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子
伊沙:诗中自画像
秦巴子
有一句无比正确的废话,说诗人是以他全部的诗歌塑造自己形象的人。但是,他塑造的那个形象,离诗人自己本来的样子有多远,却不得而知。很多诗人的作品里,都有一个我,但那个我却并不是诗人之我;很多人写一辈子诗,其实作品里并没有一个真我;很多诗人,你通过他的作品,永远不可能认识他,这样的假人儿,实在太多。在诗里写自己,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诗里不只是抒抒情讲讲理而是把自己的生活细节放进去,把自己的最真实的部分煮进去,这样的诗人,在我们这里并不多,伊沙算一个。伊沙从开始就没有饶过自己,进入中年之后,伊沙越来越多的把自己放进了诗中,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也许,只有他这种口语诗人才会这么写吧,或者,只有他觉得这么写才是有意思的,正如他说的,这世界他妈的总是玩我,我才觉得它是好玩的。而这也决定了,他写的是和大多数诗人不一样的诗,他把自己写成了诗,进而也把人活成了诗。
以前有一本由《诗参考》杂志编辑、民间出版的书叫《伊沙这个鬼》,大致能说明这个问题,更诡异的是这书名竟是伊沙自己定的,我想,他大概是觉得鬼比人更有意思更好玩一些吧。当然,伊沙是好玩的,从一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就是好玩的。
大学时代每个学期放假回家开学返校,他必然要乘火车跨过黄河,这条被赋予太多象征和隐喻的大河,在伊沙一泡尿的时间里流远了。《车过黄河》让一个“坏”孩子伊沙跃然而出,学院里的诗评家们后来很喜欢拿反讽啊解构啊这样的词儿来谈论伊沙的诗,但他们忽略了一个创作问题,那个大三学生伊沙其实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有点恶作剧吧,当别人都在车窗前望着大河瞎激动的时候,他觉得跑去撒尿更有意思(更真实的原因是他那会恰好给憋坏了),他的尿会通过下水管流进黄河里,在这种想像中可能会有一点点好玩的快感。还有就是一年两次往返,他已经不会激动了,诗里那左手叉腰右手做眉檐眺望的人,也许就是几年前第一次过黄河的伊沙呢。在黄河上撒尿是个传说,而与此类似的在大人物坟头大便却是我亲见。大概就是《伊沙这个鬼》出版的那年,我们一行人乘坐一辆三菱越野车往陕北采访,在古城绥德,诗人李岩带我们参观当地的名胜古迹,行至县城最高的那座山上,刚从建在山顶的大宅子出来,伊沙就问我要纸,然后大步登上山顶上最高的那个土包。这就是伊沙,别人出恭寻隐蔽处,而他却说那高处畅快,诗人李岩说那土丘是当地某某大人物的坟,这却让伊沙更上劲,他说那就更有意思了,此事后来似乎也被他写进了诗里。让拉屎撒尿都收获到诗歌并获得超拔的意义,大概是伊沙的发明。《车过黄河》确定了伊沙的坏孩子形象,之后的“你是某某人的女婿/我是我自个儿的爹”则把他的离经叛道坐实了。但是伊沙的“坏”,是孩子式的天真的坏贪玩的坏虽然现在已年近五十但他的身体里一直住着一个孩子,而且是个异常天真的常常会异想天开的孩子。
有一年岁末,我们一同去哈尔滨参加一个诗会,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真是滴水成冰撒尿成棍,街上是冰铺的路面,松花江是凝固的冰河,太阳岛上是著名的冰雕世界,并且斯大林大街上常常看到吃雪糕的游人,我们这些外地来的客人无不感叹冰城之奇,伊沙很认真地说,他们应该改名字,不能叫哈尔滨,要改成哈尔冰。他并且为自己这个命名很是自豪自恋了一阵子,不仅在诗会的发言中说,而且每遇到一个人都要把他的想法讲一遍,他还把这事写进了诗里,“我在哈尔滨/闹了俩笑话/一次是对两个/有钱的诗人建议/创设一项/诗歌界的/扶贫基金/资助那些生活贫困/诗又写得好的诗人/另一次/是对我的老同学/在省报当主任记者的/诗人桑克说:/‘给你们市长大人/建议一下/把哈尔滨/更名为/哈尔冰’”写成诗当然是后来的事情,意识到闹了笑话也是后来,而在当时,他可是为自己的建议没有得到响应没有被接受和采纳很认真地生了一阵子气,他的郁闷一直从哈尔滨持续到西安,直到释放到这首诗中才算结束。
伊沙还有一首写他自己的糗事的《腊八节》,算伊沙轶事,被朋友们传为笑谈,而他自己每每谈起此事,每次读这首诗,都镇静淡定如讲他人故事,不过讲完之后,还是难以掩饰地露出一些羞涩。鉴于他在诗中对整个事件叙述的完整性,我把全诗引在这里:
“各住户请注意
请到小区广场领粥
不用带碗带盆
物业给大家备了桶……”
那时我正在写作
楼下有人叫起来
声音从电喇叭里传出
升到我九层楼高的窗外
像霾一样悬浮在那里
我啥都没有想
撂下手里的活儿
穿上裤子和外套
下楼领粥去了
来到小区广场
见已排成长队
我在队尾排了五分钟
发现不对劲
全是老太太
(连个老头都没有)
站在冬日的寒风中
我赶紧朝回跑
但是——晚了
这是腊八上午的事
妻的电话中午打来
从她单位:
“你就别丢人现眼了
有人已经打电话给我了
说你跟老太太一起排队
等待施粥……”
最近的一首《书法双人展》,可以说是他的一个自供吧。为数不少的朋友,都领教过伊沙式的自恋,诗人沈奇曾称伊沙为“三自一包”,其中一自就是自恋,但他总是不承认,而这次,是他自己第一次在诗中写到自己的自恋。诗人自恋,原本正常,几乎每一个诗人,都有自恋的部分,但自恋如伊沙者——自恋且能在诗中自嘲者,却颇为鲜见,读此诗时,我甚至能想像到他在本子上写下这几行短诗时的神情,自得且狡黠的样子,独自嘿嘿一笑,就像他每次故意设陷阱逗我玩时一样。“在我所有的字里/写得最好看的/是自己的名字:伊沙//在老秦所有的字里/写得最难看的/是他的名字:秦巴子/(咋看都像是:素包子)//我嘿嘿一笑对他说:/‘谁叫我自恋/你不自恋来着……’”那是在我们二人的书法展上,当时来了很多朋友,他先把自己的作品挨个看了一遍,再到我的作品面前晃一圈,然后对着前来助阵的朋友们,夸自己是大手笔,大讲一通自己的字挂上墙比在家里看更舒服了,接着就说了后来写在这首诗中的话,但他的结论是创作者只有自恋才能把事情做好,自恋是诗人自我前激励的一种方式。这似乎是很孩子气的一种自辩,而他骨子里确实是个孩子。
很多教人如何做诗人的书里,都会说道,诗人要有一颗孩子的心,要像孩子那样对世界抱着天真与好奇,意思就是,童心即诗心。但是我们在生活中却很少见到这样的诗人,即使见到,也多是装天真的老戏子或是装傻卖萌小可怜或者是老流氓假仗义,真正难掩天真并且诗里诗外真情流露的诗人,却是稀罕人儿。伊沙是我所见文学人中少之又少的葆有童心的天真者,一个已近五十岁的老男孩,一个诗里诗外都绝不掩饰其天真的真诗人。
责任编辑◎韩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