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空而起的薄饼

文/柯　玲

腾空而起的薄饼

文/柯玲

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英国房东马瑞娜当全职妈妈可谓尽心尽力，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样样总管。两个女儿虽然也参与一些家务活动，比如晚上泡泡茶、周末购购物等等，但做饭洗衣等差事还是妈妈全部承包。所以，某日看到两个孩子并肩而立，当炉做饭，我的惊讶非同小可。马瑞娜则斜靠在沙发上看书听音乐，看我进门对我神秘地一笑，招呼我也去坐下，和她一起享用女儿们的“奉献”。瞧她喜滋滋的神色，既像是导师炫耀自己的高徒，也像是女王显示自己的威风。此情此景令我惊叹也更感亲切，因为幼时母亲教我们烧菜，“颐指气使”的样子跟她差不多！当然，我们那样做更多是为了学会生存。房东家的俩小天使当锅，为的是哪桩呢？

看孩子专心做事是一种享受，我没有到沙发上坐下，而是微笑着立于另一侧，欣赏孩子们作业。汉娜身高不够，脚底下垫了小椅子，桌上放着案板、柠檬以及和好的面粉。这面粉是和了牛奶、白糖和蛋清的，看上去有点像婴幼儿吃的奶糊糊。姐妹俩全副武装，围裙护袖厨师帽穿戴一丝不苟。动作整齐划一：同时在平底锅里先放油，舀面糊，大火后调文火，然后双手紧握锅把儿缓缓旋转，让面糊覆盖整个锅底。双眼紧盯着煎饼，目不转睛。约莫几分钟后，面色微微泛黄，香气丝丝飘出，传来马瑞娜不经意的口令——“翻——”，两个孩子迅速将锅移开、转身，汉娜敏捷地下了小椅子，然后一起喊“一、二、三！”锅里的薄饼迅速腾空而起，孩子们齐呼“哇喔！”薄饼在空中做了个优雅的鹞子翻身，孩子们赶紧伸出锅去稳稳接住。不，老大的饼偏了一点。很像排球的颠球动作，只不过是在颠锅而已。接了饼马上回到锅台前，汉娜飞身登上小椅子，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另一面也开始泛黄，孩子们马上将薄饼倒在案板上，抓起切好的柠檬，轻轻挤上几滴，切块、装盘，端给妈妈和我品尝。

第一个完成全部动作的是汉娜。想不到身高不及锅台的妹妹，虽然跳上跳下悬空作业，竟然比姐姐还快了半分钟。姐姐在纠正“颠饼”偏差环节多了几秒钟，结果费时失利。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姐妹的制饼热情，两个面若桃花的小天使，马不停蹄又投入下一锅的制作了。

对母亲来说，品尝孩子的厨艺自然是世上第一等美味，我也夸张地发表我的惊叹：“哇！太好看了！”“哞，太好闻了！”“啧啧，太好吃了！你们太能干了！”我每赞叹一句，俩孩子和马瑞娜都“嘿嘿”笑两下。马瑞娜或许是司空见惯了，只是笑而不语地叉了一小块进口，一下一下慢慢咀嚼，轻轻地点着头。话说姐妹制作的薄饼不仅色泽光亮好看，淡淡的酸中带着淡淡的甜，微微的酥脆里带着清清的香味，味道很是特别。

薄饼，国内司空见惯，若非亲眼所见我会很自然地将它归入中华食系。没想到英人也好这一口！品着俩孩子的劳动成果，看着她们欢快地忙碌着，我的问题开始了：“为什么今天要让俩孩子当炉做饼啊？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是啊，你没听说过？今天是我们的pancake day啊！”马瑞娜笑着说。“哦？英国还有这个节？那为什么会有个薄饼节呢？中国也有薄饼，似乎还没有薄饼节呢。”

说话间凯瑟琳端来了第二盘薄饼，到底是高中生，她顺便告诉我：薄饼节是基督教的一个传统节日，正式的名称应该叫“忏悔星期二”（Shrove Tuesday）。“忏悔星期二”是人们坦白罪过、净化灵魂、请求上帝宽恕的日子。基督徒缅怀当年耶稣在沙漠里禁食、祷告40天后遇难、升天，因为星期三是长达40天的大斋节的开始，斋期人们要守斋，只能吃味道淡薄的食物，因此，那些味道丰富的食物要趁早吃掉。同时，人们也要放弃一些享乐，一来不忘耶稣受过的苦难，二来检验自律。因此，封斋前往往大快朵颐一番，顺便把家里存不了40天的东西吃光。有人干脆将这些东西搅和到一块儿，烙成薄饼吃了，这就成了大家一起吃薄饼这一习俗的由来。所以，“忏悔星期二”也是庆祝的日子，因为这是封斋之前的最后一个机会了，标志着“四旬斋”的开始。

“谢谢小凯瑟琳老师！”我笑着对她竖起大拇指。

看看！这种看似寻常可当下午茶点的薄饼还有着不寻常的来历呢。让我颇为感慨的是孩子们不仅身体力行而且对其来龙去脉也都了如指掌，这样的文化自然不会失传。我问汉娜什么时候学会做薄饼的？马瑞娜自豪地说她今年已经是第三次做了，前年是站在大椅子上的，今年站在小椅子上，明年大概就可以不用垫脚了。说完哈哈大笑。马瑞娜说大女儿凯瑟琳的薄饼其实做得也很棒，还在班级薄饼比赛中获得大奖呢。

“是吗？学校也搞薄饼比赛呀？”我益发好奇了，这还是家校互动的传统文化教育呢！“今天上午我们学校刚刚比过，我是我们班第一名！”汉娜事事不甘示弱像只小百灵鸟，边说还边得意地摇头扭屁股。“噢？这么棒！”我再次竖起大拇指。“是啊。学校搞过，社区也搞过。所有参加薄饼比赛的人都开心无比。有女子比赛，也有男子比赛。”马瑞娜补充道。看来小小薄饼，是英国人庆祝节日、传承宗教文化的方式之一。但小小薄饼承载的又不仅仅是宗教内涵。我问马瑞娜何时学会做薄饼的，她说记不清了，似乎从来就会，而且是做给妈妈吃，孩子会有一种别样的快乐。母亲吃着孩子做的薄饼，母亲也有一种别样的幸福。当凯瑟琳和汉娜双双手捧薄饼请妈妈品尝时，我看到的是人间最传统也最温情的画面。中国文化中名之曰“孝道”，母慈子孝，甘之如饴，小小薄饼，胜于熊掌燕窝。

薄饼节是孩子和成人共同的节日！两个孩子将薄饼颠向空中的那一瞬，脸上专注、期许、兴奋而又激动的神情，谁看了都会为之心醉。围绕着薄饼节英国还有一系列有趣且不断创新的风俗，比如薄饼赛跑。旧时只许女性参加，看谁跑得最快、颠得最高、次数最多。传说这起源于当年家庭主妇为了赶上忏悔的截止时间、端着没煎完的饼往教堂猛跑。白金汉郡有一个名叫Olney的小村。从1445年起，这个村子几乎每年都要搞薄饼赛跑。参赛的妇女穿上传统的家庭主妇“制服”：裙子、围裙、头巾，赛程415码。最离奇的要数议员们的薄饼节赛跑了。薄饼节当日，议会烤薄饼比赛在伦敦西敏寺维多利亚花园举办，选手是一群穿西装打领带戴厨师帽的议员。比赛募集到的资金将会全部捐给慈善机构。可见，优秀传统文化教育是每个国家都重视的，而文化传承如果能做到全方位、多层次，就不会失传。

走进异域的民间，你不难发现人类命运本来就是一个共同体。我第一次当锅年龄和汉娜相仿。8岁的孩子有的还没有老虎灶灶台高，所以，往往自己搬张小杌子垫脚。老家喜欢用“会摊摊饼了”来夸赞小小孩儿的能干。经济不好的年月“喝粥摊摊饼”是老家人的奢侈生活。老家的摊饼就是普通的水和面，放点儿盐，但必须要加入一样绿色的东西：或者小葱或者韭菜，那样淡焦黄的背景下就会看到一星半点的翠绿，看上去十分养眼，闻起来有小葱或韭菜的香味，越吃越想吃。条件好一点的时候，摊饼翻身后会再次加点油，这样摊饼两面都煎得黄黄的，不会粘锅，也不易烤焦。不过我们摊饼的难度要大于薄饼，因为那时既无平底锅，也无不粘锅，全靠一把铁饭铲将面糊均匀涂抹到锅壁四周，一面煎好后得用铲子缓缓插到锅底、托起，然后也向上用力一颠，使摊饼腾空翻身后再稳稳地落在锅内。颠饼时，铲子要用活劲儿，柔中带刚。因为铲子很小锅比较大，如果摊了一锅饼，锅底与铲子的接触可能又只是一个点。颠摊饼难度太大，开始几回往往需要请父母出场，表演一个四两拨千斤的动作，仅靠手腕的一个动作，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个硕大的饼锅飞向空中、翻转、落下，饼和锅交会的那一瞬，像是一个球，用铲子轻轻拍打球顶，热气从四周散发，摊饼优雅地缓缓地凹进去，温柔地与锅紧贴在一起。我们用艳羡和崇拜的目光看父母娴熟地完成动作，跃跃欲试却缺点自信。终于有一天摊饼翻身时没叫大人，鼓起勇气，虽因臂力及技巧的影响，摊饼难免会出现开裂或折角，不及父母那么完美，但最后切块装盘时，基本可以规避那些瑕疵。父母自然也是赞不绝口！

摊饼曾经如同平民的节日，寻常的生存智慧和烹饪技艺，同样也是中国文化的组成部分。如今生活条件好了，摊饼成了记忆，面包则越来越多。炊具的改进也让摊饼难度系数大大降低，不少人喜欢将各种时令原料和营养添加到摊饼当中，南瓜饼、萝卜饼、金瓜饼、黄瓜饼等自不必说，春寒料峭时，荠菜萌生了，荠菜饼率先让你尝尝春天的鲜味；清明前后艾草最嫩，艾饼让你口舌生香。面粉里还可添加鸡蛋、香葱、榨菜、芫荽、芝麻等等，味道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杂，而于我最惦记的还是老家的小葱摊饼，带点咸味，吃起来不知道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