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婆兰陀

小河丁丁

久远的年代里，在喜马拉雅山南边，恒河西岸，有一个中等大小的国家叫西楼毗尼耶，国王叫戈力摩亚。

戈力摩亚聪明又英武，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人们过着富裕平安的生活。戈力摩亚住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宫殿建在地势险峻的山丘顶，四周是织锦一样美丽的平原，宽广的恒河涌着波涛缓缓流过，河上各色各样的船只像花瓣一样绚丽多姿。白天，当金灿灿的太阳升起，金瓦盖的屋顶和玉石砌的宫墙异彩纷呈，那一种富丽堂皇真是令人着迷。夜晚，当银灿灿的月亮升起，山顶上的王宫美得就像大梵天王的居所。美好盛大的声名，无与伦比的财富，至高无上的地位，照耀史册的成就，完美无缺的德行，治国平天下的本领，狗一样忠实的文臣，虎一样勇猛的武将，猫一样机警的侍卫，狼一样强悍的士兵，牛一样温顺羊一样勤劳的民众……作为一国之君所渴望的，戈力摩亚统统拥有。唯一的遗憾，就是那位贤淑端庄的王后和众多温柔貌美的嫔妃比赛一样生下一大堆公主，却连一个王子也没有。

二十岁成婚那年，戈力摩亚就在后花园修建了一座无比精致的小王宫，那是为未来的小王子预备的，里头备齐了要做一个好国王必须学习的各种经典。哪些名扬四海的学者来教小王子文学、历史、地理和哲学，哪些年高德劭的高僧来教小王子诵经、修行、证悟真理，哪些德才兼备的武师来教小王子擒拿格斗，哪些擅长征战的将军来教小王子统兵打仗，还要请哪些名师来教导王子治国之学、外交礼仪、音乐绘画、医卜星算……这样一份长长的名单，也都预备好了。当然，小王宫里还有各种年纪的孩童衣裳，各种玩具和游乐设施，有的传统有的新奇，那都是每一个孩子向往的。所有这一切，戈力摩亚年复一年地增添，未来的小王子所拥有的东西越来越丰富，越来越齐全，小王宫简直成了一个儿童用品博物馆。每当王后或者哪位妃子的肚皮鼓起来，戈力摩亚就充满期待，要给他梦寐以求的小王子预备更多的礼物。可是，每一次焦虑不安地徘徊在产房窗外，等到孩子呱呱坠地，窗内总是传来言不由衷的祝贺：“恭喜陛下，又添了一个金枝玉叶的小公主！”

无情的岁月就像恒河流水一样不可挽留地消逝，公主一个一个嫁到遥远的国度，贤淑端庄的王后也像圣洁的莲花一样无奈地凋落，戈力摩亚很老很老了，脸皮就像恒河的水面堆起层层涟漪，头发比恒河的浪花还要洁白，却仍然没有盼到王子的降临。戈力摩亚的心多么孤寂，多么无助，多么空虚啊，就好比恒河沙滩上遗弃的空贝壳。别的不说，没有王子，谁来接替王位呢？没有理所当然毫无争议的人选，王位将来只能交给某位功勋卓著的大臣。不管交给谁，难保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会服气，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就有可能发动政变或者叛乱，周边的强国就会趁机争夺国土，这个富庶安宁的国家将会迎来不可预测的凶险与灾祸。

那天傍晚，戈力摩亚独自来到空无人踪的小王宫，暗淡的霞光映照着栽满奇花异草的庭院，看着为未来的小王子精心准备的秋千架、滑梯、木马、摇椅、泳池、沙坑、假山和山洞、微型城堡……一种难以压抑的凄凉之情油然升起，像秋天的枯草一样在寂寞的心田中摇动。当戈力摩亚进入王子的卧室，在夜明珠奇瑰神秘的光华里，抚摸着那张空空的纯金制成的婴儿床，终于长长地叹息一声，落下了两行冰凉沧桑的眼泪。

上空也飘落一声叹息，像一张蛛网罩在戈力摩亚头顶。

戈力摩亚吃了一惊，抬起白发苍苍的头颅，只见屋梁上蹲着一只老鼠。好大的老鼠，比猫还大，肥滚滚的几乎成了一个球，尾巴像马鞭一样，胡须像黑色的薤茎，皮毛亮得像打了油，两对门牙有牙签那么长呢，就像四把小刀子。这只大老鼠叫阿耶婆兰陀，乃是王宫里的老鼠王，戈力摩亚打小就见过，戈力摩亚的父亲打小也见过，多少世代之前，这座王宫的第一位主人就见过阿耶婆兰陀。可是历代国王都拿它无可奈何。好在阿耶婆兰陀只统治那个人们不大见得到的世界，那是由墙缝、瓦隙、地洞和下水道组成的。那样的地方，又黑暗，又肮脏，又狭小，本来就是人们用不到的地方。老鼠们饿了要偷粮食吃，门牙长了要咬衣裳咬木器，总要造成这样那样的破坏，但是对于偌大一个王宫来说，这点损失微不足道。所以一代一代的国王，包括戈力摩亚，除了在宫中多养猫和狗，对阿耶婆兰陀的态度就是不当回事，好像它从来不存在一样。

看到阿耶婆兰陀大模大样出现在自己眼前，戈力摩亚“哐当”一声抽出腰间的宝剑，跺着脚说：“去！去！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去！”

阿耶婆兰陀抬起一只前爪捋着胡须，从容说道：“你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怎么就赶我走呢？”

戈力摩亚便问：“那你想做什么？”

阿耶婆兰陀回答：“你的心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就住在王宫里，哪能不知道呢？凭良心说，我吃你家的用你家的，千百年来，欠了你家多少恩情那是数也数不清，比我身上的毛还多呢！我何尝不想报答你家，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罢了。如今你没有王子，这个忙除了我，恐怕没有人帮得上。”

戈力摩亚喜出望外，赶紧请阿耶婆兰陀下来说话。

阿耶婆兰陀于是跳到窗台上，这样它就跟戈力摩亚差不多高了。

戈力摩亚忐忑不安地问：“如果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阿耶婆兰陀，你究竟有什么好办法能帮上我呢？”

“东土有古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我们这边也有相似的古话，别人送你一枚桃核种在后院，等到桃树长大了要还人家一筐桃子。我受了你家多少世代的恩情，那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所以我宁愿奉献我自身作为报答。”说到这儿，阿耶婆兰陀揪住自己又长又硬的胡须，一根一根地拔，痛得它咧嘴露牙，那些胡须根部都带着晶莹的血珠子呢。

戈力摩亚奇怪地问：“你这是做什么呢？”

阿耶婆兰陀一边不停手地拔，一边回答：“待会儿你就明白了。”

阿耶婆兰陀拔完了胡须，嘴唇周围和腮帮肿得像馒头似的。阿耶婆兰陀转着身子念起咒来：“揭罗刹，揭罗刹，揭罗舍耶刹！”只见阿耶婆兰陀浑身毛孔冒出的烟雾，把身子蒙住了。等到烟雾散去，出现在戈力摩亚跟前的不再是一只好大的老鼠，而是一个精光光的男婴。

好可爱的男婴，眼睛像黑宝石，嘴巴像红樱桃，皮肤像白桃子，头发眉毛像初生的春草，五官长相跟戈力摩亚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额心都有一颗紫红色的富贵痣。这个男婴只有十个月大，但却会走会跳，还会说话，那就跟佛陀出世一样。他说话的声音，比妙音鸟的歌声还要动听哟！

男婴是这样说的：“只要你能管好自己的舌头，没有人知道我是阿耶婆兰陀。宫里那么多嫔妃，你随便说是哪个生的，外人也不会起疑。你就拿我当亲生的王子吧，尽管论起辈分，我跟西楼毗尼耶的开国太祖平起平坐呢。将来我会把国家治理得好好的，还会为你生好多王孙，子子孙孙无穷无尽，把你家的基业永远继承下去！”

戈力摩亚瞧着男婴，越瞧越喜爱，就把男婴抱在怀里，激动得胡须直哆嗦，说：“我要你发誓，再也不变回老鼠！”

“我不用发誓，你把我的胡须烧掉，即使我想变回去也变不成了。何况只有老鼠想变人，哪有人想变老鼠的？”

戈力摩亚赶紧点起油灯，把窗台上的胡须烧得干干净净。等到夜幕降临，戈力摩亚把男婴藏在竹篮里，盖上华美轻盈的绸缎，叫心腹侍卫提着，悄悄去见最心爱的妃子。这位妃子名叫帕蒂娜，独自住在后宫一个僻静小院里，从不出门，身边只有一位心腹侍女，宫中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外界更是无从知晓。

屏退侍卫和侍女，戈力摩亚指着竹篮对帕蒂娜说：“这是送给你的，你看看吧。”

帕蒂娜以为竹篮里全是上好的绸缎，不怎么当回事。可是，当她把绸缎拿出来，看到一个光溜溜的男婴躺在篮底，冲她露出带酒窝的天真微笑，她几乎要尖叫起来。

戈力摩亚捂住帕蒂娜的口，小声告诉她：“这个小菩萨是上天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你就说是你生的，我要立你做王后，你愿意吗？”

能做王后，帕蒂娜哪有不情愿的道理？

第二天早上，王宫传出圣旨，说贤妃帕蒂娜生下一位王子，福德俱全，天赋异禀，一下地就会说话会跑跳，为此陛下龙颜大悦，下令大赦天下，三年之内在全国范围免除各种赋税劳役。

消息散布开来，真是举国欢庆。大臣纷纷进宫朝贺，一个一个都得到了赏赐。邻国派遣使节送来珍贵的礼物，不消说也都得到了厚重的回礼。

王子是老鼠精变的嘛，那种聪明伶俐当真是世上稀有。内政外交、文武之学、医卜星算、各种艺术……乃至世间一切学问，他一学就会。等他长到十五岁，相貌那样英俊，体格那样强健，学问那样渊博，智慧那样出类拔萃，真是连戈力摩亚也自叹不如。王子长到十八岁，九旬高龄的老国王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人世，西楼毗尼耶拥了一位众望所归的新国王。

开头两三年，新国王干得比老国王好多了，这个古老的王国迎来了历史上罕有的太平盛世，人人丰衣足食，家家幸福快乐，邻国也倍加尊敬。实在说，阿耶婆兰陀非常珍惜它现在的生活。过去它是老鼠王，现在它是人王，老鼠王怎么比得上人王？人王吃的是世间最精美的食物，老鼠王只能吃人们吃剩的残茶剩饭。人王走到哪里脚下铺着红地毯，人人恭敬礼拜。老鼠王呢？白天不敢现身，见人就要逃避，而且总是在阴暗臭秽的下水道里乱窜。当初阿耶婆兰陀变成男婴那一刻，就立下了大志，将来要做一个好国王，让西楼毗尼耶更加繁荣，更加富强。它不惜将胡须拔下来烧掉，那真是再也变不回去了！所以它每日早早上朝，跟大臣们商量国家大事，深更半夜还在批阅奏章，大事小事半点不敢马虎。

但是日子长了，阿耶婆兰陀的鼠性渐渐露出来了。

先还只是讨厌王宫里的繁琐礼仪，比方说吃饭的时候不用金杯玉盏银调羹，直接用手抓，用嘴叼。后来就喜欢坐在地上吃东西，龙床不睡要睡床底下，行走不喜欢直立而是匍匐着，又爬又跳。

后来把宫中的狗和猫全部赶走，于是满宫到处都是老鼠，大白天也敢成群结队游行，阿耶婆兰陀还邀请自己宠爱的老鼠一起用膳呢！受到国王的影响，从京都大臣到地方官吏，再到普通老百姓，都对老鼠以礼相待。老鼠很快就泛滥成灾。粮食还没有收回来，就被老鼠毁坏在地里。千家万户没有一件完好的衣服，全是被老鼠咬破的，打补丁都来不及。有的地区还爆发了鼠疫，病死的人不计其数。

那些像狗一样忠诚的文臣向阿耶婆兰陀进言，有的被罢官，有的入狱，有的甚至掉了脑袋。

后来，猫一样机警的卫士和虎一样勇猛的武将统统被撤换了。阿耶婆兰陀是老鼠嘛，看来看去，总还是鼠头鼠脑的货色更加顺眼。几年过去，从宫中到地方，从京都到边关，掌握实权的人不是鼠目獐头、鼠窃狗盗，就是鼠心狼肺、鼠肚鸡肠。这些人鼠目寸光，怎么会为国家着想呢？就连阿耶婆兰陀自己也恢复了老毛病，在王宫地底下修建暗道和地宫，把国家的财产转移到地底下。国家的财产本来也归阿耶婆兰陀管，可是放在国库里它就不舒服，非要藏到地底下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这样一来，国库空虚，军队先是拖欠军饷，后来连饭食也有一顿没一顿，军装都破破烂烂的，狼一样强悍的士兵变得像麻雀一样散漫。刀枪生了锈，将士们懒得磨拭，弓弦松了断了也懒得更换，最后连城头的旗帜破了倒了都没人管。

西楼毗尼耶的邻国当中，最强大的是恒河东岸的冰迦伽勒。冰迦伽勒几百年前就曾想吞并西楼毗尼耶，只不过是吃了败仗才没有得逞，人家世世代代卧薪尝胆，秣马厉兵等候着机会呢！如今看到西楼毗尼耶竟成了这个样子，只觉是天赐良机，怎能错过？一天黎明，冰迦伽勒的国王迦兰陀楼亲率十万大军渡河杀将过来，这边饿得头晕眼花的将士拿着破烂锈蚀的兵器，哪有斗志抵抗？晨光之中，只见败兵哗啦哗啦，退得就像潮水一样。几天工夫，冰迦伽勒十万大军就杀入京城，占尽地利的王宫一下子就攻破了。

阿耶婆兰陀身边的侍卫胆小如鼠，一眨眼全不见了。阿耶婆兰陀只好钻进暗道，藏身在地宫里，在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中瑟缩着发抖。这有什么用呢？敌兵很快就到了眼前。当锋利的剑矛在胸前晃动，阿耶婆兰陀好想念被戈力摩亚烧成灰烬的胡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