跃不能说什么了,脱了衣服,进入洗浴间开始冲洗着,从上到下……从他的手伸进苏菲的衣服里抚摸她乳房的时候,他已经不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一个陌生人了。看上去他们就像是一对相好很久的情侣。这么想着,鹿之跃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从洗浴间出来,电视里播放的《绿洲》已经结束,一些韩国文字的演员表滚动着。鹿之跃钻进被窝里,同时感觉到苏菲身体的滚烫。是啊,好久没有跟女人发生性关系了。他搂过苏菲开始亲吻着,并感觉到她的局促,可能是酒醒了,但,很快,两个人就进入情境之中。他没有主动,而是,在温柔的亲吻中,等待……是的,等待是一种美德。在等待的过程中,鹿之跃享受着苏菲胸脯和臀部的丰隆和翘挺。他的手开始爱上这个身体,直到心里面也荡漾起来……但他仍在等待,是的,等待……尽管他下面已经坚硬如铁……或者说,他在等待命令,等待苏菲的恩赐……也许,苏菲也在等待……就这样两个人僵持在那里……

鹿之跃又想起《蜂蜜》的开头,那完全是一种“意淫”,也许小说下面即将进行的部分,可以写他和苏菲的这种真实体验。

最后,还是苏菲轻声在他耳边说,上来……上来……

那声音是温柔的,急促的,迫不及待的,喘,就像有水流在她的身体里,流淌。鹿之跃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手在用力,企图搬动他的身体。他不能再矜持,是的,矜持吗?那只是一种男女之间的博弈……要恰到好处……他翻身压到苏菲的身上……探寻着……进入到她的身体里……那喘,变成了呻吟……

雨天的隧道,一辆辆汽车开过……

海水涌动着,撞击着黑暗的礁石……

狂风中摇晃的树木,披头散发……

午夜的器皿,变得脆弱,七零八落的……

鹿之跃像在攻占黑暗中的一座城池……

之前,房间的灯已经被苏菲关了。只有电视的荧光在闪烁着。她闭着眼睛,他看见她脸上战栗的表情。

后来,鹿之跃在《蜂蜜》的结尾这样写道:

在……之间,悬空,丢弃万物,交合在一起。你在她引领下,在诗意中,到达一个仙境,再到达一个仙境。第三个仙境出现之后,你慢下来,她也慢下来,享受着仙境里的美丽。山峦。草木。流水。鸟鸣。鲜花。回到本初……她引领你飘浮起来,在仙境里,你看到四条河流从这里通过,你看到生命树,你看到善恶树……潺潺的河水滋润着大地……奇花开放,异草茂盛……

你们换了个姿势,仿佛在陡峭的悬崖上。你们听到了教堂的钟声。你们看到一大群的蜜蜂。你们跟随着蜜蜂飞舞着,你们看到树林深处的养蜂人……

战栗,低泣。她说,好想死。

两具身体不忍分离……

那晚,他们不知道做了几次,直到凌晨五点多才睡着。鹿之跃梦见了舅舅在一个明亮的空间里对着自己微笑,是的,微笑,最后消失在光亮之中。舅舅的背影看上去是倾斜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世界归于沉寂,归于黑暗。等鹿之跃醒来的时候,看到苏菲的一只胳膊压在自己的胸口上。他没动,怕惊醒她。苏菲温暖的气息,在他的脸上,他端详着睡在自己身边的女人,突然,他想爱这个女人了。但又觉得自己可能重复舅舅的命运。彷徨。是的,彷徨。下午,在大陂的病房,大陂说苏菲是一个有家的人。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并生了孩子。两个人一直没离婚。当年舅舅就是处在爱上一个有夫之妇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直到后来分手……

鹿之跃想抽烟了,轻轻拿开苏菲的胳膊。苏菲翻了一下身,鹿之跃以为弄醒了苏菲,但她翻过身去,继续睡着。鹿之跃起来,在背包里找烟,没了。他的手触碰到那本《圣经》。他的手缩了回来。下床,给壶里的水加热,喝了一杯,又回到床上,感到下身隐隐作痛。忘记是第几次了,他变得粗暴起来,像是要把她钉在十字架上似的。苏菲求饶着,但他都没有停止……是某种对于死亡的恐惧让他变得粗暴起来……

躺在苏菲的身边,鹿之跃想到自己的生活处境,顿时黯然。此刻,他甚至预知到了爱上苏菲的后果。他战栗着,从床上起来,去了洗浴间,洗了个热水澡。他洗得很仔细,很仔细,淹没在浴液的泡沫之中,像失去了肉身似的……蒸汽和泡沫淹没他,淹没他……从洗浴间擦干出来,他轻轻地穿上衣服,离开了房间。

出了宾馆,鹿之跃看了看手机,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一个号码。鹿之跃打过去,是老二。老二说,大陂走了……鹿之跃问,什么时候?老二说,夜里一点多……鹿之跃想那个时间,自己和苏菲正在床上……镶嵌在一起……彼此,切割着……对方的身体……鹿之跃站在马路边,回头看了看宾馆,问老二,在哪个房间?老二说,殡仪馆2016房间。鹿之跃问,什么?哪个房间?老二说,2016。鹿之跃说,好的,一会儿,我过去。撂了老二的电话,鹿之跃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宾馆,坐电梯,上楼,来到2016房间门口,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没有拔掉房卡。他敲门,拼命地敲门,喊着,苏菲……苏菲……苏菲赤裸着身体,给他开门,睁着惺忪的睡眼问,你逃跑了吗?鹿之跃撒谎说,我去买了盒烟。苏菲回到被窝里,说,都要被你折腾散架了,我再睡一会儿,你再陪我睡一会儿吧。鹿之跃没说话,再次脱光,躺在苏菲的身边。苏菲搂抱着他,很快又睡着了。他偷偷捡了根之前剩下的半截烟,吸着。苏菲的鼾声和呼吸是那么的均匀。鹿之跃有些留恋她的肉身……甚至是贪婪的……进入中年的那种贪婪……和不舍……

苏菲醒了。

鹿之跃告诉她大陂死了。

苏菲问,谁是大陂?

鹿之跃说,就是我舅舅的那个战友……

苏菲说,哦。

鹿之跃说,要是我死了,你会出现在我的葬礼上吗?

苏菲问,你什么意思?

鹿之跃说,没什么意思。

苏菲说,那你说这些干什么?

鹿之跃说,随便说说。

鹿之跃抱紧苏菲,翻转她的身体从后面进入到她的身体里。

大陂葬礼后的一年时间里,鹿之跃和苏菲的关系进展飞快,两人肆无忌惮地做爱。同时,鹿之跃也在承受着苏菲仍属于别的男人的痛苦……爱与绝望……他几乎抑郁了……

直到有一天,鹿之跃从轧钢厂辞职去了南方……

临行前,鹿之跃去了轧钢厂公墓,分别给舅舅和大陂烧了很多纸钱……在回来的船上,鹿之跃不禁潸然泪下……哭得像一个泪人……

一道灼阳之光照射在他的脸上,那些泪珠是那么清晰,晶莹剔透,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涂了金粉的雕像。哭泣的雕像。水面上的光,金子般颤动着……世界是金子的……而天空上悬挂的那枚月亮,是那么的,那么的苍白……

随时都可能因为天空的病态而坠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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