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樱
走马老长沙
→唐樱
仿佛是色彩斑斓中的一角青阳,斜照着记忆深处那美丽而古老的长沙城。古城里那些幽深古朴的小巷,既没有行人也没有喧嚣。凹凸不平的麻石被时光的青苔占住,小巷两旁的墙亘虽然斑驳,仍很厚重,掉落的小块泥石,掷地有声,我随着这声音,穿越到了小巷的昨天。
小巷深处,传来急促的噼里啪啦、啪啦噼里,没有固定的节奏,更谈不上节奏的美感了,一听是顽童们追追打打发出来的。这种硬木质的木履,城里的每个小孩都有本事穿着它飞跑,摔跤是不曾有的事,顶多也就是跑急了滑掉一只,回头转身捡起套回脚上,继续他们的追追打打。
那被细雨朦朦点缀的小巷,幽远极了。这时,传来木履声,像美妙音乐弹发的节奏由远而近。轻轻的音乐般节奏踩在小巷的键盘上。我知道一定是从豪宅深院里走出来的千金小姐,一把红红的油纸伞,在小巷的细雨中晃动,美妙动听的木履声就是她散发出来的。这让操劳辛苦的市井女人羡慕死了,到了深深的夜晚,市井女人的爱美之心不死,见没有外人时,便在自家门口的小巷里东施效颦,学着千金小姐的样儿,在小巷里来回走动,怎么走,也走不出千金小姐的韵味来,还怪累人的,叹一口气,只好作罢。
乡下人进城,对城里印象最深刻是城里人脚穿木履,走路时,发出的那种富有节奏的声响,好听极了。走在街上,总往城里人的脚上看。回到乡里,找来木质较好的木板,依着鞋样,锯子一拉,不到半袋烟的工夫,一双鞋底出来了,找来废旧的布条做成宽带子,横钉在木质鞋底上,双脚套上去,来回走动,感觉还蛮不错,惟一遗憾的,乡里尽是泥巴路,木履踏上去,怎么也发不出城里木履那清澈富有节奏的音声。在乡里人的意识里,城里的繁荣,全是城里人穿的木履发出的噼哩啪啦的声音中制造出来的。
我从大西门和小西门之中的太平门,转到古老幽深的太傅里才到贾谊住宅的。人们都有些困惑的——超凡脱俗的贾谊住宅门前的小街竟与金线街为邻。长条而厚重的麻石铺就一路的沧桑,诉说着历史的悠久。
我小心翼翼地在门口站住了。有人告诉我,贾太傅正在书房不便打扰。原来,贾太傅正在写汉赋名篇《吊屈原赋》。贾太傅从书房走出,面色苍白,因而显得清秀,宽大的前额和高高的鼻梁连成一气,形成标准的智慧形的脸型,那敏锐而忧郁的眼神,望着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贾谊在赋中对屈原的遭遇表示的深切悼惜,其实就是对自己处境的伤感,因为两人经历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将自己心中的愤慨不平与屈原的忧愁幽思融汇在一起,以表达对世间贤人失意、小人得志这种不公平状况的极大不满。孤独忧郁和充满激情的贾谊,当他写完《吊屈原赋》,长时间的沉默,仿佛凝聚着往昔的一切悲痛,像浩淼的河流那般深沉,只感觉到血液、回忆、痛以及屈原魂魄的搏动,在他的躯体和心里流淌。贾谊强烈的忠和痛苦的爱使他崇高的形象日益崇高,贾谊的忠,某些浅薄的人是无法认识这一品质的。贾谊为爱而痛苦,这一点可能谁都不清楚。谈《论积贮疏》那非凡的激情、智慧、治国之道是奉献给社稷的纯洁而炽烈的爱,是贾太傅用血肉和心灵写成。《论积贮疏》已编入中学课本,供炎黄子孙世世代代享用,让人们都学习和了解贾太傅的才能和他无与伦比的心灵的深邃和崇高,以及远大的政治抱负。
贾太傅的双手捧着墨汗还未干的《吊屈原赋》书稿走出书房。那粗糙的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笔迹圆润有力。现在它跟许多其他值得后人珍惜的书稿一样不见了。
时近初夏,树木萌发,虽有阳光璀璨,空气仍湿乎乎,滋润着万物也包括一切人的疾痛。
贾太傅说自己在长沙见到了屈原大夫。那天贾太傅正在湘江边远望,一位老先生穿湿漉漉的长袍大褂来到他身旁。
贾太傅问:“来人是谁?”
“屈子是也。”来人响亮回答。
贾太傅十分惊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情感在心中涌动,问:“请问先生是哪里来?”
“从河中来!”屈原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贾太傅看着来人的模样像是刚从河里走出来的,全身湿漉漉的,特别叫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像是多年经水冲刷的晶莹宝石,闪闪发光。
屈原告诉贾太傅,你现在的居住之处曾是他来长沙的下榻之所。
我后来翻旧志查阅,得知太傅里原名濯锦坊。楚汉时,城市居民居住之区称做坊。街坊邻居也是这样来的。相传屈原就在濯锦坊与百姓交谈,他为人真挚可靠,无论谁遇到痛苦或者悲哀的事,找到他,跟他诉说,他真挚的话语,有时只要一句,就能使痛苦得到憩息和解除。因为他为人的高贵品质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百姓们为报答他帮他洗衣,这样仍不足表达对屈原的感激之情,屈原走后,人们为纪念屈原改旧居名为濯锦坊。无独有偶,屈原另一居住地汩罗王笥山也有濯缨桥的地名,相传是屈原濯冠涤缨之处。
贾太傅知道公元前二七八年,秦攻破楚都郢。屈原悲愤之极作《怀沙》,投汩罗江而死。贾太傅觉得自己的遭遇与先生极其相似,两人都曾为当朝重臣,都有变革图强之志,又都遭权臣的诬陷。但贾太傅不太赞同先生所怀的儒家杀身成仁的思想。
后来一些学者,将贾谊和屈原的作品作比较,说什么在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方面,贾谊没有屈原那样深沉,对自身理想的追求上,贾谊也不及屈原那么执着等等。拿两个相距百年的人来作比较,本身就没有可比性,何来谁深沉、谁不深沉,谁执着,谁不执着呢?这样比来比去,贾谊和屈原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也会觉得冤。贾谊就是贾谊,屈原就是屈原。
我走到被后人称为“天下第一井”的长怀井旁,井水依然清亮见影,井口的麻石仍幽幽地渗透着历史的沧桑和久远。长怀井的得名就因杜甫的“长怀贾傅井依然”。
俯瞰长沙古城,定王台是最好的地方。在那里可以饱览长沙城的一切景色。
当年长沙定王刘发,无法望远,更无法望见远在长安的母亲。于是定王刘发派人运米去长安,再从长安运土回长沙,选择城东筑高台,希望登台望能看见依稀中的母亲。于是就有了“南米北运,北土南运”这个孝感动天的故事。
我同定王刘发见面的地方,定王刘发称作幽州台,也是被后人们称作为定王台的地方。定王刘发踮起脚尖向北眺望,此时的定王的腰膀特别挺拨,好像云雾中一棵挺拔的松。南方多雾,而且雾气很重,我有些看不真切,只觉得定王是立在飒飒风口中肩负重任的人柱子。
定王似乎感觉到我的想法,便吟唱起祖先汉高祖刘邦所作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短短的三句歌辞,通过定王的吟唱,将历史的回顾、现实的感受、未来的思虑融合成一体,歌辞气魄豪迈、格调苍凉、闻之动心,淋漓尽致地抒发出英雄感世、帝王忧国、游子思乡的复杂感情,堪称帝王的千古绝唱。
站在这块被后人称为“定王台”的地方,他说起自己的身世有些伤感和忧闷。故事发生在汉朝。刘发是汉景帝刘启的儿子,母亲名叫唐姬,是景帝宫中的侍婢。景帝刘启还不是太子的时候,有一天喝醉了,召宠幸的程姬侍夜,适逢程姬身上不便,只好叫侍婢唐姬替自己承欢,结果唐姬便由此而怀孕生子刘发。景帝登基以后,刘发和身份低微的母亲始终不受宠。景帝前元二年,也就是公元前一五五年,刘发被封为定王,封地在长沙。刘发离开繁华的长安,来到被称为“南蛮之地”的长沙为王。刘发心中最大的痛苦不是离开繁华的长安城,而是让他从此必须远离生身母亲。唐姬在后宫一直被贱视,儿子刘发是她惟一的支柱,离了儿子必然心里凄苦,远在千里的儿子自然有所感应,也非常思念母亲,但他不能去长安探望母亲,便派人从长沙运米到长安去给母亲品尝,并从长安运泥土回长沙。一年又一年,定王就这样用长安的泥土在长沙城东筑起了高台,他每天登台遥望长安,思念母亲。
定王刘发对母亲的一往情深,被历代文人所推崇,使定王以“孝”著称于世,清人熊少牧诗曰:“城东百尺倚崔嵬,迢递长安载土来。一片夕阳春树绿,慈鸟飞绕定王台。”定王的故事让我的眼睛润湿了,通过泪眼看沐浴在阳光里的定王的身影,德孝的气脉包涌着他孤独的内心在波浪中行进,踏在从长安土筑就的高台上,他昂首耸立,母爱的力量是那样地不可估量,他的孤独、忧伤和痛苦仿佛得到了某种缓解。定王挥动着手臂,喃喃自语。时空渺渺,我听不清定王说了些什么,却读懂了定王的手势,在残阳低照的氤氲里,定王高举的手臂似指点长沙这方水土,这方水土也在不可思议地洋溢着人伦温情,追逐着人类道德的走向。
定王很欣慰有人读懂了他。他邀请我到定王府做客,我忽而有些犹豫。就这须臾,当我恍然回过神来,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像白云过眼,刚才还是“陟屺遥瞻汉宫阙,凭栏犹见古河山”,转眼便是“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我听到这悠悠地吟唱,才知道这已经是唐朝的时空了。
我正惆怅不已,远远走过来几位长袍大褂模样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宋朝大名鼎鼎的大学子朱熹、张栻。可他们并不理会我正站在一旁,而是在定王台上神思悠远,感慨万千,于是朱熹摇晃着他那聪明智慧的脑袋赋诗一首。
他气势如虹,轻吟慢唱,是一支《登定王台》,道:寂寞番君后,光华帝子来。千年余故国,万事只空台。日月东西见,湖山表里开。从知爽鸠乐,莫作雍门哀。
余音未远,张栻已接上来唱:珍重南山路,驱羸几度来。未登乔岳顶,空说妙高台。晓雾层层敛,奇峰面面开。山间原自乐,泽畔不须哀。
听宋词句句吐悲声,声声传哀思,天地当为之动容,鬼神应为之哭泣,我已经无可救药地沉沦——
古城阴,有宫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古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来者是南宋著名词人姜夔,他的《一萼红》领唱了整个宋时大合唱,词人们争咏定王台,词人吕胜的《满江红·登长沙定王台》,词人袁去华的《水调歌头·定王台》,南宋词人张孝祥的《踏莎行·长沙牡丹花·定王台》……
我从他们的词中,看到有台有楼,有亭有阁、花木扶疏、依稀可辨的定王台,游人络绎,人们都喜欢登临定王台吊古抒怀。“往事越千年”,现在虽是“凤去台空江自流”,但诗歌中的定王台所形成的文化气场却永远不会消亡。宋词在此时此刻成历史符号,也成为宋代的一个文化特征。
沉浸在宋词的韵律里,元朝的许有壬也踏歌而来了:黄叶纷飞弄早寒,楚山湘水隔长安。荒台蔓草凝清露,犹足思亲泪未干。
许有壬的吟唱虽然高昂,却是那样单调,没有合音,像是天空中漫漫散开的云。相传定王台台废址存,又称定王冈。后人在冈上建庙,称定王庙。宋时庙废,在此建长沙学宫。长沙学宫被元朝的否定文化政策摧毁后,成为荒台蔓草之地。有诗为证:“台上风烟自渺茫,台边草树倍凄凉。”“台榭已同湘水渺,孝思恒在岳峰头。”
在历史的长河中,汉文化马车开始驶进了元朝的屏蔽区。元曲的发展繁荣是文学艺术的一件幸事,但却是元代政治悲剧的结果。元蒙统治者入主中原后,采取一种民族歧视和否定文化的政策,知识分子的地位跌入了历朝历代的最低谷,十分卑微,导致元代文人心态的异化和变格。文人们从几千年来抒情言志的传统诗歌中走出来,出现了一批以“俗文学”的戏曲创作为谋生手段的文人,并由此而创造出了元曲。
汉文化的复兴在明朝萌芽,明朝诗人李东阳带着《长沙竹枝词》,从元曲中破茧而出:“马殷宫前江水流,定王台下暮云收。有井犹名贾太傅,无人不祭李潭州。”
清皇帝们饱读诗书,更看中了汉文化的仁孝,如何运用汉文化中的道德教化民众是他们的智慧。汉文化历来推崇读书人以精忠报国,仁孝父母为荣。讲究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爱自己的亲人,才会爱其他的人,才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贾谊的忠彪炳千秋,成为天下人忠诚的表率;定王的孝,被后人不断演绎并推崇成为孝文化的符号。
我明白,一个狩猎民族能够一统中原大地三百年,与对汉文化中孝道文化的极为推崇是分不开的。
诗人黄理元的《定王台怀古》:白云长绕汉宫址,定王高台从此起。当年邱垄生莪蒿,渭水湘南隔千里。湘南慈竹绿丛丛,尽人崇台望眼中。自憾不能为孝笋,相依长此护青葱。
台上思亲何日已,秋去春来如陟屺。千秋孝思永不磨,唐妃程姬幸有子。
从诗中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是如何崇尚家中有孝子,此时崇尚孝文化的诗歌如雨后的春笋,在整个中原大地蔓延开来。王文清的《定王台怀古》、赵宁的《录定王台故址》、张先骏的《定王台故址》、阮文藻的《定王台》,无数文人学者借定王台抒发天然仁道之情的作品层出不穷,精美璀璨。
我非常感动,想隔着时空告诉定王,定王台虽不复存在,但它形成的孝文化气场永远滋润着天地万物。
最后,我有幸见到了清同治年间来湘为官的夏献云,他将珍藏了多年的袖卷《重修定王台碑记》拿给我看。我轻轻地打开袖卷,绢纸已经微微发黄,但绢面上的每一个字都鲜活着,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温暖着每一个亲近它的人。
月光下,我拥着一个体贴而随和的影子来到湘江边,习习的河风有些凉意。有些感慨:湘江、湘江/没有人陪你缓缓流去/没有人伫立倾听/你永恒的流水章句……
清脆的掌声从江边的树林里传出。我先是一惊,然后用警惕的目光(管它叫诗人的目光也无妨。)搜寻着。看到一个若隐若现仙风道骨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遇到了唐朝的一位叫高昱的隐士。高昱给我讲了他在湘江经历的奇遇。唐代开元年间,桔子洲住进了一位叫高昱的隐士。
高隐士惊讶桔子洲满地绿,恍入了一座枝叶亭亭如盖的大森林。夕阳的光透过绿叶的缝隙斜射下来,映衬出绿的梦幻之感。
高隐士来到江边,看着滔滔北去的湘江,遥想起当年周昭王南下巡游,溺死在这湘江之中,一代君王,转瞬寂如尘土,如今又有多少人还能忆起?辉煌也好,寂寞也罢,一概付诸这滔滔江水。人生短暂,又如何才算不虚度年华。太阳怎么落下去,月亮又怎么升上来。高隐士全然不知。他见江边有一小舟,就泛舟江中,觉得有些累,就放倒身子,斜躺在舟中,仿佛一叶无人摇泛的小舟,静静地落在江面上。
突然一阵甜美悦耳的女子说话声,随着江风送入高隐士的耳膜。高隐士微微抬头循着声音望去,不远的江面,月光的辉映,散发光芒的三朵大荷花盛开江面上。声音仿佛从那花蕊中引放出来的。接着,三个身着洁白衣裙的妙龄女郎从花蕊中飘然而生,静静地坐在花瓣上,洁白如雪的连衣裙与鲜艳的花瓣交相辉映,美妙绝伦。
高隐士觉得人世间还有这般美景,亦梦亦幻,感觉自己徘徊在梦与现实之间。
“今夜天高云淡,玉兔吐辉,水阔波登,清风送爽,真是难得好天气。我们不如一边观赏美景,一边说说各自的心事。”
“瞧,那不远处有条小船,也不知是否有人,别把我们的话偷听了去。”有人反对说。
“不怕,如今世道多变,人心不古,即使船上有人,也不可能是甘心隐逸,洁身自好的高士,更不会来干预我们的事。”又有一人说道。
“早就听说:‘昭潭无底桔洲浮。’确实不假,虽然比不上东海的深广,却已令我们留连忘返,更何况这里有如此美丽的景致,还有我们要找的人物。”
“是呀!我生性喜欢学习佛教教义,自然要僧人。”
于是另二人一个说爱好道教,一个讲钟情儒教。
高隐士静静地听着,联想到江边的岳麓山,岳麓山顶云麓宫是道教的所在地,山腰的麓山寺是佛教,山脚的岳麓书院是儒教的所在地。
接着她们纵论本教义理,互相诘问,自我申辩,阐说精微细腻,辩驳侃侃而谈。高昱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出色的辩手,也没听说过这样严谨的理论,不由叹羡不已。
当高昱听着看着兴致正浓时,那天仙般美丽的女子慢慢隐入花心,过了一会儿,那三朵荷花也从江面上消失了。
江水仍静静地流着,明月依旧照着。接连几个晚上,高昱泛舟江面,再也没有见到荷花和荷花仙子。一天午后,高昱泛舟来到岳麓山下的渡口,只听鞭炮声从山顶放响到山脚。原来,岳麓山上寺庙、道观、书院在做着同一件事,为因渡江而被水淹死的弟子作法事。
高昱很惊讶,老百姓更是困惑。为什么淹死的尽是佛、道、儒三家弟子。
高昱突然想起荷花仙子,接着又否定了,世上哪有这般悦目赏心聪慧的妖怪。那又是谁在作怪,天空里弥漫着一团恐怖的云雾。
接连几天三家的弟子又有好几个遇难了。
高昱坐不住了,一大清早泛舟来到渡口。摆渡的人在清理船上的人,佛、道、儒三家弟子一律不准上船。一位道士吵着要上船。高昱走上对他说:“江中有妖怪,渡江必遭横祸。”道士大怒:“你才是妖怪!有和尚、道士、儒生溺死,纯属偶然。我应朋友之召,必须渡江相会,即使有难,死而无悔。大丈夫决不能失信于人!”厉声催促艄公赶快开船,船到江心,果然道士又被一股浪卷走了,其他的人无恙。
高昱扼腕叹息。
当一个儒生背着书囊来到渡口时,高昱拦住他,死活不放他上船。还将那夜所见所闻,刚才所见原原本本陈述一遍,恳求儒生不要一意孤行,免得横遭不测。谁知儒生也是犟脾气,听了高昱的话,非但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圆睁双眼、神情庄重地说:“人的生死,命中注定,是福是祸,终难躲避。今日正逢我们家族聚会,祭奠祖先。吊唁乃是大礼,不可缺席。”儒生说完甩脱高昱,纵身跳上渡船就要船工解缆,高昱紧紧抓住儒生衣袖,发誓说:“今天就是斩断我的手臂也不放你渡江送死!”
儒生急得双脚直跳,高声呼叫,可就是挣脱不开。忽然有一条白烟从水中飞了上来,绕住书生的腰就往水里拖。高昱和船上的人慌忙抓他的衣襟,不料书生的衣服突然沾上了一层鱼的涎沫,溜滑溜滑,根本无法攥住。随着“扑通”一声响,高昱叹道:“完了!这大概就是命运,确实无法抗拒。”
此时,一叶小舟飞速而来,船上站着两个人,一老一少,看见渡口围着不少人,他们想看个究竟。
高昱一看这一老一少像是道士,忙说:“您们从哪里来,要去哪里,赶快离开这儿,道士在这儿很危险!”
老人不知这儿发生了什么事,见有人对他说话,就回答道:“我是阳明山的唐勾鳖,今来到长沙,专程访友。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们的脸色都是如此苍白可怕?”
高昱早就听说阳明山唐先生是个高人,能擒妖降魔,法术神奇,于是又惊又喜,将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
唐勾鳖勃然大怒:“大胆妖孽,竟敢如此害人,不能不除!”从随身携带的竹箱中取出纸和笔,写了几个红色的篆字,交给同来的弟子说:“你替我持符入水,勒令水怪立刻迁徙。”
那弟子接过符咒,念念有词,捧符入水,如履平地,转眼不见了。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弟子回来对众人说,他沿着河床,在水下走了数百丈,发现一个巨大的洞穴,明亮宽敞,犹如人间的厅堂。洞中有一张大石榻,三头大白豚,睡得正香,石榻旁数十头小白豚则在嬉耍。弟子捧符走进洞穴,三头大白豚猛然一惊,化作白衣美女,而小白豚也都变成童女。其中一个美女捧符大哭,恳求道:“请为我们转告仙师,就说我们不久前才从东海来此,颇爱此处景致,若能延缓三日,不胜感激。三日后一定返回,决不拖延。”说着又各自捧出许多明珠,献给弟子。弟子推辞说:“珠宝对我来说,毫无用处。至于你们的要求,我禀告师父后再作决断。”
唐勾鳖思忖片刻,叮嘱弟子:“你再为我去告诉那些畜生,明天早晨必须离开这里,回东海去。不然的话,请来火神,直入洞穴,到时候悔之晚矣。”弟子奉命又去。三位美女号陶恸哭,悔之当初不该伤人性命。
次日清晨,高昱和唐勾鳖师徒等候在湘江边,只见一股黑气从江面升起,渐渐猛烈,随即昏天黑地,急浪奔涌,狂风夹杂着迅雷,好似暴风雨突然降落一般。激流中突然出现了三条大鱼,长达数丈,小鱼无数,簇拥着大鱼向下游游去,当那鱼群游出了视野,湘江顷刻间复归于风平浪静。
那几丈长的白豚和那娇柔的荷花丽人能是一回事吗?这没有可比性的两种物体,一直令高昱隐士不能释怀。
我听完后,惊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美丽的湘江,还有这么一段鲜为人知的传奇。
只一步之遥的高昱隐士起身随着江风飘然而去,无声无息,像温柔的月光,有些阴郁。
神秘、古老的气息,随着湘江北去,让人无法感知今夕何夕。
此文节选自长篇散文《走马老长沙》(参加中国作协深入生活定点创作的作品)。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