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暑

2016-12-08 10:09王浩洪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山花建国风光

→王浩洪



那年大暑

→王浩洪

贫协主席牛风光闷死在了烟炕里。

竹溪湾生产队的烤烟房在离两个湾子都不远的路边上,是个差不多有两层楼高的土砖建筑,人们都叫它“烟炕”。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约热能,烟炕房开一扇窄门,用厚实的榆木板穿成,不开窗户,只在门对面的墙上安一块很小的玻璃,透一点光进来,好看得见挂放和搬移烟篙。房里面的墙是用黄泥浆拌河砂抹的,墙上穿了杉木,上下大约五六层,一层好几排,用来架放烟篙。烟炕门前的场地上,用几根杂木搭了个草棚子,放一张竹床,白天和夜晚,烧炕人可在里面歇息。

牛风光是竹溪湾人,当着三溪湾大队贫协主席,也还是在生产小队劳动,除大队每年给的补助外,小队劳动的工分参加年终分配仍然是其主要收入和生活来源。但是牛风光算大队干部,经常去大队开会。小队长樊志明是个聪明人,虽没有考上大学,但文革前最后一届高中毕业生,在全大队数不出三两个。他怕牛风光在大队开会时特别是在支部书记面前“拱卒子”黑他,在安排农活上常常照顾牛风光,他把这叫作“抚顺”。每年大家黑汗水流地割谷插秧,他都把烧烟炕这个队上最轻松的活儿安排给牛风光,就是樊志明有意“抚顺”的一个例子。

牛风光死的那天正是大暑。“小暑大暑,热死老鼠”,这是一年中酷热的日子,也是三溪湾最难熬的水稻“双抢”的日子。牛风光不是一个人干活时出的事,他是在跟四类分子车上水劳动时被闷死的——下午樊志明安排车上水跟他一起在烟炕上烟。车上水原名车尚水,是他地主老爸给他起的学名,土改时地主老财被镇压了,之后记工时为了简单,名字不知不觉由“尚水”改成了“上水”。这些天,天气格外的炎热,割倒了稻禾的田里,水热得烫脚,人不敢下去,站在田里抱谷像搂着一团火。无论割谷的插秧的还是挑草头的男男女女,在烈日的蒸烤下汗流如注,衣服晒干了又湿透,湿透了又晒干,留下白色的斑斑盐渍。因脱水中暑乃至死人的事屡见不鲜,前两天隔壁的松溪湾就热死了一个女的。

下午出工,社员们对日头正烈的酷热都有些畏惧,磨磨蹭蹭地不肯出来。樊志明三呼五喊,社员们出来后又都坐到了烟炕棚子下,在屋荫里等着排工,不想过早地到田里去。一些妇女则坐在棚子里面扎烟篙,她们一边把烟叶系到竹篙上的麻绳里,一边说着话。这是最后几根烟篙,扎完了她们也得去田里割谷、抱谷或插秧。一会儿,队长樊志明喊完人过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牛风光和大队的民兵连长。队长叫棚子里的女人先停下手。接着对坐在地上的社员们说,趁这会儿太阳太大,先开个斗争会。大家正交头接耳打听要斗哪个,只听见民兵连长吼一声:车上水站出来!车上水就乖乖地从人堆里站起来走到前面。连长又吼一声:捆起来!牛风光就站了出来,这时人们才发现,牛风光手里拿着从烟篙上扯下来的细麻绳子,看见他手里有绳子的人这时才明白,牛风光解绳子是用来捆人的。牛风光用手里的绳子将车上水的双手反到背后捆了。车上水不说话,乖乖地让他捆,只是翻着眼睛看了看队长,好像是问为么事要斗争他。接着,民兵连长对牛风光说,揭发!牛风光就说,四类分子车上水反动本性不改,蓄意破坏革命生产!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牛是农民的宝贝,可是车上水在耖田时用耖齿杀伤了牛的后蹄,队上的一头最得力的黄牯牛不能犁田了。在双抢大会战的紧急关头,胆敢杀伤队里的耕牛,这是什么行为?这是破坏!这是地主阶级向我们贫下中农反攻倒算!车上水这时说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牛风光说,你就是故意的!你把耖纤改短了,就是让耖齿杀牛的后腿。车上水说,那耖纤本来就长了。牛风光说,你胡说!那纤绳一直就那么长,么样到你手里就长了?车上水眼睛不敢看他,但嘴里又嘀咕了一句:原来你用的是老牛,身子长些。意思是我用的牛身子短些,所以要改纤绳。车上水虽说是低着头嘀咕,但这句话大伙儿都听见了,大伙儿便在地上交头接耳嘀咕开了。民兵连长眼见斗争会要塌火,立马一声断喝:还狡辨,抽他嘴巴!牛风光就跳过去,真的抽了车上水一耳光。车上水的脸被抽得像泼了猪血一样红。

斗争会结束,樊志明安排车上水跟着牛风光一起在烟炕上烟叶。队长的安排是有道理的:让贫协主席监督四类分子,不让他单人匹马再搞破坏。

可是,没想到这个四类分子却搞了个天大的破坏:他把贫协主席害死了。

公安局来了两名干部,领头的刑事干警姓简,人们叫他简公安。两人加上大队民兵连长和小队长樊志明一起,成立了破案组。

事情没有人看见,是车上水自己说的。他跟公安干警说,他搭了梯子在烟炕里挂烟篙,牛风光从下面递烟篙。后来只剩底下一层时,他撤出了两架木梯,把外面的烟篙抱进去,让牛风光一个人在里面挂烟篙。他趁牛风光没注意,关上了烟炕的门,把门上的锁扣搭上,还往扣眼里插上了木栓,那木栓是用线吊在锁扣上的,牛风光想出来也拉不开门。这时,炕底原先封存的煤火烧得正旺,炕里的温度很快升高,又没有窗户,牛风光喊不应,出不来,就闷死在里面了。

他们问车上水为什么要害牛风光,他说就因为牛风光扇了他一耳光。

没有人相信车上水的话。

车上水便一次又一次地找队长,找民兵连长,找大队支书,找简公安和来破案的公安干警,一遍又一遍地说是他自己害死了牛风光,要求把自己抓起来法办。可是,不论是队长还是大队书记,不论是民兵连长还是简公安,都不相信他,说你是不是疯了!说你想死没有那么容易!说你想死塘里有水,岸上有绳子,你想让真凶逃避法网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人们不相信车上水谋杀牛风光,是因为有人看到的情况跟他说的不同。车上水说他关死了烟炕的门,然后就去了湾子边上的徐家讨水喝;而这时有个叫孙山花的小学生路过烟炕,给挑草头的她爸送“打尖”的水面,看见烟炕的门是敞开着的。她记着奶奶的话,假使看见外面没人就下到炕坑里拿一块焦炭回家烧煤炉子,但她看见门敞着,知道有人在烟炕里面,就没敢过去。走到湾子头边,她看见车上水在徐家门口的石凳上坐着喝茶呢。送完水面,山花在田里捡了好半天稻穗,回来时看见烟炕的门还是开着的,车上水也还在徐家门口喝茶,她还是没敢过去拿焦炭。可是车上水说,他关了门去徐家喝茶,喝完茶回去,打开门一看,牛风光死了,他就悄悄地跑回家去了。这显然是假话。人们当然相信小学生孙山花,肯定是车上水在扯白。至于他为什么要撒这样一个谎,人们不用深究也想得明白:或许是因为斗多了不想活了;或许是因为女人跟人跑了,觉得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没意思了;也或许是觉得自杀会牵连到女儿的名声,用报复牛风光的办法去死,多少还能给他女儿挣回点颜面。

但是不相信归不相信,既然有人公开承认自己杀人,那对这个人就不能放手,否则,万一案是他作的他又跑了,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更何况车上水起码是案件的重要知情人,人家都自首了,哪里还能让他逍遥法外呢?

不管是不是,得抓。于是,破案组把车上水铐进了局子里。

是谁杀死了牛风光,公安对队里的人一一进行摸底排查。第一个嫌疑对象很快露出了水面。牛风光与牛建国是隔壁邻居,两家平时没看到有多么的好,也没有看到有多么不好。前两年牛建国去了一趟浠水,讨了个女人回来,比他小二十多岁。牛建国在大队窑场烧砖窑,干得好好的,今年却死活不愿再去,找队长说要回来出工。队长问他为么事,他又一句话不说。听在窑上一起做活的人说,有一次牛建国酒喝多了,说总有一天他要把牛风光杀了!他家跟牛风光家都有后院,中间隔了一堵墙,队长带着破案组去牛风光家,看到后院那堵墙上开了一个门。队长问牛风光的女人,女人躲闪了半天才说是牛风光开的,为了方便两家养猪——便于牛风光家的公猪跟牛建国家母猪“搭脚”。这解释显然不能让破案组满意,而且出事那天牛建国是一个人在塝上犁田,那田离烟炕很近,别说来一次关门,就是再来一次把门打开也做得到。自然牛建国就成了嫌疑对象。

民兵把牛建国带到了小队仓库里审问。公安干警和民兵连长坐在上边,牛建国一点也不在乎地承认他早就想杀了牛风光。他说牛风光趁他不在家,夜里跑到他家里强奸了他老婆。牛建国说,老婆不从,牛风光就吓她说,你男人偷了窑场的砖,后面院墙脚下的红砖都是偷来的。还说要批斗我,不让我去窑场做活了。简公安问,你是不是偷了砖?牛建国不好意思,说没拿几块。民兵连长问,没拿几块是几块?他说,说不准,就院墙脚下一层。连长说,那少说也有百把块。牛建国说,我愿意赔钱。连长说,现在赔钱迟了。简公安说,这不是赔钱的事。牛建国问,那是么事?简公安说不说这个,说你杀人的事。牛建国说,我没杀人,我只是想杀人。连长说,那就说你想杀人的事。牛建国就说,我确实很想很想杀掉牛风光,但没有杀成,有人抢先一步帮我杀了他。

牛建国的杀人计划是,由他老婆约牛风光来家里喝酒,把他灌醉,然后扶他去烟炕守夜——烤烟的日子里牛风光要在烟炕旁边的棚子里睡觉,夜里好起来给炕里添煤——然后伺机打开炕门,骗他进炕看温度,把他关在炕里面。

他要是不进去,我就把他推进去。他要是醉过去了,我就把他拖进去。他说。

这个计划也是利用烟炕把牛风光闷死,跟他的死法如出一辙。动机和效果如此统一,牛建国再怎么声明他没有实施这个计划也难排除对他的嫌疑。

公安把牛建国收了监。牛建国问,我没杀人,为么事铐我?简公安说,且不说你杀没杀人,你偷了大队的红砖不是?牛建国说,几块砖也够坐牢?连长说,你还用你老婆腐蚀贫协主席。牛建国说,你放屁!民兵连长姓樊,樊连长扬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说,你祖宗才放屁!

简公安和樊连长把牛建国带走的当天,牛建国的老婆何春花跟着就赶到了县公安局。她见到简公安的第一句话,我来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简公安问她投什么案,她说牛风光是她杀的,要公安局放了牛建国。她说牛风光是个人渣,是狗屎,杀了他是为民除害。他说湾里的女人他都摸遍了,想杀他的人肯定不是一个两个。去年他摸进屋来强行跟她发生关系后,在院子上开了个门,夜里直接从他家后门到她家里来过夜。儿子问她,牛伯怎么总是来家坐呀?何春花怕牛建国晓得了,不愿意再跟牛风光来往,夜里把后门闩了,他来了也不给开门。牛风光就在她儿子读书的问题上整她,不推荐她儿子上高中。她儿子初中毕业后只好在队里出工。

我咽不下这口气!何春花愤愤地说,我陪他睡了,名声坏了,到头来什么好处都没得到,我不杀他,天也要杀他!简公安问她是么样杀的牛风光,她说你们要答应放了牛建国我才坦白。简公安说,只要跟他无关,我们就放了他。她说,这事你们不要牵涉他。简公安说那要看跟他有没有关系。她说,没得关系。简公安说,不能说空话。她就说她是和牛建国约好了晚上叫牛风光喝酒然后害了他,但是,下午她去烟炕约他时,看见他一个人在里面架烟篙,想是个好机会,立刻起了杀心,当即把门关了,还插了木栓。

简公安问她,后来你又去开门了吗?

何春花说,没有。

简公安说,你撒谎。

何春花说,我发誓。关门后我怕得打颤,身子像筛糠,哪还敢再去呀?

那你现在为么不怕呢?简公安问。

我想替牛建国坐牢!她说。

混账!简公安骂一声,便把她跟牛建国关在了一起。

简公安也不相信是何春花或牛建国杀的牛风光,第二天他便又带了年轻的公安干警来到了竹溪湾。刚在队长樊志明家里坐下来,就来了一个叫孙细冬的人,肩上挎着个棉被卷,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了脸盆牙刷牙膏和搪瓷杯子,像个出去修水利的。他一进来,就跪在简公安面前,说你们抓错了人,我才是真正的杀人犯,来自首的。跟着他来的还有一个女人,他拉着那个女人也跪下,说,这是我女人张素娥,又对女人说,你说,你把牛风光欺负你的事都说出来!

女人就哭起来,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诉说。张素娥娘家在松溪湾,一次走娘家回来,路上遇见了牛风光,其实他是在那条松林路上等着她,他早就看上了张素娥,调戏过好几次,都被她拒绝了。牛风光有玩女人的瘾,偏偏越是拒绝他越发上心来劲,不把她搞到手绝不罢休。这天他瞅准了张素娥回娘家这个当儿,上来就要扯她进树林,被她用力推开。牛风光双手一把紧紧箍住,张素娥推不开,情急中弯了膝盖在他裆里顶了一下,把他顶疼了,他恼羞成怒,抓住她,在她脸上左右开弓扇了好几个大耳刮子,打得她眼冒金星,嘴吐鲜血。牛风光骂道,你娘的,不识抬举的东西,我一个贫下中农的主席,想跟你个富农婆娘亲热一下你还推三阻四的!张素娥说,我出身是贫农。牛风光说那是你娘家,你跟孙细冬睡觉你就是富农!牛风光边说边把她拖进林中,强行发生了关系。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吓她,你要是再不识相我明天就开你的斗争会,你偷队里的红苕,这事别人不晓得,我是放在心里的!张素娥没想到她在生产队地里扒几个红苕这一点亏心事也没有瞒过他,一时惊得眼睛发直,脑子里一片空白,让他褪下了裤子。从此以后,牛风光就像一个蚂蟥一样怎么也甩不掉了。夏天他看瓜,要她去瓜棚,秋天看红薯,要她去薯棚。玩过后他还无耻地对她说,你要是不愿来,就叫你的女儿来!

张素娥说,他这是吓我,警告我,我要是不听他的,他真的会去害我女儿。我女儿还只有十六岁。当时我心里好害怕。

孙细冬指着张素娥说,后来我见她经常晚上出去,有时带些红苕或西瓜回来,有时空手,不像都是去偷东西,就打了她一回,她就把这些说出来了。从那天起,我就琢磨着要搞死牛风光。

简公安叫他们站起来,自己却有点坐立不安,他心里涌上来一股怒气,强忍着,压抑着,一脸复杂的表情,问,那你是么样把他弄死的呢?

孙细冬说,他的确想找个机会搞死牛风光,但那天去烟炕并不是去弄死他。这天是牛风光要她老婆晚上跟他到烟炕去,孙细冬不让她去。女人说要不我顺便带点煤回来,屋里没得柴烧。孙细冬把眼睛一瞪说,我就是明明白白地去铲,他也不敢不给!女人说,你去铲?你下午不出工?他说,我就不兴回来喝口水!孙细冬下午挑草头,他叫女人出工带个箢箕放在烟炕的背面,他挑大粪到田里转来就去铲煤。

简公安问,你不知道烟炕还有别人,下午队里安排了车上水跟他上烟?

樊队长这时说话了。他说,那天下午他没有开会,他直接挑大粪到田里去了。

孙细冬继续说,我在烟炕旁边放下空粪桶,捡了两片落在地上的烟叶垫在箢箕里,提过去时没看见别人,牛风光一个人在炕里面上烟。我想机会真好,但我还是不想让他看见我铲煤,就悄悄地把门关上,扣了搭扣,插上木栓,接着往箢箕里甩了几锹煤提回家了。

那你当时是么样想的,没想到这样牛风光会死吗?简公安问。

没有。我不知道烟炕点着了,他说,我当时心里有点紧张,我只想让牛风光出不来,整他一下,出口恶气。

你不是正想要把他弄死么,这是个好机会。

恨的时候的确想杀了他,但这时我没想,只想整他出口气。杀人填命,这个我懂,我还不想死。

你走后又来开过门?

没有。我还来做么事?我想让他在炕里面关一夜,第二天再去打开。

你确定没有再去开烟炕的门?

我确定。孙细冬点头说道。

你现在跟我们走。简公安示意,跟他一起来的年轻干警掏出手铐,铐了孙细冬。

车上水和牛建国、孙细冬都被关着,只有何春花放出来了,理由是她不是主谋,又是受害者。公安局把三个男人分别又审讯了一遍,还是不能确定谁是谋害牛风光的凶手。三个人都争着承认是自己害死了牛风光。牛建国的老婆进来后,牛建国也改了口,说牛风光就是他闷死的,跟他老婆何春花无关。不能确定三个人中谁是凶手,让简公安以及局里的头头们都很头疼。这三个人哪一个都可能是凶手,都有杀人动机,也都承认是自己亲手关了烟炕的门,可是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去打开木门,而小学生孙山花经过时明明看到门是敞开的。案情提到局里讨论时,两种意见争论得面红耳赤。一种意见说,凶手是三个人中的一个,他是在山花走过去之后关了炕门的。虽然车上水在山花经过时在徐家喝茶,但也可能他是在喝了茶以后再回去闷死牛风光的;另外两个人也有可能在山花经过后作案。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可能是三个人合谋作案:车上水故意离开现场,由另两个人一个关门,一个等人死了再去开门,造成牛风光中暑死亡的假象,应该把三个人一起判刑。当然还有别的一些看法,说山花的话也不可信,她可能被胁迫作了伪证;说杀人者另有其人,根本就不是这几个人;说出来开门的另外有人,是这三个人之外的人……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局长做不了决定,最后要简公安再下到湾里调查调查,密切注意,看还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

简公安正要去竹溪湾时,樊志明带着牛风光的老婆来了。樊队长说,牛风光是自己要死的,跟所有的人都没有关系,他女人可以证明。那女人就拿出了省人民医院的病历,诊断牛风光患有脑肿瘤。还出示了一个农药瓶,说牛风光从队里保管室倒了一小瓶农药拿回家来,想喝农药去死,被她发现把药倒掉了。牛风光说,你倒了也没用,要死的办法多得很,我不喝药,我要光荣地死,死了还落个好名声!她说,你做梦,你只有臭名声。他说,我死了得是个烈士。她说,你么样死都是个臭虫!他说,你不信等着,至少也搞个因公殉职。樊队长说,他是把自己关在炕屋里闷死的。简公安不信,说,鬼话,他能自己跑出来插上木栓?队长说,有哪个看见门扣上了木栓?简公安说,他们三个都承认。队长说,那山花来去都看见门开着,哪有从外面插木栓这回事?牛风光是在山花路过后才关门自杀的。

简公安冷笑,那他们三个嫌疑人说的,作何解释?

他们都在扯白。队长说。

为什么?他们有么必要把罪名加到自己头上?简公安问。

他们都恨牛风光。他们想当为民除害的英雄。队长说。

简公安一笑:荒唐!犯人也有抢着当的?

队长嘿嘿一笑,不做声了。

从公安局出来,樊志明带着牛风光的老婆,去了地区报社。

第二天,地区报纸在头版左下角登载了一条消息,题目是:贫协主席勇战酷暑因公殉职。说的是三溪湾大队贫协主席牛风光不畏癌症剧痛折磨,酷暑不休,主动到高温酷热的烟炕上烟,终因眩晕昏迷倒在工作岗位上。他的革命精神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简公安看到报道后又冷笑,想这樊志明也还真是个人物,一个疑点重重的谋杀案,在他那里一会儿变成了自杀案,一会儿又变成了因公殉职。他竟把一个众人不齿的败类妆扮成了英雄!

他想,不管你么样变法,这案子我还是按自己的主意办。

但是他没想到,没过两天,局里通知他,把所有跟牛风光案有关的人全部释放了。

他问局长,放了人,这杀人案还怎么结?

局长一脸不高兴:人都放了,哪还有什么杀人案?你这脑袋,怎么一根筋!

他明白了,这案是不让立了。

牛风光因公殉职一事由大队到公社到县里层层上报,他老婆每年到公社民政干事或乡民政助理那里领一笔县民政局发给的抚恤金。

许多年以后。

一天,已经从副局长职位上退休的简公安收到一封挂号信件,信上地址是三溪湾村竹溪湾小组。拆开一看,是原来的生产队长樊志明写来的。信的正文如下:

尊敬的简副局长:

我知道你已经退职不当副局长了,我还是要这样称呼你,尽管你可能不喜欢人们还称呼你的职务。

从那年的牛风光案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聊聊,但是由于我们身份悬殊,难得见面,也因为当事人还在世上,怕给他们带来麻烦,也怕你作为局长会很为难。现在,这个案子的所有知情人都已离世,只有我还活着。车上水前年心脏病发死了,牛建国去给东莞打工的儿子媳妇带孙子,在街上被车撞了,瘫在床上,拖到去年才死。孙细冬从看守所回来后精神错乱,时好时坏,一到春天就发病,发病就打老婆,然后到处乱躲,说是公安又来了,七八年前跑出湾去再也没有回来,估计也不在人世了。我活着,但也没多久了,我已经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医生说还有半年的存活期。这也是我下定决心跟你写这封信的原因——我不愿让你对一个没有办完的案子不明不白,留下遗憾,我也不愿把一个不必保守的秘密带到坟墓里去。

牛风光是怎么死的我心里清楚,你抓去的三个人心里也清楚,但是牛风光是谁杀死的却说不清楚。这么多年这件事一直梗在我心里,我想来想去,牛风光不是被我们中的哪一个人杀死的,最多只能说他是被我们一起杀死的,但我们又的确不曾合谋。我最后得出的结论,他是被“憎恶”杀死的,听说有个外国人把这叫作“集体无意识”。我把真相说给你,你分析一下,看牛风光是不是被这“集体无意识”杀死的。那天下午,我从田里上来,到后畈去看第二天要插秧的田整得么样,路过烟炕,顺便上前看看。这时,外面地上的烟篙都搬进炕屋里了,牛风光一个人在里面往木梁上放最后一排烟篙。我不知道牛风光在里面,只看见车上水猫着腰站在炕坑里捅炉子,看样子火已经烧着多时了。我见炕门开着,就对他说,你敞着门烧?意思是浪费了热量。他只抬头朝门瞟了一眼,那意思,后来他说是对我示意牛风光还在里面,可我觉得他是听了我的话后下意识的反应。我便走过去,关了门,还顺手把吊在搭扣上的木栓插上了。我走了车上水应该晓得门不能关上,但他没有去开门,后来他却说他没有看到门被关上,说他在我走后去徐家喝茶并不是故意的。我跟他说不清楚。其实在回去的路上我自己心里也是有一点疑惑的——我没有看见牛风光。意识到他可能在炕里面,但是我没有转回去,只是想车上水还在那里,牛风光要是在里面车上水也会把门打开。车上水没有救他,但出事后搞假自首的主意却是他提出来的,他对我说,他愿意去自首,我一时好感动,以为他是为了庇护我。可是我问他,他却说不是。我问他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他说想死未必就死得了。我说你把屎盆子扣在头上那还不死?他说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早舒服。是他自首的主意启发了我,我才导演了后来的故事。我在去后畈的路上遇见了牛建国,他是去烟炕找牛风光,他家卖了猪,回了肉,叫他晚上到家里喝酒,其实他是要实施他的计划搞死他。我问他去哪,他对我扯白,说去喝口水。后来他对我说了实情,他去烟炕时,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车上水不在,也没看见牛风光,他信手打开了炕门,发现牛风光倒在门边的地上,一只手摊着一只手还抠着门板,半边身子斜靠在墙上。最后的一排烟篙只剩几根没有挂完,架上的烟篙快要排到门边上了。炕房里面热浪扑人,牛建国蹲下身子,一只脚门外一只脚门里。他用手搡一下,牛风光没有反应,他把另一只脚也收进去,又用力搡了一下,牛风光的两只手突然痉挛起来,把牛建国吓了一跳。本来,他可以把他拖出来,但是牛建国不想,这一吓更是鬼使神差,他意识到的不是救他而是赶快逃走。他蹦了出来,关上门,却没忘记往扣眼里插栓子。我想他是下意识里觉得应该装成没来过的样子。他对我说,他回到田里后,心里一阵窃喜,脑子里痛快地蹦出了两个字:天杀!

孙细冬是最后一个来找牛风光的。这时牛风光可能死了多时了。他打开门一看,吓得撒腿就跑。连门也忘了关。孙细冬是富农成分,胆子小,出事后我找他去搞假自首,那会儿他都没有说他那天到过烟炕,看见死了的牛风光。直到多少年后我去看他他才说了实话——那天他也看见死了的牛风光。开始,他是不愿去自首的,他女人说,你要是不去我去!他这才勉强同意,但他还是没承认有杀人目的,只说他是想整一整牛风光。

现在你可能猜到了,这三个人的假自首都是我动员的,你想得没错。不过还有五年级小学生孙山花的证言也经过了我的导演。那天山花给她爸送吃的,去时也看了烟炕,那时门其实是关着的,她等她爸把一碗水面吃完,还在田里捡了一会儿稻穗。她拿着碗转来时才看到门是敞开着的。是我要她说来去都看见门开着。我想要把水搅浑。山花也不是怕我才听我的,她大姐就被牛风光欺负过。

牛风光的死是第二天早上他老婆发现的,这你早就知道。但你不知道她老婆早上先去了一个女人家。那女人的男人在大队窑场做工,是牛建国回来后队里换他去的。牛风光隔三岔五在那女人家过夜。他老婆去找他,是想警告那个女人别跟他来往,也想给牛风光点颜色看。她找了个借口敲开那女人的门,没有找到他,还被那女人指鸡骂狗呛了一肚子阴火。她想牛风光这两天烧炕,可能早早起来到烟炕上去了,便一路寻来。这时的炕门是昨天被孙细冬最后打开了的,她见门开着,进去一看,惊得大叫了起来。

其实,这女人对牛风光心里也是恨的。车上水、牛建国和孙细冬被关后,是她找到我说要把他们捞出来,说害牛风光的未必就是他们,他几个冤枉。我问会是哪个,她说哪晓得。我说这恨牛风光的人太多了,搞不清楚。她说,这人死了不说,还落个坏名声。我说就是呀,只怪他太浑了。她说往后我一个女人拖三个小伢么样过日子?我说想个法子呀,让牛风光名声好听你们还能得点救济。她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我说你要听我的就有。所以我在导演了三个男人的假自首后,又跟她一起把牛风光搞成了因公殉职的英雄。我在跟你写这封信时,还在一直犹豫,担心你会不会把我这封信公开,那样的话,牛风光的英雄光环就会破灭,这对那个女人来说,除了钱,也意味着今后的生活无着。

所以,作为一个垂死之人,我郑重恳求你,你一定要做到,这封信到你为止,案情真相你要永远保密,带进坟墓;作为一个垂死之人,我还要请求你的原谅,由于我的捣乱,使你的破案工作未能进行下去,或者说偏离了方向,这可能对你的进步造成了某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影响。

简副局长,我知道现在你一定会觉得,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我所管辖的、也是我赖以生存的群体。我坦白地告诉你,我没有那么高大,我也不是为了他们三个人。他们三个人都有杀人之心,其中有两个是四类分子,就当时的观念和风气,让他们坐几年甚至几十年牢我们贫下中农都不会心疼。虽然我也有伸张正义的良心,见不得牛风光平白无故地欺侮别人,但那也不足以令我容忍杀人犯罪。我冒险掩盖事件真相,是因为,我比他们还恨牛风光。竹溪湾人都知道我老婆是自杀的,可他们不晓得,她其实就是被牛风光害死的。要是没有牛风光,她可能今天还活着。那年冬天,我在山里修水库,牛风光在家里纠缠我老婆,那天我回家来,她支支吾吾地把牛风光强迫她的事说了,我顺手抄起桌上的擀面杖,要去敲碎牛风光的筒子骨,老婆却死死箍住我的腰不让出门,求我莫去得罪他。她说反正他又没有得手,找个机会说句狠话就算了。我问她,真没得手?她说,真没有。我说,你说没得手,为么事每次跟我之后你都要洗身子?以前你不是这样。她说,我就是觉得身上脏。我老婆本来就有点太爱干净的毛病,这事之后,她总是觉得牛风光的身子挨了她,把她的身子弄脏了。没过多久,医生说她得了自闭症,就是现在说的抑郁症。她从此拒绝跟我同床,也不跟人交往说话,不能出工下地做农活,最后连在家做饭的能力也丧失了。她对我说她是个废人,活着是个累赘……在一个月圆之夜,趁我不在家里,一个人摸进了水塘,就那样死了。我对牛风光的仇恨,比那进去的三个人都大,但大暑那天,我关烟炕的榆木门也的确不是有意的。不过当时我不能承认,不然的话,我有一百张嘴巴也辩不明白,必死无疑。

简副局长,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不再记起来,可是我一直没有忘怀。现在我把事情真相和盘托出,不是要向你表明我是一个多么正直的人,而是想让自己死得坦然。这件事本身有么意义,我不想探究,我也劝你不要探究。它也许能说明什么什么问题,说明这个那个道理,也许什么都不能说明。它只说明,我们曾经有过那样的经历。

请你不要来看我,我想我已经把要说的都说清楚了,你也不会还有什么疑问。再说,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且,是安详地离开的。

简公安仔细地看了看写信的日期,正是半年以前。

信一定不是他寄出来的。他想。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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