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浩
北正街往事
→南宫浩
我的头发很乱
这条街道很脏
你离开时便是这样
很多年来也一直是这样
你的手指冰凉
你的眼神迷惘
像是在看着我
又像是在眺望我身后的远方
你总是怪我
喜怒无常
却不知道那是因为我
失去了故乡
我叫黄婉。我住在北正街。龙安叫我“小碗豆”,我是北正街上的小豌豆。
我是龙安的女朋友,至少一直以来我自己是这么认为。我从十二岁开始就认为自己是龙安的女朋友。那时候,我以为龙安会爱我一辈子,而且只爱我一个。从小我就认为我是月亮上的孩子,总有一天龙安会驾着宇宙飞船披荆斩棘跋山涉水到我们约定的那棵树下来接我。
小时候,我是一个傻姑娘。实在是傻。
听大人说,吃了水果不吐籽,那籽会从肚脐眼里长出树芽来。有一回我吃苹果的时候不小心把籽吞进去了,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天天翻衣服看肚脐眼,担心里面会长出一棵苹果树来。
小学二年级郊游,我说,不能拿手指指路边的坟,否则那个手指会烂掉。龙安为了表示他的勇敢,偏指给我看。我吓坏了,一脸同情急切地说,要想消灾化难,除非把那个手指头放在鞋底踩一下,然后在嘴里咬一下,然后再踩,再咬,如是七次……龙安满不在乎,我都急哭了。看我那么认真,龙安就只好先踩后咬,再踩再咬,弄得满嘴都是泥。
那时候我以为天安门有几百层楼那么高,我以为湘江是世界上最大的河流……
我以为每个女人刚生下来的时候肚里都有个肉球球,随着身体长大,肉球球也慢慢变大,最后长到二十来岁,肚里的肉球球也变成了小婴孩,于是便结婚,于是就把小婴孩生下来了!最可笑的是,我那时居然知道胎教,认为自己肚里也有一个没成型的“宝宝”,时常对着肚子说什么“宝宝啊,妈妈在跟你说话呢”之类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
北正街旁有一株老樟树,树下有一间小平房,龙安一个人住在里面。
推门进去便看见一面镜子,不能同时照五官,只能照见局部。我总感觉自己的脸是碎的,像毕加索的画。龙安很邋遢,但是他穿很贵的鞋。龙安常说:“鞋是半身衣。”但他永远只有一双鞋。天天穿,穿烂了,丢掉。换一双,又是天天穿。他总在擦鞋。龙安的脚好臭。他的床底下有一个帆布包,里面都是兵器——钢管啊,扁铁啊,裁纸刀之类的——龙安从小喜欢打架,还横直不带我去,气死我了!屋子里还有一个吊着的沙袋,是我和他一起骑单车跑到河边头灌的沙子。开始他只能踢得沙袋晃两晃,后来他一脚能踢得飞起,而我则可以把他的枕头打得飞起。龙安的床铺很小,下雨天,龙安睡觉只能睡成S型。因为屋顶有两处漏雨,一处在前胸,一处在腿弯弯。接雨水的塑料盆里要垫上抹布或者毛巾,这样雨水就不会溅出来——龙安说的。他洗过的衣服大多是挂在屋里阴干的,因为挂在外面天一断黑就被别人顺走了。龙安给他的屋子起了个名字叫“滴水洞”,和毛主席住过的地方同名。
我每天去上学的时候要路过滴水洞,我每次都捶门。听见他在床上喊:“哪个咯?”我就憋着笑一溜烟跑了。这个游戏玩了好多年了,我怎么丝毫不厌倦呢?龙安老跟我说:“北正街的那个疯子今早上又来敲门,气死我了!下次被我抓住,非打得他喊娘不可!”我便在心里笑。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其实龙安早就知道是我干的,只是不肯揭穿罢了。我真是傻透了。
我叫龙安。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妈。我爸爸是个锅炉工,是个酒鬼。他年轻时唱过戏,进过文艺宣传队,似乎风光过一段日子。后来文革时他当了造反派,据说表现比较活跃,从此没了出头之日。我是被他打大的。自从十三岁那年我拿起火钳跟他干了一场之后,他便不大敢对我动手了。
黄婉是我家邻居祝娭毑的孙女。她们的屋是北正街上最老式的房子,据说是解放前一个名角的小公馆。两层小楼,有一个小小的庭院。大门上的漆皮都脱落得差不多了,铜质的门环亮晶晶的。院墙外脱落了的灰壁上长满了苔藓,砖缝里偶尔长出一株不知名的植物,着些繁花,像一幅色彩鲜明的油画。
从小我就带着黄婉在北正街上玩,她从来没见过她的爸妈。可能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我对她特别好,就像亲妹妹一样。我带她滚铁环,玩弹子,躲摸子。我刚学会骑单车的三角架,便驮着她穿行于北正街的每个角落。她常常问:“安哥哥,你会开宇宙飞船吗?”我说会,但是现在我买不起宇宙飞船。她便说:“那我长大以后,你要开宇宙飞船来接我,好不?”我说好。她就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安哥哥、安哥哥”地叫唤。有时候她叫我一声,我便问:“干什么?”她茫茫然的,也不知道要我干什么。过了一会,又“安哥哥、安哥哥”地叫唤起来。她叫我的名字只是一种习惯,很多年来一直是这样。
她对我也很好,像对亲哥哥一样的好。小时候我最喜欢吃酒心巧克力。她才五六岁的时候,北正街上有人结婚。人家根本不认得她,她也跑去在婚礼上混了一天,摸了不少水果糖,但酒心巧克力一直没能搞到手。到了半夜闹完了洞房她还不走。人家问她何解不走,她便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安哥哥想吃糖。”人家大笑,觉得她可爱,便抓了一把糖给她。她揣了那把糖还是不肯走,人家又问她。她拿脚画着地,噘着嘴说:“安哥哥喜欢吃酒心巧克力。”就这样,终于把酒心巧克力弄到了手。
精瘦的她看起来很怯懦的样子,其实胆子大得很。
记得有一次我骑摩托车驮着她,在东风广场附近被另一辆摩托车撞倒了。我和对方吵起来,没两句就动手打了起来。身体接触后我发现对方体重接近一百八十斤,极可能是名运动员。他一只手抓我的衣服领口我基本动不了。看到情况对我不利,豌豆急了,她死命地用拳头敲击他的安全帽,可想而知,那正宗叫隔靴搔痒。我想笑,但我发现自己也和她一样无能为力,我的双手都被对方缚住,没法去拔裤腿里的三角刮刀,情急下大叫她拿地上的砖头。
她急忙到地上找了一块比她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砖头,对着那家伙的安全帽砸了下去,看着她的傻样我又一次想笑。运动员一边跟我纠缠一边回头冲小碗豆吼:“你个小崽子,你再来我一巴掌拍死你!”她被吓到了,退后了好几步。我急忙给她打气说你不要怕,拿大砖头,越大越好。说这话时我已被那家伙摔倒在地,但他的安全帽也被甩落在一边。小碗豆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块很大的水泥块,压在我上面的那家伙也发现了。他想站起来,被我死命抱住。我涨红了脸对小碗豆说“砸”,她就真砸了下去——应该说是放下去的,她没有力气举起那么大的水泥块,可也只一下,那家伙就不动了。
我急忙爬起来发动摩托车想跑,想不到她没事似的不但不想逃,还低下头对那家伙说,“你不要装死,我知道你没死……”急得我一把拖着她的手上了摩托车。小碗豆搂着我的腰说:“安哥哥,别怕,有什么事我扛着。”
北正街是一条站在中间两头都望不到边的长街。在我的印象里,这条街原本铺着油光水滑的麻石板,由于年代久远,麻石板坑洼崎岖,骑单车很不方便,感觉像骑着椭圆形的轮子。小时候觉得这条街漫无边际,脚走痛还望不到岸。沿路数不清的电子游戏室和粉铺,还有卖蒸饺的、卖糖油粑粑的、卖刮凉粉的、卖兰花干子和臭干子的,还有专门卖扣子卖针线的小铺子。北正街的北头有一座工人文化宫,不大,但设施齐全。有一家电影院、一座游泳池和一个舞厅。那个年代的人民群众对娱乐生活要求不高,有了这几样就十分欢欣鼓舞百般喜出望外了。我记忆犹新的是,游完泳出来特别饿,吃一碗滴了几滴麻油的刮凉粉便使人肠胃通泰,着实韵味。长期逗留在工人文化宫里正儿八经的工人很少,大多数人形迹可疑,属于抓进去不用审直接就拘留保证不会被冤枉的那种。
文化宫往北一百多米有一家百货商场叫“建湘”,大人一说起家里要添置什么物件,就会说:“去建湘咯,建湘有货。”感觉什么东西都有得卖似的。尽管营业员的服务态度极为恶劣,但是人们并不在乎,还是一如既往地去买东西。没办法,因为除此一家,附近别无他处可去。
再往北走,出口子就是湘春路了。那是马路,不能叫街。马路、街道、巷子,三者是有区别的,我们从小就分得很清。
往南是个十字路口,叫做“头卡子”。头卡子有个菜市场。特别热闹,一天到晚吆喝喧天。我还记得一个冬夜,我和安哥哥穿越这个菜场时的情景,脚下的雪发出欢快的低吟声,周围没有一个人,冷空气里弥漫着臭鱼烂虾和菜叶子的味道,很好闻。
头卡子往南还有一家著名粉店叫“邋遢”,最受欢迎的码子是酱汁肉和雪里蕻。老板是个老头子,四个崽性格都还比较一致,都爱吵架,也并不放让。兄弟间、妯娌间、夫妻间,芝麻大的事可以吵成天大。不仅从不避讳顾客,有时还请顾客评理。使起性子来,摔铲子砸锅也成了常事。听安哥哥说店里还出现过飞刀,可惜我并未亲眼看见过。
再往南走就冷清下来了,都是些不知名的小铺面。煤店,米店,五金店,修伞店,补鞋店。
由于北正街毗邻河边头,所以这个菜市场时常会有人提着网兜卖河鲜。脚鱼,刁子鱼,黄鸭叫,河虾。虾堆里常夹杂几条当地人叫做“鱼嫩子”的小鱼仔,令人意外,却欣喜。
有一位湖南话唤作“堂客”的中年阿姨炸的鱼嫩子是我和安哥哥最喜欢吃的。一只平底锅,刷上薄薄一层油。把剖了肚子的鱼嫩子放到面糊里过一下,鱼身上就裹了薄薄的面粉糊,放入平底锅将一面慢慢煎熟、翻边,再将另一面慢慢煎熟——焦黄,嘣脆,喷香!安哥哥手里有了零钱,就带我去吃。他总是突然会有点钱,因为他经常捡废铜烂铁卖给废品站。他还去建筑工地偷过铐锁,五毛钱一个卖给收废品的。我几次要参加他的行动,都被他拒绝了。“细妹子,莫搞这些鬼名堂。”但他自己却长期搞鬼名堂,哼!
安哥哥被抓过一次。他跟我说,在总工会院子里的印刷厂偷铅字的时候,他被保卫科抓住了。
“那不拐场哒?怎么办呢?”
“呵呵,铅字值不了几个钱,再说那个印刷厂本来就要废弃了,这个事可大可小。大呢?往派出所送,拘留几天。小呢,打一顿,罚点款了难。”
“他们,打你了?”
“没打。我从头至尾没有扮矮,一扮矮肯定就会挨打。”
“什么叫‘扮矮’?”
“扮矮就是服行、服软、认输的意思。他们晓得我的底岸,不敢打我。”
“‘底岸’又是什么?”
“底岸就是你的身份、背景。在社会上有没有名号,有没有人罩你?”
“他们晓得你是谁啊?”
“他们晓得我是谁,所以就不敢动我了。但我交了一笔罚款才出来的。”
“安哥哥,我有底岸吗?”
“你也有。你的底岸就是你娭毑,还有我。”
碗豆的妈妈回来了!
她妈妈的归来使我突然明白,我们不是一类人。
那是寒假的一个下午,刚刚下过一场雪,北正街上的屋檐下挂着一根根冰凌子,老樟树的叶子冻成了壳。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优雅与高贵,而且定义非常明确。眼前的这个女人穿着浅黄色的旗袍,亭亭而立,宛如雪地里一束冻僵了的阳光。小碗豆跟她长得很像,只是更黑些,瘦些。
她对祝娭毑很恭敬。祝娭毑却很冷淡。后来,她和祝娭毑都抹了眼泪。
她拥抱了豌豆。
豌豆任由她搂着,眼睛木木地看着天空。
她要带黄婉回北京读书,碗豆不肯去,死活不肯。
后来,她便跨上小汽车走了。
再后来,我问小碗豆:“你为什么不去北京呀?”
小碗豆想了想,说:“我,我舍不得娭毑。再说,我明年就要初中毕业了。奶奶说,这个时候转学会影响学习成绩的。”
小碗豆,真是一颗傻豌豆。
龙安老是说我傻,其实他才是真的傻。
唉——龙安哪里知道,我是因为他才不肯离开。
我知道,我若去了北京,就见不到他了。
北京,只有天安门,但没有龙安。
我不是北京人,我是北正街上的小豌豆,月亮上的孩子。总有一天,龙安会驾着宇宙飞船披荆斩棘跋山涉水到我们约定的那棵树下来接我。
那天我过生日。龙安请我吃“半山亭”的煎饺。
他端着下巴看了我好久好久,痴痴呆呆的。我突然感觉到异样的情绪,心砰砰直跳。这时,龙安要我把眼睛闭上,我满心欢喜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嘴唇碰到了柔软的东西,却是一阵冰凉。睁眼一看,原来他去隔壁的“红梅冷饮店”买了一只冰淇淋给我吃。
我吃着心仪已久的蛋筒冰淇淋,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这蠢东西,气死我了!
祝娭毑告诉我,小豌豆终于还是去了北京。她的妈妈给她办了北京户口。
小碗豆常常给我写信。
她告诉我,北京的湖面上竟然可以滑冰,是真正的冰。
她在北京竟然还有一个外婆。
我的天!她外婆快八十的人了居然能说三国外语,看原版《资本论》,没事拉拉小提琴。
阳台上栽着兰花,院子里养着孔雀。
她终于看到了天安门,还哭了脸,因为天安门远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雄伟高大。
呵呵,这个傻妹子!
北京太大了,我老是分不清方向。人家告诉我往东,我老是要问是向左,还是向右?我不敢多问他们,我学不会儿化音,他们看外地人的眼神总让我心慌。
外婆想教我写篆书,但我总也写不好。妈妈想教我唱昆曲,我不想学。
这里吃不到正宗的刮凉粉和兰花干子,即便在湘菜馆子里吃碗米粉,也感觉不出多韵味。
我住的地方离首都机场不远,每天看见好多飞机飞向远方,只是不晓得哪一架是飞往长沙?
我待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城市,一点想法也没有。没有底岸,我是身份明确的外地人。
我的故乡在长沙的那条鱼龙混杂乱七八糟的街上。北正街,我喜欢你的乱七八糟,我爱你的每一条麻石板和每一粒灰尘。总有一天我会要回去,希望你的每一条麻石板和每一粒灰尘原样都在。
本学期有个新生来自长沙,可惜并不住在北正街。不然我会要问问,龙安屋旁的那棵老樟树,今年开花了没有?
黄婉离开后的某一年冬天,祝娭毑去世了。
那一年的长沙,“旧城改造”的擂鼓愈迫愈近,北正街的每一面墙上都写上了一个斗大的“拆”字。要不了多久,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要离开。
当一个人永远离开时,人们才会真正地谈论起她的出身传奇。否则我怎么会现在才知道,祝娭毑居然是解放前的长沙梨园行数一数二的名角。
敲锣打鼓的丧礼上,黄婉的妈妈再次出现。没有泪水,没有哭号,但她的背影可以让你感觉到她的哀伤。灵堂里,欢乐的人们搓麻将、K歌、扯四季乱谈,乱哄哄闹成一片。她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在祝娭毑的灵前站立了许久,与周遭的人群格格不入。
有那么一瞬间,黄婉的妈妈从我身边走过时。我想站起身向她打个招呼,问问她关于豌豆的近况,或者北京的天气什么的,甚或谈谈我的父亲。但我终究没敢站起身来。
她的背影一步步远离,走出了北正街。我仿佛看见周围的墙壁一片片地垮塌下来……
写于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北正街拆除一周年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