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健雄
完全是题中应有之义
文/赵健雄
赵健雄
文化学者、诗人、作家、时评家
我们现在所称的“中国画”,更近于文人画。事实上还有另外一些类别,如宫廷画、民间年画与传统壁画等等,与诗书及印关系都不大,甚至了无关系。仅在文人画范围中谈论这个问题,答案是无疑的:当然需要,且属必备。
墨牡丹 明·唐寅
墨牡丹 明·唐寅
文人画其他特点先不说,它是自恰的,不藉此谋食,也不需要看别人(包括上司、宫廷及售买者)脸色下笔。而集诗书画印为一身,则在技术上为之打下了底子。
这与传统农业社会自给自足的生产与生活方式,也是切合的。
近代以降,为了效率,讲求分工。具体到书画领域,各行其是的书家、画家与印家多了,能够兼具的达人则日趋减少。甚至就在中国画范围内,当年潘天寿老先生主政时,在浙江美术学院创立了山水、花鸟、人物专科教学,画人物的不一定画得了山水,反之亦然。这与当代社会进程倒是吻合了,但对中国画本身的发展,是福是祸,历来就有不同看法。
既然专业设置如此细致,对学生其他方面的技能习练与修为培养,也就很难同等重视了。
几十年过去,当下走红的中国画家,多是这个体系里成长起来的,难免趋于狭窄,诗书画印都拿得起来的,罕见。
中国画讲求意境,其中之“意”,许多便是藉由题诗协助与合力达成的,即使在画面上,诗及题跋和画的笔墨相映成趣,成为文人画约定俗成的审美方式与趣味,而题诗离不开书法,至于“印”,除了宣示作者的效用之外,加上闲章在内的恰当安置,是构成整个画面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能想象没有印章的中国画吗?那一定是有所欠缺的。
然而现在,画可以做到根本不像画,有一类叫当代水墨的作品,其与中国画的勾连,几乎只剩下用毛笔(这是工具)在宣纸上以或浓或淡的墨汁(这是材料)挥洒或涂染,除此之外,几乎全无干系可言,我并不一概否定这种努力,其中也不乏优秀作品,但彼此的规矩与框架不同,确实没法放在一起来谈。
荔枝 吴昌硕
桃 吴昌硕
时代是这样喧嚣,变化与革命叠出,一时,主流意识形态恨不得根本就灭了中国画,因为据说它没法表现工农兵的高大形象。上世纪50年代初,当时的浙江美术学院(其时称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就没有中国画的教学内容(现在想起来,很像天方夜谭吧?当时从延安过来的主政者,却以心相许,坚信自己在做前无古人的伟大事业),潘天寿一类专习水墨的先生皆下岗,或去教务室打杂,或耽于民族文化整理实际上是赋闲。后来经过无数努力,譬如通过观念与艺术上的创新,在山水画中加入电线杆与红旗,尤其浙派新人物画崛起,似乎终于也能够为革命服务了,这才为自己找到存在下去的理由。但命运的根本改善,还是因为政治大局发生了某种变化,中国与苏联关于社会主义的理念与实践产生歧义,彼此纷争不断,此时民族主义成为自立自强的法宝,这才对国画予以容纳乃至大力支持,但使用的方法,却称得上野蛮,因为与此同时,把一批先前的革命画家(他们正是秉承自己对领袖旨意的领会与忠诚,参与了打压传统国画)都弄成了风马牛不相及的右派。而中国画家短暂的翻身到了“文革”中间又遭到巨创,不少全然无干政治的作品被指是“黑画”。如同此前此后的美展一样,其时有专供批判的“黑画展览”,凡有作品入选其中的,都吃足苦头,甚至为此送命,根本没有辩白机会。不少画家,连笔墨也被抄走,平时只能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练习,以求不完全荒废技艺,这样的岁月,诗书画印一概无从谈起。
中国画家的好日子,是在改革开放后,有了更多创作自由,高层领导中亦有人出于喜爱或其他原因予以关注,一批老画家因此有了露脸的机会,到各处为会堂或宾馆作大画,回报也就是免费吃住或安排若干旅游,也就心满意足了。艺术品市场的繁荣是随后才出现的。
又过若干年,时来运转,中国画至少在一些经济发达地区,成了商业炒作及腐败送礼的标的物,在一个人人想发财的时代,有名气的画家,甚至可以等同于印钞机。这当然是福气,也难免带来负面影响,即相当普遍的追名逐利,心气浮躁。
而这一波行情的出现,导致成千上万年轻人蜂拥而入,并非仅仅出于热爱与喜好,更多的是希图发财,形成严重的生产力与后备队过剩。
如上三个年代,都容不得当事人对“诗书画印”各方面的沉潜与把玩,随着老一代中国画大家过世,具备上述四种能力的传人日趋减少。新近出了一个叫老树的中文系教授,笔墨不过尔尔,但能写几句不错的打油,一时声名鹊起,这实在是沾了“诗”的光啊。
我因此怀疑当下质疑中国画家也需要诗书印修养者,至少有些是由于个人原因才取此态度,即自己完全没本事作诗,书法也很糟糕,印不能不用,却是请别人来治的。
所以这非关理论,背后根由是多年攒下的积重难返,这就像中国经济一样,难道政府不知道房子盖多了吗?但各地仍使用各种手法,制造标王叠出的局面,因为眼前化钱还得靠它,甚至只能靠它,至于将来,一届政府最多十年,谁管那么远?
大丽之菊雄而健(局部) 吴茀之
偶将春争芳菲华(局部) 吴茀之
殿秋谁莳千盆鞠(局部) 吴茀之
与房地产不同,除去业内,没人来起劲地助推画价。反腐与经济滑落两方面的原因,导致艺术品市场不景气,也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波行情已涨了二十年,花无百日红。
由此带来的好处之一,是可能迫使一部分此前有心但还是无法静下来的画家,专注于绘事本身,而不是过多地关注其附带值,尽管这难免令人不快。但长远来看,却是有益的,如果你是个真正的画家,益处更大。因为有了利于艺术上长远进步的宽阔空间。
我两年前执笔写陆俨少传时,最初起名为《陆俨少:最后的文人画家》,后来一路写下来,发现这个说法有点牵强,因为培植与容纳像陆俨少这样从精神气质到生活态度都深植于传统、诗书画印俱佳的大家,社会土壤越来越不合适,时代气氛日见扭曲,乃至许多根本条件已经不再具备。于是改用他为自己写的墓志铭,叫《画人陆俨少》,除了尊重老先生本人的意思,是希望做到名副其实。
那么,今天情况是不是有所改观?
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现在多数画家的境况,与当年陆俨少不同,已经没有衣食之忧,也可以不依附体制生存,做什么不做什么,完全能够任由自己选择,那么一定会有传统自觉的继承者,像先辈那样,把作画当作个人修养的途径,在创造中享受艺术追求的乐趣,诗书画印并举,从而登上某个前人未达的高峰。
如果仍做不到,那就只能怪我们是不孝子孙了。■
山水花卉神品册之一 清·恽寿平
山水花卉神品册之二 清·恽寿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