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族)向洪斌
茅古斯晓得什么
→(土家族)向洪斌
如果不是在古官渡时偶然回头,我是不会看到那轮月亮的。那月亮刚从兽脊般的山上探出一半的脸,冷冷地瞅着山下的一切。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在老司城古渡口一棵千年残缺的古树下,我的脚步被冷冷的月光裹住了,忽然有一种不想走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猝不及防以至于在古树下愣了很久,也没有梳理出一丝缘由来。最终,我还是留了下来,我的心空荡而怅然,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丢失在了这冷月隐照的土司八百年古都里。
冷月渐渐露出了整个脸,白而圆,那光如浓奶一般挤洒在司城古旧的屋檐、翘角、风铃、琉兽、雕砖及矮小的民宅上。我没有走进月光烟染、有卵石砌就花纹图案的司城里,而是寻着涛声,来到一块沙滩上。沙滩空旷而寥远,溢满月光。丛生的野蒿、菖蒲和鱼腥草散发一种水边特有的味道,令人有些晕眩。这一切令我陡然间有些恍然,竟然怀疑起自己的存在。但这种感觉只是一刹那间,因为我是存在着,真真实实地在这月光下的沙滩上存在着。昨天,我在熙熙攘攘、有着各种面孔的人群里走;今天,我在无人的古城河滩上披着月光寻找丢失的我自己也不知道的东西;明天,我又将去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我就这么存在着,存在是不需要理由的。但今夜我于沙滩存在,全源于那轮月亮,如果没有那回头一望,或许我已过了几个山垭,置身于另一月光如洗的天地。
秋天的夜空,高而深远,月亮悬于高而深远的夜空中,俯瞰秋夜的土地和生灵,面无表情,偶尔有几缕浮云长腿走过,也不过如人的某些念头,一闪即逝。
说实在话,我是有些欢喜月亮的。在我所读的几本有限的书中,对写月亮的文字尚能记住一些。这些文字中,苏轼将月称为桂魄: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陈之昂称为幽阳:微月生西海,幽阳始化身升。李白则称之为顾菟:阳鸟未出谷,顾菟半藏身。也有诗文称之为玉轮、玉蚕、蟾蜍、金兔、冰鉴、冰镜的……但这些诗文都囿于柔美和浪漫,缺乏激情与怆美,让我生不出多大感慨。我曾经在线装民族史籍中寻找描绘司城月亮的诗文,我想这诗文一定怆美而独特,但我失望了,我没能找到一句。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个醉酒雪夜,读到屈原《楚辞.天问》中“夜光何德,死则又育时”,才心颤不已。这“夜光”便是月亮。一读这“天问”,眼前便浮现出曾经峨冠博带、才盖四海的屈原,如今面容憔悴,长须草乱,深陷的双眼迷茫怅然,在汨罗江把酒临风,向高而远的“夜光”无奈啸问:月亮,你何德何能?被黑夜屠戮后又常常重生?而我楚国江山,被秦蹂躏却再也无法收回?
每每读此,掩卷沉思,唏嘘不已。今于司城月下遥念此句,更是感慨万千:吁嗟呼悲哉!悲何?悲自己曾有的豪情与梦想被屠戮后,再难如“夜光”一样“死则又育”。蓦地,我似乎明白了自己为何在“回头一望”中留在了司城的真正缘由:是“夜光”下屈老先生诗魂的召唤吗?
我不知道,只知道此时有一种强烈的震撼在心底奔涌,欲罢不能。
想我青春年少的时候,透明而冲动,对人以真诚,对事以豪迈,于月下举樽,挥斥方遒;于沙滩醉卧,梦蝶庄周;于雪地涂诗,仰颅天问;于患难相濡,对剑长歌……此乃何等痛畅,何等快活!然而当我有一天忽然发现,最熟悉的朋友变得最为陌生时,我不寒而栗……举目四望,才惊异地看到,原来熟悉的环境,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壁垒森严,荆棘丛生。在这里,有些人戴着面具在绕着圈子走路,有些人把最好的话当面慷慨地送给别人时又在背后露出尖冷的牙齿;有的人则在用满脸笑容撮着泥土构筑着不苟言笑的堡垒……在这些人当中,我一下失去了方向感,惶恐茫然,孤冷而无助。顾盼之中,又见有一层层的铁幕挡住了本来明媚和煦的阳光,再左右一瞥,发现别人也在用异样的目光看你。一摸木然的脸,才惊异地发现,什么时候自己脸上也有了一幅面具,在这面具下,你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别人……
这样的时候,我明白了,我是在下意识地寻着屈原的“夜光”来司城的沙滩上寻找丢失已久的自我,来企盼原来的我“死则又育”,如月亮一般……这种感觉此刻竟然如此强烈,让我曾经枯槁的心有了一种躁动,但很快便陷于惘:曾经的我能“死则又育”吗?
沙滩依旧空旷,月光在流逝的水中呈银白色跳跃,像无数土生土长的白鱼翻肚上滩,寻找自己的水乡。一切的景象慵懒而自然,和月亮一样不动声色。这时有歌声,不,严格地说是山野小调从布满月光的空中一波一波地漫过来,隐隐约约地在沙滩上弥散,仔细一听,这小调又似乎消失了,像被月光溶化了一样。
这歌声提醒我,对岸的绝壁上住着一寨土生土长的人,他们此时也许在睡觉,在闲谈,在醉酒,在做着传宗接代的事,在忙着未做完的活计……日子对他们来说就像月光一样清淡,但他们很快活,快活便借着朗朗夜色哼上一曲,这小调便顺着绝壁飘下来,提醒着人们他们的存在。
我已记不起这个寨子的名字,但我知道,这个寨子下的绝壁上有无数圆而深而黑而露的石孔,我曾在白日长久地凝视着他们,看他们苔迹斑驳、野草葳蕤的模样,冥想它们曾经拥有的辉煌。这些石孔当地人称为“神仙打眼”。其实这是古栈道撑架的支点,那些圆而深而黑的“眼”,曾经支撑了如椽的巨木,支撑了司城八百年的历史。一闭上眼,那些长短衣跣足、以布勒额、着草藤甲、悬牛角刀的士兵便从古栈道上策马而过,马蹄碰溅出火星,腰刀闪烁着寒月……而今,他们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大山的褶皱里,那栈道也被雷火闪电所摧毁,只剩下这些石孔,在绝壁下睁着不死的目光,在月色中,沧桑地瞅着什么。
这时,有几声野鸟的啼声,湿漉漉地从司河的涛声中筛过来,山寨已是静谧恬淡了,而我怎么也静不起来。我想起了从这些石孔上的古栈道策马走过的士兵来,他们在过年的前一天,匆匆赶往沿海江苏一个叫王江泾的地方。后来有的人回来了,有的人把骨头撂到了那里。
王江泾,这是一个在地图上很难找到的小地方。我去过江苏北坎,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大海。那横无际涯、让天空也变形的大海令我这个只见过小水洼的湘西男人泪流满面,我扑向大海,在大海中戏嬉,在沙滩上奔跑,用舌头一次又一次舔苦而涩的海水,把身子一次又一次扎入蓝而亮的海中……我忘了一切,荣辱与争斗,有了一种做婴儿的感觉。这种感觉延续了一段时间,但很快便被一种凝重所替代。听到我们来自湘西,导游兴奋而有些钦佩地讲述了一段明代湘西士兵抗倭的历史,这讲述中有关“永保士兵,每遇征战,辄何戈前驱,国家乃以挞伐”,“斩倭首千余,盖东南战功第一”时,我心颤了。这“永保”,便是湘西的永顺和保靖。当时年少的我绝没想到,这与我蜗居的大山相隔数千里的大海竟然与我们土家先人有着不绝的渊源……翌时清晨,我来到海边,想着当年土家先辈与倭寇的殊死拼杀,不禁双膝跪地用颤抖的手捧起一把湿漉漉的海沙,虔诚地举过头顶,向淡月隐照的大海深处膜拜,这种感情是极为真诚的,绝没有世俗的杂念,因为我知道就在我捧起的这把海沙中,也许就有我捐躯的先辈们破碎而不死的骨质……
回来后,我翻阅古县志,从发黄的记载中,我知道了这些士兵由于骁勇善战,而被明皇称为“虓雄”意为如虎威猛。司城领头的叫彭翼南,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土司王。那是明朝嘉靖年间一个夜晚,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他们在接到明皇帝江南抗倭的命令后,提早过了大年,于夜晚拔寨而行,从古栈道上策马而过。一个月后,捷报传来:倭寇“元凶就戳”,“余孽悉平”,但三千人有数百没能从古栈道上回来,而他们的魂魄,始终依附着故土,如“夜光”能“死则又育”。
我感到一种痛彻心肺的自责。那些策马而过却没能策马而归的人中,不能否认地存在着我们的祖先,或许是一脉相亲的祖先,他们在生命受到召唤时所做出的选择,是圣洁和无私的。他们也许正在吊脚楼里与妻儿欢聚,也许正在向心爱的姑娘吹木叶唱山歌,也许正在忙着酿造过大年的最后一窖酒……他们生活在与外界几乎隔绝的大山里。他们是那样年轻,但一接到召唤,他们就走了,没有更多的话语,尽管他们知道也许再也回不来了……而我作为“虓雄”的后代,却对生活和人生有那么多的哀怨、甚至是绝望。在他们远去的背影下,我渺小而自私。
月亮依然悬在空中,冷冷地瞅着土地和生灵,“神仙打眼”已镀上一层银光,那远古的马蹄声似乎已飞溅成苔藓,沿绝壁一直弥漫开去,直到视野消失的地方。
我在沙滩上坐了下来,鹅卵石还散发着白日的余热。望着皎洁而冷静的月亮,我一下轻松了许多,像一个挑着重担的人卸了担子、直起腰身的那一瞬间的感觉。我觉得这月光、这司城、这栈道和屈原的天问有一种说不清但能真实感到的联系,这联系,如一根脐带,已经紧紧连着曾经走失的我,也让我忘了周围的堡垒和荆棘,重新变得透明和真诚起来。如果这时有人,哪怕是隔阂最深的人,向我走过来,我都会请他原谅我的过错,同时宽容他对我的伤害,真诚地与他做朋友……这样想的时候,心变得释然剔透坦荡。在月光下,我随手翻开了脚边一枚不起眼的卵石,卵石下,我意外发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半陷泥中锈蚀得难辨模样的长形铁器。借着月光,我仔细辨认,但始终没能辨认出来:这或许是一枚铆钉,或许是一支箭头,或许是一支仅存皮毛的古剑,或许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铁钉……无须再猜测,它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曾在属于它的地方发挥过它的应有的作用……如今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又归于——平静无怨地归于泥土之中,等候着流水将它最后的躯体还原于自然……
现在,这枚锈迹斑斑的铁器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司城的月光使它圣洁和谦逊,如同我策马而去的祖先平静桀骜的面容。我将它用蒲草小心包好,放在了贴心的地方,然后离开了沙滩。
司城上空,月亮依旧无语。
早就有一种冲动,想写一写界底的落日,但时常被浮躁繁芜的生活所累,难以心如止水,这种冲动往往在瞬间消逝。今日傍晚,独坐陋室,新年的第一场雪正悄无声息地下着,纷纷扬扬。这时候,窗棂结着霜花,炉火也燃得旺红,久别的冲动如大鸟朴楞楞穿雪而至,在我心头扑腾。这时,我方才明白,界底那浑圆的落日连同她散发的余晖,已深深浸淫进我的血液和思维,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我说的界底是一个小山寨,在湘西小溪原始次生林的皱褶里。其实寨子并非在山界的脚底,而是如鸟巢般挂在山界的半腰。四周皆杂木,斑驳刚挺,密匝匝筛不进一缕光线。我是在小溪拍电视专题片的时候来到这个寨子的。那是个秋天的黄昏,吃过晚饭后,我独自来到界底对面的垭子上,一抬头,目光便被寨子背后山头上的落日粘住。她红润而安详,静静地浮在群山之上,颜色柔得让人怜爱。这就是恩泽万物、哺育众生、创造世界的太阳吗?她在孤烟大漠中的野性呢?她在泰山极顶的磅礡呢?她在浩瀚大海的壮丽呢?她在荒凉戈壁的怆然呢?这一切似乎与她无缘。此时此刻,她像一个用高梁舂捏的年粑,粉中透红,静静地悬在山头,等人享用。又像村姑粉红的脸,羞答答地朝着情郎唱山歌的方向。她的四周,光线柔和而青黛,层次清晰而多幻。间或有翅大如扇的岩鹰觅食归巢,舒展的羽翼便牵动着落霞和远山在似乎静止了的时空搏动。大文豪金圣叹曾这样惊叹大自然之美:世间有大美。诚然。在原始次生林,在次生林里的一个小村寨,在小村寨的垭口上,我见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落日和落日下的风景。
落日下的界底静谧而安然。时光似乎没有在这里显示出它顽强的存在。千百年来,它改变了人间太多的东西,却在这里被忽略和轻视。和许多年前一样,界底依然是木房,十几栋,成片地掩在树间,或单独地蹲在田边。屋上抑或盖着黝黑的土瓦,如老鲤硬顽的鱼鳞;抑或搭着褐黄的杉树皮,长满杂草和青苔。竹篱畦边,几个老得黄红的南瓜,几条透出青筋的丝瓜、一簇簇开着蓝花的鹅眉豆和一丛丛槁艾菖蒲、金色野菊,在落日的余光里轻闲而从容。一切的一切,和从前的从前一个模样。千百年来,界底就这样存在着,和大山大川、繁华都市一样存在着,尽管偏处一隅,不为人知,但它固守着自己生存的法则。这时垭口下的寨子传来若隐若现的人声,空灵而悠然。循声望去,见不远处,一栋木屋孑然而立,坪坝荒草凄凄。一位长辫子的年轻女人踩着萋萋荒草来到木房门前,推门进去,须臾出来的却是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又踩着荒草而去。进去的是年轻,出来的是衰老,生命递嬗变幻、时光冷酷无情,在这一进一出之间彰显无遗。生存在固有的不变之下,潜藏和永恒的却是不动声色的改变,这力量如此巨大,它源于生命的本色。
落日已悬停在山界,依然光柔色美。这样的时候,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界底一块突兀的山地,那里有一株特大银杏树,根深叶茂。此时,在落日的余辉下,它静默而苍然,庄穆而灵性,远远望去,浓密的树冠,如一只握紧的拳头,紧攥着谁也不知道的历史秘密。传说数百年前,这银杏就已高大粗硕,枝桠如铁,遇风而啸,遇雨而泣,村人敬之为神,顶礼膜拜。后被巨雷所劈,燃烧半月之久,虽数百桶水浇之不灭。硕壮树干,化为焦炭,村人无不扼腕。然翌年春,焦蔸上萌发新芽,先是一枝,继而三枝、五枝……现在的树就是从那时萌发而成:数根粗枝,相依而生,抱成一团,共生共荣。白日里,我请村民手拉手抱树量围,村民异常兴奋,忽喇一下了十多个。后来一量,让人咋舌:需十一人合抱。
天光渐暗,年粑般的落日已被山崖啃了一半,暮色正顺着山的指缝挤来。这时,一阵深沉而略带伤感的唢呐声,从渐合的暮色中隐隐而来。落日静无声,大山静无声。这声响便愈加清晰。在暮霭中,我看见一队送亲的人,吹着唢呐,打着挤钹,簇拥着一红衣女子在山路上逶迤而动。他们就这样吹着、打着从垭口下的小路而过。我没有看到新娘的模样,但我猜想她清纯而质朴,平静而适然,也许还带着淡淡的离家忧伤,在落日的余晖下,在唢呐挤钹声中走,走向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在落日沉下的同时,送亲队伍也绕过那棵攥着秘密的高大银杏消失在原始次生林无尽的墨黑里,天边一片血红。这一幕如同梦幻,以至于在今后的日子里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温馨而惆然:我不知这红衣新娘是谁家的女子,又是谁家的媳妇,她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甚至没有看清她的模样,但这一切却有一种魔幻的力量,演绎着人生最本质的故事。
界底的历史就是这样书写,情节雷同而淡然,更伴着深深的沉默。但这沉默的力量却使一个个村寨按照自己的本质和规律走到了今天,势必还将这样走下去。我想到了己下山的落日,在界底的此时,我们叫它落日,而在另一个地方,人们则称它朝阳,其实是同样的东西,它的本质不会因为称谓的改变而改变。这是宇宙万物的性格和规律,像人生,有的东西你是根本无法改变的,比如做人的真诚与虚伪。
晚上,我被安排到小名叫“山哈”的村民家投宿。第二天早上,这个黑脸膛的汉子将塘火烧得通旺。在蔸脑壳飞溅的火星和汉子粗大嗓门的诚邀下,我喝了一斤多包谷烧,醉倒在火塘边。醒来已是傍晚,黑脸膛汉子搓着粗糙的手,咧开大嘴憨笑:你醒了,你醒了,他们可以回去了。他们是谁?我后来知道是寨子上的“赤脚医生”,他们已为我忙了大半天。从床上爬起来,有些头重脚轻,走出木屋,一眼看到的,又是界底的落日。
这个标题是一位七十多岁的土家泼帕在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时说的一句话。我们土家语称老人为泼帕。这位泼帕住在湘西永顺的双凤村,这是一个掩藏在山顶上的古老的土家小村寨。因为偏,因为老,更因为有一种神秘的传承,这里还保留着远古时期茅古斯遗失在时间深处的茅草棕叶的余香,专家学者们称之为原生态。也正是因为要看这原生态的茅古斯,我来到这里。演出开始前,在一片长满宽大毛线蕨的草地里,我走近了这位正在往头上套扎有五根威猛长辫稻草帽子的泼帕。他叫田仁信,演了近七十年茅古斯。我的本意是问他所演的茅古斯到底反映什么,他怔了一下,把头上的长辫扶稳,淡淡地只说了一句话,像在反问:茅古斯,他晓得什么?说这话时,他颧骨高突、清瘦的脸被稻草遮掩着,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随手将插到腋窝下的长稻草锋刃般的尖头掐断,然后拿眼去看远处空蒙的山,再无言语。说实在话,当时我有些失望。等回过头时,血红的太阳正一点点坠入谷底,暮色正沿着山的指缝慢慢渗过来。该是点篝火的时候了。
“嘎其哩,母其哩,惹吧!”随着篝火熊熊的光焰映红了坪坝,一声撕裂暮色的男人沙哑的粗吼乘着火势炸响。那是一种极有穿透力的嗓音,像被粗粝的石头砥磨啃咬过,沧桑中夹着血痂。随着这大意为“大伙搞起事来!”的炸雷般声音的滚动,一群在帕普嘎(老祖先)带领下披裹着稻草、扎着长辫、吊着粗余(男性生殖器)的茅古斯逼进了我的视野。这些演员都是地地道道的毕兹卡(土家人)。白天,他们耕地砍柴、放羊守牛。夜晚,来到这里,像祖先的祖先一样,和着卵石、竹梆的敲击声,在帕普嘎撕裂黑暮的吼嚎下,用青筋暴绽、溅淌着泥巴和汗水的古铜色肢体,用被火光映得血红、又被牢尺(太阳)晒得黑红的脸,演绎着远古混沌时期先祖迁徙狩猎、繁衍生息的历史场景。在这场景中,茅古斯们:
在黑云低垂的墨(天)下,迁徙。
在惨白灼炽的牢尺下,迁徙。
在朦胧的蜀蜀(月亮)、稀疏的西布利(星子)下,迁徙。
在墨翁(打雷)、黑玉拉撇(闪电)、黑则则(下雨)的早布里(冰雹)中,迁徙。
前面有阿杀(陡坎)、泽彭(深潭)挡路,后面有也为(野兽)追逐。那就爬上去,那就涉过去,那就拿着阿巴(石头),去勇敢地时杰(打猎)。要么被猛兽格啊(吃掉),要么把猛兽格啊,格啊猛兽的就成了强健的卵八爹(男人),就有信心和资本举着粗硬硕长的胯下之余,仰天长啸后,在血红的夕阳下,对着美丽的麻麻爹(女人)去抖、去戏、去进入……
这可以说是我所见过的最恣肆、最古野、最粗犷、最张扬、最雄性的表演,它有着摄人心魄的震撼力。而创造这种震撼力的却是眼前这些看上去似乎土头土脑、笨手笨脚的毕兹卡。也许,白天,他们还在为过日子的油盐酱醋发愁;也许,他们之间也在为田界屋址、牛吃秧菜之类的事扯皮争吵,而现在,你看不到这些愁容,更看不到互相敌视的眼光。他们有种超然的默契与谐和,像一棵古老的树上,叶子与叶子,果子与果子,叶子与果子之间的谐和,这种谐和血脉相连,浑然一体。这样冥想的时候,时空陡然间错乱,我眼前呈现的是飞翔的金黄色的稻草,是流淌的金黄色的河流。在这大片大片飞翔和流淌的金黄色中,我看见岩鹰低旋,虎豹狂奔;看见岩浆迸涌,野火噬地;看见一群扎着五根长辫的人形稻草,在低得可以触摸到白云的天空下低旋、狂奔。他们的颜色像迸涌的岩浆,他们的气势像噬地的野火。一切的一切,在这种气势下纷纷退缩。混沌的天地间,只剩下没有倒下的卵八爹,矗在一片焦土之上,身体急剧充血,雄性荷尔蒙恣意奔涌,而远处一片金色的矢菊间,一群美丽的麻麻爹正拿柔眼轻抚着他们,湿润着他们……
这是一种极其原始的力量创造的震撼力,这是一种生命本性的力量在渴求最基本的生存中创造的奇迹。这里面没有理性的成分,更没有代表人类文明结晶的智慧,这是一种纯粹的生命原生态力量的对抗,胜者,生存下来,败者,灭绝消亡。这里我忽然想到田仁信老人对我说的那句话。确实,在人类智慧还处于混沌冥顽状态的蛮荒时期,刚刚直立、只晓得本领地扯草御寒的茅古斯,是根本不晓得用智慧和理性去与恶劣的自然生存环境拼杀的,他们是靠一种纯粹的也可以说是生命最本能的力量去抗击一切的灾难,这在本质上与动物天然求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我隐隐觉得了那位七十多岁的土家泼帕话中所透出的力量。这时我想起了前不久央视播出的专题节目《人与自然》,对中间的一段记忆尤其深刻:在非洲南部广袤的草原上,滚动着汹涌的黑浪,那是成千上万匹角马撒蹄狂奔。拍摄镜头为大广角航拍。一时间,草原上黑涛翻滚,蹄声如雷,气势恢宏。这是角马在迁徙。它们要从开始飘雪的非洲南部迁向温暖的北部,这是生命最本性的力量牵引着它们为了生存而必须完成的基本使命。和茅古斯迁徙一样,角马的前面同样有深水、有高山,后面同样有虎豹狮狼的追击。因此,它们就连睡觉时也站立着,保持着高度警惕。后来,在一本寓言书上,我又看到了关于角马与狮子的故事:角马站立睡觉时,做梦都是同一个内容,那就是明天不能跑在最后,那样,将会被狮子吃掉。狮子做梦也是同一个内容,那就是明天一定要捕到跑在最后的角马,否则,就会饿死。于是,千百年来,广袤草原上都在上映惊心动魄的狮子和角马追逐与被追逐、猎杀与被猎杀的精彩大片。在这样的追逐中,角马和狮子都强壮起来,都逃脱了物种毁灭,成为草原上永恒的风景。
当然,茅古斯没有角马惊人的速度和狮子雄健的体魄,但同样靠上苍赋予的原始本能,一种远远逊色于角马和狮子的原始本能,用迁徙逃避着瘟疫、洪水、天火和寒冷,躲避或者抗击着虎豹狮狼,繁衍生息着。我想他们也像角马一样,时时保持着高度警惕,这是所有动物的一种原始敏锐。他们不可能有刀、有剑、有弩机和箭镞,他们有的只是随手拾捡的枝桠和粗糙的石头。他们可能也在本能地做梦,梦都是同一个内容:躲过虎豹狮狼的追袭。但和角马不同的是,这梦中还有另一个内容,那就是杀死它们。怎么去杀?我的想象有些茫然。这样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蜘蛛和蜜蜂之类的动物。早在那个混沌时期,蜘蛛就能够织出精美绝伦的网坐享其成,蜜蜂也能够垒出至今仍让建筑学家自叹弗如的巢窠抵卸天敌,而茅古斯呢,只能够本领地用断枝残桠和粗糙的石头,用血肉之躯抵御猛兽的侵袭,繁衍生息下来。他们远远没有蜘蛛和蜜蜂的智慧。直到有一天,在混沌无知迷朦之中,在一场血腥的厮杀之后,他们舔着伤口饮毛茹血时,一股冥冥的力量乘着天光猛然撞击了他们的头颅。在一阵眩晕之后,他们蓦地发现尖锐的桠枝,更能刺穿野兽厚厚的皮毛;锋利的石头,使他们在长距离厮杀中更有杀伤力。
于是,在一个清晨或者傍晚,一个茅古斯试着用笨拙的手将枝桠磨尖,将石头磨利,我想人类文明的第一缕曙光便是在这摩擦声中降临的。在这曙光的照耀下,茅古斯用尖锐树枝和锋利石头、用最初的智慧捕获了猎物的同时,也倏地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有虎的尖牙、狮的力量。在这种惊喜下,他们借着天火灸烧着滴血的肉块,享受着饕餮大餐,浓浓的香气在原始森林弥漫。这时,一个茅古斯也许是饱后伸一个懒腰时自然地发出很舒服的“啊嗬”声,也许是另一个茅古斯仍沉湎在与猛兽厮杀或迁徙劳作中本能地发出“嘿嗬”声。总之,这个声音在某天某处的山林河畔响起,从而引诱了一连串的附和。之后,每到这个时候,便有更多的“噢嗬”、“嘿嗬”声在森林响起,此起彼伏,绵绵不绝。这样的时候,便有几个好动的茅古斯随着这声音笨拙地摆动肢体,人类最原始的音乐舞蹈便这样出现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不着边际的想象,也许幼稚荒唐,但我一闭上眼睛,冥冥之中,脑中竟全是这些。现在,学者专家们对茅古斯这个名字的写法和起源还存在很大争议。有的认为是披裹着茅草棕叶的原始人,有的认为是浑身长满粗毛的裸体远古人,有的认为茅古斯其实是“毛故事”或“故事拔帕”,是土家语的汉译音……分歧虽有,但也存在共识:茅古斯乃古戏剧。他们经多方考察后称之为“中国古戏剧的最远源头之一”。茅古斯作为戏剧自然有对话、有情节,还加进了祭奠美丽的女猎神梅山的内容。分歧也罢,争议也好,姑且不去理论,但我想的问题是,这些对话、情节以及梅山在真正意义上的“最远源头”中是不可能有的。于是我又常常陷入冥想之中,想象茅古斯从本领地生存和舞动进化到有对话、有情节的戏剧时,中间必有一个触到艺术神经的茅古斯将之衔接,就像人类从猿进化到真正意义上的人时有类人猿一样。在混沌初开时期,这位天才的茅古斯是谁?我不得而知。自然进化的结果是,当初无知懵懂笨拙的茅古斯不仅像善奔的角马和雄健的狮子一样生存到了现在,而且其智慧远远超过了蜘蛛、蜜蜂这样的自然巧匠,成为这个蓝色星球的主宰。写到这里,我不由想起了一件令我有些震惊的事。前几年在电视台当记者时,我采访过一男一女两位日本学者。他们专程来湘西永顺,就是为了亲眼看看最原始的茅古斯。看表演时,他俩极其专注,一脸的虔诚。表演结束后,他们在接受采访时语出惊人:寻找大和民族的根。因为在日本,他们也发现了用茅草棕叶披裹身子演戏的“毛人”,考证后也被确认是日本最古老的戏剧之一。后来,我又在电视上陆续看见披裹着茅草棕叶之类的人,操着令人瞠目莫辨的语言在跳、在吼,他们是非洲的土著人、美洲的印第安人、大洋洲的毛利人……同样的混沌朦胧,同样的懵懂无知,同样的本性使然,同样创造了生命和文明的奇迹。这一刻我发现,这个蓝色星球上的文明是如此惊人的相通。
茅古斯晓得什么?这是一位演了一辈子茅古斯的土家泼帕对茅古斯的理解和认识,这种理解和认识坦诚率真、平淡如水,但却深入骨髓。因为人类一切的文明,无论多么辉煌与灿烂,都是从生命最原始的本性及未知和无知中脱胎而出,正如余秋雨先生所言:未知和无知并不是愚昧,真正的愚昧是对未知和无知的否认。老人无疑是睿智的。我想,这世上最深奥的东西有时唯一能做深刻阐述的往往只有最坦率、最平淡的语言。
很难有这样的机会,避开被高楼切割的城市,无牵无挂地亲近自然。在司河静默的河滩上,我贪婪地放飞视野,酣畅淋漓地拥抱着真真实实的存在。
仁者喜山,智者乐水。也许我永远弄不清自己是智者还是仁者,抑或什么都不是,只是冥冥之中,总感到有一种潮声冲濯我的每一寸肌肤,让颠沛于市声中的思维鲜活澄沏。这潮声,源于司河,源于脚下这方土地的搏动。因了这一切,命中注定我与司河有一次超乎爱情之上的践约,尽管不知道能否给躁动的心觅到栖息的驿站。
在野味十足的号子声中,橡皮舟起动了。艄公的长篙撑退了对峙的岩崖,思维就随流水翻阅司河的鬼斧神工和沧海桑田。
河风猎猎,自然真实得怀疑自己的存在。
闯滩冲浪已不再溅起我的激情,我的生命之舟已伴随奋进的号子和酸涩的泪水穿越了激流险滩。不是吗?从待业青年,到泥水匠,到乡村代课老师,到工人,到县电视台编辑记者,风风雨雨,已使我习惯了逆境中的漂泊与抗争。大山的脐带,给了我不挠的信念,而我回报大山什么呢?
与司河践约,我渴求打捞长者的箴言。
在清纯透亮的河水中,我随手捞起了一枚卵石。卵石上布满了流纹。细看,这卵石的流纹竟与司河的流程如此神似:逶逶迤迤,九曲回肠。有与大山撞碰的隆起,有与大河交汇的吻痕。千百万年的沧桑变故,全浓缩于掌心这枚小小的卵石里。
我诧异了,是什么力量,镌刻、铸造了这首史诗?让人在肃穆与漫不经心中,读到了司河的博大和精深?
手中的卵石,是你——睿智的司河馈赠我最初的礼物吗?
也许,这一辈子我也读不懂这卵石蕴含的哲理,但由此知道了,生命和奋斗不是孤独的。
践约司河,使我倍感肤浅,使我收敛自满的羽翼重新审视人生的坐标。这不仅仅是那枚灵性卵石赐予我的感悟,还有那默默无语的根。
这根浸泡在河水里,苍白、浮肿,很难让人觉察它们的存在,但根们却穿透坚硬的礁石,支撑着岸边的一片葱郁。
没有人会怀疑岸边古树的伟岸与遒劲,是它们,以万古不变的方式守护司河亘古的流程。但这一切,都源于根,源于浸在水里的根。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难以用常规想象来揣度这些裸根存活的理由,也难以形容它们貌似脆弱的生命力。它们是无言的,抑或是委琐的。它们没有享受鸟的颂辞,露的滋润,但奉献与支撑的,却是这个斑斓世界不可缺少的。
我为自己羞愧。我想起了湘西大山里与命运抗争的父老乡亲。他们永远生活在大山的褶皱里,生生死死,都是悄无声息的。正是这些悄无声息的山民,用血的号子和汗的歌谣,用绽满茧花的手掌和条条硬骨演绎着毕兹卡民族的恢宏历史,使这个民族用雄性的基因去征服一切苦难,去开创辉煌的未来。
是的,一切巨大的力量都是沉默的。
而我,一度有心无心地鄙视、冷淡过他们,在司河,面对在水底静默无声的裸根,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只是这根支撑的大树上一只普通的小鸟,一枚小小的果实……
我屈下男人的双膝,在司河无边的空旷里,为无知忏悔。
在司河,在万仞绝壁之上,我看到了一条路。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呀:利剑般剖开绝壁的胸膛,将司河与村落连为一体。
老艄公告诉我:这是一位老石匠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凿成的。
我无法想象老石匠的模样,也无法知道他是怎样征服绝壁的,但在司河无际的涛声中,我能听到那一声紧一声的敲打声。
“叮当!叮当!”二十年光阴,七千二百个日日夜夜,老石匠就这样重复着单调的旋律,而大山也以同样的旋律应答着,在互答声中,大山的皱纹被抚平了,而老石匠的脊背佝偻了,倒在大山的胸膛上……
在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路出现了。
我蓦然觉得,这路不就是老石匠那紧握铁锤的粗硬手臂吗?伸开的岩指紧紧抓着司河,滔滔流水幻化成汩汩血液,沿手臂的血管,哺养强壮了一个民族的躯体和魂魄。
司河,与你践约,我的生命有了脱胎换骨的快感。你以脐带的形式,将我这个从大山走出来的孩子紧紧拴在你圣洁的母体上,使我一度沉溺巿俗的灵魂,时时醉于家园。
司河,我不能预测生命之舟最后的归宿,但将以诗代歌,为湘西之母剖心吟唱,直到白发苍苍,直到地老天荒……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