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柴
身体的搬运工(外一篇)
□拾柴
最近我迷上了地面阅读。观看地面一群小蚂蚁排成“人”字形勤勤恳恳在洞穴旁转悠,背上驮着一粒饭,一片甘蔗屑,一具动物残骸的翅膀片断……一群默默的搬运工,搬着它们的身体和粮食,满足地行进在我的视线里。想起诗人的一句诗来:“面对一只小鸟/如果能/伟大成一粒米/或者高尚成一只虫/那该多好。”现在,我也想伟大成一只蚂蚁,扛着自己乌黑发亮的躯体秘密行进在队伍之中。
我是自己身体的搬运工。每日搬着它晃荡在街道、单位、书店,衣坊、邮局……最近搬运强度越来越大了,自从上了七楼办公,我得每天爬一百零八级楼梯,这个统计数字是陈同事压低嗓音秘密地透露给我的。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并暗暗佩服他化攀登运动为科学统计,劳逸结合,得出了这一精确而有力道的数字,所以每日爬楼辛苦至极总拿那一百零八条梁山的汉子为自己助阵。一日至少上下四五趟,送文跑腿还不算。楼梯旁隔着一扇扇门连着宾馆的茶楼,每每听着隔壁包厢传来的热烈的嘶吼,我爬楼的节奏也有了音乐的基调,但音乐不解决肺活量的吞吐,最后上到顶峰还是落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气连连。刚想嚷嚷年龄不饶人,却想到那些老领导都没吭声,所以暗暗内部消化,认了。
有了爬楼的活儿,可也害了找我的那些熟人和朋友。君不见,同学李某竟为一句不清晰的承诺爬楼找过我三次,还有那多年不见年已花甲的小学班主任黎老师亦是一路寻来,我的老母亲就为了送一碗亲自腌制的酸豆角也爬上了七楼,每每看他们爬楼如此辛苦找我,我心中有歉疚之意。他们找我,如果我又不能回报点什么的话,我会感觉自己害了人家。单从体力上来讲,我是对不住人家的。
搬运工的网其实是一个多么庞大的网,我只是网中的一粒小小棋子。
一介要人,权力在握,会惹来一大群搬运工,他们搬着自己的身体求爹爹拜奶奶,一路而上,能解决的再好不过了。行不通的话,那搬运的活是白做了。当然老百姓总是说身体辛苦点是没什么的。那些上访的群众为讨回自己的利益每每搬着自己的身体去政府门前申诉,此时身体必须到场,不到场没有说服力。众多的身体一齐搬过来的确有些震慑之感,所以身体明摆着是最好的语言。
“十一”将至,我又想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了,老早就和广东的朋友在电话中说会去光顾南方一趟,想到搬着自己的身体到祖国的南方,那种陌生的新鲜感令我有些激动。身体总是为自己那些古怪的念头所左右和服务,我们忽视它,重视它,折腾它,完全由着我们的性子。
当我向单位呈上报告说要搬着身体路途迢迢去省城读书进修之时,我的领导颇支持我此举。为了大长见识活跃思想开拓视野,身体搬运一下何妨呢?所以,我的脑子现在正悄悄劝说我的身体,说是身体搬来搬去也值。
身体的搬运危机临近了。望着年事已高脚步蹒跚的父母,我心疼起来。本来,今年想和母亲去东北弟弟那里,母亲一直喜欢外出走走,而且诸多夙愿未了,前两年还一个人独自携着两个年幼的孙子跑京城和东北。今年,她老人家却说到外面去身体可能折腾不起了,做不起身体的如此强度的搬运工了,此话令我颇觉苍凉。身体的自由比什么都重要,身体的不自由包括身体本身导致的不自由,多希望母亲的身体还一如既往地硬朗着。
他正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身体的搬运危机通过他艰难的脚步显现。走近了,他咧开嘴向我苍白地一笑。额头上的汗珠子在阳光下晶晶亮。而我望着这一幕呆若木鸡,平素步伐矫健的他总是出现在篮球比赛中。今日相见突然改变相约地点,他也不说什么,天知道他是怎样将身体一步步搬到了我的眼前。望着疑惑万分的我,他轻描淡写地向我说出在一次漂流中脚筋受伤了,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此刻我向他伸出了搀扶的手,他固执地摇摇头,说能行。身体的搬运练习此刻对于他来说显得多么重要。除了他自己没人可以做他身体的搬运工。
对,除了自己,没人可做自己身体的搬运工。可我们身体的搬运价值在哪里?
前不久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来华访问,在北大附中,面对孩子们年轻的面孔、纯真的眼睛,他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你们心须在当下创造出明亮、生动、确实体现出人的尊严的未来。我憧憬着这一切,确信这个憧憬将得以实现。为了把这个憧憬和信心告诉北京的年轻人以及东京的年轻人,我便把这老迈之躯运到北京来了。”身体此刻的搬运亲临始自于绝望的希望,再隔多少年,孩子们忆起一位年愈古稀的日本老人,曾经跨过海峡搬着老迈之躯来到他们中间,跟他们说着似懂非懂的忧虑和希望。这也是一位老人为实现真正意义上世界的安宁奔走的躯体永恒的形象。
今天,我选择让我的身体足够休息,以最小的搬运强度在室内进行,一整天我在屋子里晃悠,床上、电脑前、饭桌旁,可我的身体居然也有些不适起来。它似乎觉得没有完成一天的任务,活儿太轻了,它好像有些抱怨起来,哦,是我的脑子在抱怨了。这不,我现在开始考虑了,明天会和今天有所不同,我会搬着身体和儿子去城郊溜达一番。郊外清新的空气会让身体暗暗舒展起来,搬运身体对于尘世的我们该是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
那年秋日,从逼仄的南城墙巷搬迁到陵园村的时候,一路奔波辗转不已的爹妈悄悄决定了一件事。
之前,草根的他们为了几平方厘米的土地使用权和左邻大官人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暗夜里我惊恐地听到妈恼怒的咆哮之音。镇里的土地,不能和从前居住的乡野等同,锱铢必较,我妈深深头痛。
宽敞的院落,门前的小径,清澈的鸟鸣,前前后后的屋子连成一片,哪家的炊烟也在冉冉升起,仿佛躺在近郊一个个小小的村落,他们彼时彼刻一定生出了重归故里的幻想。我妈兴冲冲地告诉我们兄妹三人,每人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这样的话,也就是我们终于拥有在墙上粘贴自己喜欢的偶像照片的权利了。为此,我们兴奋了一夜。
年少的我们那夜却没怎么在意一条巨大的“黑虫”缠绕在村庄的脖颈上。
一道蜿蜒的黑水沟!永远不会流淌清清的溪水,不会生长青葱藕荷,更不会游动欢欣的鱼儿。清晨,我们兄妹推开尚且陌生的窗子,惊异地发现了它。凑近,闻到污浊难闻的气味,只能捂着鼻子。我开始情愿将自己耽搁在曾经终日黑暗的小房间里。爹妈当然也瞅到这巨大的“瑕疵”了。我们那么小那么无力,我爹在乡下当会计,我妈在一家药店当营业员,房子已经倾尽全家所有,他们还得为我们筹足学费,所以我们那些幼稚的抗议并不生效。
爹一个人在堂屋里逡巡,抽着烟满意地说,哪里能找得到这么宽敞的房子啊。我们家亲戚多,现在房子大,终于可以让他们安心住下了。在乡下吃过不少苦头的爹无限仁慈,容得下那条“黑虫”。我妈二话没说,几天的工夫在门前开辟出半亩良田,种下丝瓜、豆荚、南瓜……缠绕的绿色藤蔓似乎隔开了我们和“黑虫”对望的目光。
暑假里,我们楼上楼下奔跑叫喊,隔壁家的小狗趁机衔着我们的空书袋冲着“黑虫”扔;夜晚的天台上,听着知了的鸣叫,我们望见隔河的灯火;过年时分,我们肆无忌惮地燃放着爆竹,沉闷的“黑虫”第一次映射出烟火温暖的色彩……我们兄妹三人似乎回到童年号称战备机埠的卫生院里,只是,我和弟弟开始以礼相让,再也不会扭打在一块儿。我们的偶像惊人地撞到了一块儿,“哥哥”的不羁打动了拘谨的我们,我们视他为天上最明亮的那颗星。直到现在,他依然是我们眼中共同的天才,弟弟的车里恒定地播放着他深情的歌音,岁月流淌着欢乐,忧伤,风声……
后来,我们兄妹三人陆续赴异地求学、恋爱、工作,勤劳的爹妈像天下所有的父母省吃俭用不知疲倦地供给懵懂的我们,“黑虫”也在见证我们的成长和青春。每晚的他,在窗口唤我,我们牵着手越过它,“黑虫”从来不是我和他的障碍,但它也并不是永恒的存在。我们相信这一天即将到来。
但我们仍需等待。等待的那些日子里,爹妈固执地用苍老嘶哑的方言和勤劳笨拙的身影构建记忆里的乡村气场。一个村庄消失了,集体离开故土而丢魂落魄的亲人们出现在“黑虫”缠绕的小小领地上。那一年,黑色的“汪洋”也漫过了门前的小径,却没有阻挡爹妈接应亲人的脚步,我妈挽起衣袖做出一道道可口的菜,喝得微醺的叔叔们望着我爸唠个不停。永远放弃故土令他们有些心伤,爹妈只能安慰他们。等到他们真正安定下来,爹妈才算放心。他们默契地约定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聚餐,老二哥的生日或许让他们惦念了整整一年。每年如此。
日子,当然会越过越好。
心中的期盼,愈发拥有桃核的坚实质地。
夏夜,爹妈摇着蒲扇偶尔幽幽吐出,水沟盖上多好!他们不是在担心自己,而是担心蚊虫叮咬年幼的孙子,担心污浊的空气,每晚看电视的他们也挺关注雾霾,关注空气污染指数,全世界的空气似乎都被污染了。除了那方记忆中的乡土。
日子,也像另一只手,无声滑动,悄悄拂开旧日尘埃。
门前的石板路重新铺了一遍,平坦笔直,四通八达;女贞树四季葱绿,像春天的地毯升在半空中;路灯明亮,我爹顶着花白的头发一边咳嗽着一边和客人在门口道别;“黑虫”的领地终于缩小了大半个身躯,再也吐不出完整的“蛇信子”;社区大妈的“舞”功,怎么说呢,差点赶上热辣的拉丁舞女孩;街道宣传窗张贴着孝义的图解,尊老爱幼其实在现实中随处可见;邻居友善地和我打着招呼,帅气的小青年骑着脚踏车像一溜烟儿;不远处的灿烂荷塘召唤着歇息的人们,夏夜推着童车,深深嗅着荷叶的清香,人也开始恍惚起来……
这夜,我的小侄子快乐地咿呀学语,拉起我的手指着院落的上空。
青柚结上了枝头。
责任编辑 董晓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