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卫(苗族)
打铁的父亲被抓了
→江月卫(苗族)
那天,我和几个哥们从派出所把父亲接到家里时,中央五台正在播出一档举重的赛事节目,不太说话的父亲突然说道,可惜了,是做铁匠的胚子啊!一起看电视的几个哥们哑然失笑,不知怎么附和父亲才好。父亲就因为打铁惹祸才被派出所抓去的。妻子急忙抓起桌上的水果递给父亲,算是解了围。
父亲这样的感叹不只一次,只要看到举重他就会发牢骚。他说,怎么这么无聊,国家怎么组织打赌举重?他还说,如果在他年轻的时候也搞这事,他肯定能拿第一。听村上的人讲,父亲十七八岁的时候,双手能举起一担谷,能从一华里外的田里举着走回家里。爷爷见父亲手劲好,便要他学打铁。
打铁是我们村子里三大手艺之一,还有两大手艺是木匠和裁缝。村子里的人信奉一句老话叫“养崽不学艺,挑断撮箕系”,意思是不学一行手艺,就只有在农村干一辈子的苦力活,吃不上快活饭。因此,我们整个村寨的人基本上都有一门手艺,如篾匠、石匠、桶匠等。自给自足在村子里得到了充分体现,不出村寨,生活八年十年不成问题。
父亲拜了铁匠师傅。铁匠师傅是远近五十华里有名的申达子,擅长打各种刀具,钢火把握得特别到位,刀口吹发可断。听村上人讲,我爷爷也曾想跟申达子学徒,可是申达子不收,说我爷爷长得瘦骨嶙峋的,风吹就要倒,哪是打铁的料。爷爷后来学了裁缝,但那把裁缝剪是申达子亲手打的,爷爷珍爱有加,到哪家缝衣服,缝纫机可放在主人家里过夜,那把裁缝剪他一定会随身携带。即便是有人上门来接师傅,那缝纫机贵得多,他都大大方方让人家先扛去,裁缝剪他却亲手后面拿去。
我爹比别人多学了三年,不是父亲笨,而是申达子对父亲要求特别高,这是父亲自己说的。就拿引锤这事来说吧,申达子拿小锤在前面引,父亲拿大锤在后面跟,就这点规范性动作,他就搞了两年。这也是我爹抬不起头的地方。小弟王在父亲学了两年后才去学的,按理排在我爹后面,可小弟王却先出了师。我说,这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小弟王比你聪明。父亲没有反驳,也拿不出什么话来反驳,重复了我说的一句话,是的,比我聪明。语气里明显带有不屑。
在小弟王出师的那一年,父亲回家过年时,申达子递了一把杀猪刀给我爹拿回家,爷爷不会杀猪,杀猪的师傅自己是有刀的,可父亲拿了刀回家,爷爷还是要显摆一下,对杀猪的师傅吹牛说,你看我崽打的这刀怎么样?好用啵?杀猪的师傅接过刀用了就不肯退了,说这刀好使,他买了。爷爷说,买什么买,儿子打的,你看得起拿去用就是。父亲刚要开口说不,爷爷又说拿去吧,他现在还没学会做盒子,你自己找个盒子装就是。
晚上父亲给爷爷说了好多打铁的事情……爹,你知道打铁最关键是什么吗?
爷爷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父亲,笑了笑。奶奶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爷爷,也笑了笑。奶奶说,最后的钢火。
爷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爷爷把烟嘴往口里塞去,烟头亮了一下,随即一口白烟吐出。爷爷这才说道,好用就行了。有个故事不是说一个人学打剪刀,打只学了半年,但是上钢火用了三年。
父亲说,申达子给他说过,上钢火最少也得二十次,而且每次都不一样,难就难在这里。
没有那么简单的,申达子带过二十多个徒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徒弟真正学到他的手艺。
父亲问,有这么难?
那也不是,老话说铁匠没样,边打边像,有些东西只能悟,学是学不来的,你以为是一加一等于二?爷爷说完就背着手进屋去了。奶奶对父亲说,你一定学得来。
父亲望着远处的天空,一轮明月孤独地挂在天空。
父亲跟申达子学了五年还没出师,如果不是申达子突然中风,我猜想我爹还会继续学下去。申达子中风后,虽然眼歪嘴斜口齿不清,但还下蛮叫了我爹吃钢水的最后两招。村上的人说,申达子带了二十多个徒弟,真正学到了他的手艺的就是我爹。
父亲的铁铁匠铺设在村口,离寨子隔三丘田埂。那是为了防火的需要,因为整个村寨都是吊脚木屋。铁匠铺和路边的临时厕所没什么两样,甚至说厕所还好些,至少人家还是用水泥砖砌的。铁匠铺只是用那些废弃的木板钉着。上面盖的也只是破旧的石棉瓦,由于时间久远,石棉瓦通了许多洞。门的左边挂着一个招牌,写着铁匠铺的名字。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即使仔细去看,你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来打铁的问父亲,他只是笑笑,拿了粉笔,在你拿去的铁胚上做一个记号,却不回答人家的问话。看着父亲只是简单地做一个记号,并不认真记全。来打铁的人就问,好了?似乎有点信不过。父亲点点头。来打铁的都是慕名而来的,大家都信得过父亲的手艺,特别是他打的剪刀,不光钢火好,而且好用。和申达子的没什么两样。有的甚至不惜跑四五十里路。
铁匠铺里的行当很简单。一只沾满煤灰的风箱,一尊脊背乌黑锃亮大而笨的砧子,一副铁架上捧着的一膛炉火,还有几把铁锤和火钳。连小偷也不会偷这些东西。
那拉风箱的徒弟是大哥炳,也不过就十六七岁。只见父亲左手握一把火钳,右手握一只小铁锤。他把通红的铁块儿放到铁砧上,自己先敲两下,引大哥炳把大锤砸向他指点过的地方。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指向哪里打向哪里,是铁匠们的二重奏。于是,铁块儿就在父亲和大哥炳的锤打下成了面条儿,不一会面条儿就变成了各种农具。
父亲打的菜刀参加县里的手艺大比武得了一等奖后,他就有了品牌意识,就用铁錾头在他打制的刀具上刻上“李记”二字。铁匠的印记就是自己的人格和信誉。“李记”是父亲的姓,只是没几个人知道他姓李,反而对他的名声带来了影响。有人建议打上“毛大钢”三个字,这是父亲的小名,大部分人都知道,也是这么叫他的。这些人想当然,以为“李记”二字像盖章那样盖上去就是,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印记只能一笔一画地刻上去,字越简单越好,好在那时的人们讲诚信不乱来,否则会造假成风的。因为父亲的“李记”二字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不是个个字都一样的。后来,父亲经过多次实验,真的就制造了一枚钢的印章,每次刀具制成后,父亲就会用钢印章在刀上敲一下,“毛大钢”几个字就立马刻在了刀上,且每把刀上的印都是一样的。
刻了“毛大钢”几个字的刀具特别好卖,不管是菜刀还是柴刀,杀猪刀还是剪刀,买刀人不惜大价钱都舍得买,因为买一把刀乱用也要用上五六年。
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慢,你今天送来铁胚,要等三个月才能拿到他打好的菜刀,时间长的要等半年。有人会说慢工出细活。其实,不是说他打一把菜刀要三个月或半年,而是你得排号,得有耐心去等。
秋收后,父亲就开始忙起来了,有人送来了一堆破钢烂铁,有人送来了几把磨损了的镰刀、锄头,还有人送来了铁锹、钢钎和犁铧等破烂家什。这时正是打铁的好季节,因为天气也开始凉爽起来了。叮叮、当当,叮叮叮、当当当。铁锤的敲击声是铁匠最原始的广告,充满金属的质感。于是,农家送来的破烂家什愈来愈多,风箱的呱嗒声也一阵紧似一阵,那炉火也越发亮堂了,一如天上渐渐升高的太阳。
那是大修水利的年代,算得上是父亲最风光的时候。在工地修钢钎,每天要修上百支钢钎。那时是分队伍的,队伍是要比进度的,看进度就得看工具,看工具就得和父亲的关系好。父亲还是不慌不忙的,一支一支地修整着钢钎。朦胧的群山做背景,高远而深邃的夜空是幕布,呱嗒呱嗒的风箱呼呼喘着粗气,火苗愈窜愈高,于是,工地上树起了一把火炬,火炬召集了一拨人。父亲全部赤膊上阵,煤灰是他化妆的油彩,汗水是对你的称赞,他完全进入自己的角色。八队的女队长为了使自己队伍里的钢钎得到及时修复,常跑到父亲这来帮忙。当然,帮的不是打铁扯风箱,而是帮父亲洗衣服。父亲像是没看到一样,面无表情,却暗暗帮着,特别是在钢火上帮她着力,使钢钎用起来特有劲。一来二去他俩好上了,那时父亲三十出头,那女队队长也二十八九了,那女队长就是我妈。
父亲的名声越来越大了,不仅在民间有名,在官方也是挂了号的。有一年,电视台的人还来给他拍专题片,但被他拒绝了。父亲说,我一个打铁的,怎么能上电视呢?后来,电视台的人又来过两次,父亲闭门谢客,连面也没让他们见着。电视台的人之所以来找父亲,据说是父亲曾给土匪打过刀,如果父亲不承认,别人说就是捕风捉影。可解放那年,父亲被土匪劫上山去了七七四十九天,文革期间开他的批斗会,就是因为他在土匪窝里待过一个多月。
就在父亲因我考上大学而不能传承他的手艺而感到失望的时候,全国上下的打工潮开始了。父亲最得意的徒弟大哥炳也南下打工去了。莫说打铁,就是以前和农村打铁一样热门的裁缝、木匠这三大职业也基本失业。裁缝遇到的是市场上衣服不仅款式多且便宜。木匠遇到的是农村都建砖房没人起木房。铁匠遇到的一个是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了,刀啊什么的都机械化生产了,手工做起来成本高多了,再一个就是大家都外出打工了,没几个人在家用锄头镰刀了。老话说,人过四十不学艺。我爹一辈子只学过打铁,他不打算再学什么手艺了,即使想学也学不来了。他只好坚守着他的铁匠铺。爹没有生意的时候,也像当年他师傅申达子一样,摆弄那台收音机,那是申达子送给他的。这种老式收音机大家可能只有在电影里看到过,据说很贵,价值相当于一头骚牯牛。虽然调音和调频的那两个旋钮已被磨得发亮,但音质很好,我爹用它来听新闻,从最初的家庭承包责任制到发展民营经济等等,父亲都是从收音机里听来的。
母亲在铁匠铺门外挂起了一把锁,其实铺子里并没有什么,那只是证明不再打铁的一个证据。我们的家也不再像当年那么贫穷了,打不打铁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不再重要,只是父亲对自己的手艺坚守着。偶尔也会有人送些旧刀具要父亲加加工,父亲十分乐意地接纳了,还会邀请来人喝一杯,三杯酒下肚还十分大方地说,都卵蛋边两个人,付什么钱哦?对方客气几句,真的就不付钱了。我说,你做这赔了活路钱又赔饭钱的生意,岂不是受罪?父亲说,我长年这么歇下去会歇出病来的。遇上父亲不在的时候,我们对前来打铁的人说,年纪大了,该歇着了。这么说,前来打铁的人却不走,几乎是哀求我们收下带来的铁胚。我们又说年纪大了,打不动了。来打铁的才悻悻离去。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父亲听收音机里说,要加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特别是那些濒临失传的老手艺,要加强保护……过了几天,真的就有一个干部模样的来了。找到父亲。我没有见过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据我收工回来的母亲说,那个干部和父亲谈了一个多小时。晚上,父亲对我妈说,县里来了个文化干部,要他将打铁的要诀写出来,给“毛大钢”刀传承下去!父亲要走了我的《新华字典》,从那天以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亲开始在家著书立传。几十年来,父亲第一次整天待在家里写字。连续一个星期,父亲才出门,在摇椅上坐下,神色不怎么好。他闭着眼,看上去好像有点疲倦。那天的阳光很好,一丝风也没有。父亲坐了一会儿,又回到屋里继续写。
过了几天,父亲又开始打铁了。
父亲莫名其妙地打了三个多月的刀,由于没有助手,都只能经过他一锤一锤地敲。尖刀、菜刀、剪刀、柴刀是他最得意的手艺,每样十件,每件都錾有“毛大钢”的字样,而且錾得很清楚。我爹说,这是他最用心的作品。村里有人说一个品种买一件。可我爹不肯,说城里有个“会医办”订了的。后来我才弄清楚是“非遗办”。
那天,我吃过晚饭,看电视里的本地新闻,发现父亲待在派出所里,播音员说,一月九日上午,一位老人试图从火车站站台侧面进站上车,被工作人员堵住送进派出所。民警从其编织袋内查获杀猪刀等管制刀具四十把……非法携带管制器具,因年过七旬免于行政拘留,处以罚款两百元的处罚……
父亲的铁匠铺终于关张了,这个在村口近一个世纪的铁匠铺被父亲用力一推,并伴着他“嗨——”的一声叫喊,立马就夷为了平地。
父亲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他再也不用操心打铁的事了。
责任编辑: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