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
一个人如何是火焰里身
——张定浩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读后
文珍
评论家评论作家是常见的,而由作家来评评论家,或者两位作家互评,则不那么常见了。我们开设“双重观察”栏目,也许因此别有意义。
“莫扎特,莫扎特,天空多么蓝。”北京常有鸽群飞过的秋日天空有多么蓝,一如我好奇之蓝,一如海的远处最新鲜的矢车菊花瓣的蓝,那么写张定浩这短短数千字诗评就有多么难。我想起今年第一次集中看他诗歌的四月。此前就时常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有人转发他的诗歌,我看后也转,并随手标记。比如这首《夜晚》。
一个人如何是火焰里身,
又如何是炭库里藏身,
外面月光如雪如鹭
映得窗帘洁白,映得
你呼吸均匀深沉
——《夜晚》2012.3
又如《在萨拉乌苏》:
他欲求的只是挽留。那些像干树枝一样不断在身后折落之物,它们闪着微光
——《在萨拉乌苏》2014.2.6—2014.4.12
我并不真正懂得诗,虽然也写了许多年自以为是诗的句子。这个曾谋面两次并算不得多么熟稔之人的诗句却在瞬间击中了我。他的诗如此洁净,冰凉,节制,却让人读来几乎是立刻就震动难过起来,并且很久。因不知如何排遣这震动,于是想起去年十二月其实就已认识了这人,那么也许我可以联系他出本诗集——我们社这些年来几乎已经不出年轻作者的诗了,但我想这样的诗歌大概是例外的。张定浩很快就在QQ上回复我,说他的诗年内就要出版了,就在出版《既见君子》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我说那么还有其他未出的么,他很抱歉地告诉我,十多年内总共也就写了四十来首,恐怕短期内攒不齐另一个集子。
或许是为了安慰我受挫的职业热情,在那个窗外有风微凉天色碧蓝的暮春傍晚,他把诗集的电子文档发给了我。数量的确不多,如果迅速浏览一遍的话,二十来分钟也就读完了。然而我竟读了那么久,一读再读,时至十一月末的今日,在自宜昌开往重庆的三峡游船上也还没有读完。
但是我必须要在这客船的深夜写下这些关于他诗歌的文字。夜航本就适宜读诗,舟过重山之际,更教人不知不觉就随之一同浮入这迷离惝恍的属于诗的国境。
张定浩最初在豆瓣上以“waits”的ID写诗,论书,文名日盛,渐为广大网友所知;又因当《上海文化》杂志的编辑常为本刊写稿,以对当代小说一针见血切中时弊的批评而在文坛扬名。我曾盛赞过他无视流俗愿剖肝沥胆与同时代人相互砥砺的敏锐、真诚与准确;然而张定浩首先是一个诗人,而不仅仅是一个批评家。
他曾说过他写诗是为了已失去的人,为了那些难以忘记的时刻:既然已经失去,那么必定曾经来过。有些时候,这句话似也可理解为他为当代汉语诗歌早已丢失的传统而写作。遑论他的动机如何,首先我们要关注的,还是文本本身。就像我在根本不熟悉这个人的时候,就会被“如雪如鹭”和“火焰里身”的意象打动一样。在这些我最偏爱的句子里面,普遍都有一种无可如何的明亮的哀伤,又有一种虽则失去一切仍可在追忆中生发的岑寂的美感。
风中疾涌的白色星星,
天井里无数雨水的眼睛。
——《在某个时刻遇见雪》
抱着回返天空的心情,那些死去的雪
将经受第二次坠落。
随后,还会有无数次
大大小小的坠落。
——《瀑布》
要体会那些从未有过的情感,
它们噬咬你,也洁净你。
要接受教人颤栗的美,和不安,
它们降临,存在,它们毁灭。
——《但丁在地狱的门前》
这样的诗歌给我带来的阅读感受,与“五四”以降无数充满力比多却失于节制的汉语长诗、或过分随意而忽视美的口语诗区分开来,并不凌厉却直抵人心,同时又隐藏有一种当代诗歌罕有的音乐性。
所谓诗歌,诗自然不能和歌截然分开。语言学大家王力尝言,“有韵为诗,无韵为文。”布罗茨基也曾就玛琳娜·茨维塔耶娃的创作写过一篇《诗人与散文》。寻求某种特定语言的最佳组合方式原是中西诗歌理应恪守的道德律。而中国数千年诗歌史,似乎也可归结为文字不断被格律整饬叶韵、又不断摆脱旧桎梏达成新规则的浩浩汤汤的一段长河。《诗经》中的诗歌大多隔句押韵,又多用叠句、叠字、双声叠韵,复沓结构回环往复,增强抒情效果;而汉五言诗多采用二二一或二一二的节拍群;至于律诗绝句,格律更其严格,要求平仄对仗;时至词曲一破旧格,却又很快找到了新的押韵方式,新的字词规范——甚至“倚声填词”,由乐以定词,依曲以定体,长短句参差,帮助留下了属于它们时代的新声。
“五四”之后白话诗出现,旧诗传统至此中断。刘半农、鲁迅、胡适都曾做过打油诗,有趣的是,这些打油诗往往比同时期大多数严肃诗更符合传统韵脚,体现出了旧诗格律的残存影响一时不能尽去。郭沫若、戴望舒、卞之琳、艾青都曾为新诗的发展做出绝大努力,而以我所喜欢的穆旦为例,因译过许多英诗,则更显而易见受到西方各种诗歌传统的影响。
但无论如何,一切已推倒重来,祖宗家法已破而未立——这个重建诗学传统的过程,从1919年一直绵延至今,仍未最终完成。北岛、舒婷、海子、顾城等群星倏尔滑过八十年代文学盛宴的夜空,此后诗歌门派层出不穷,口语诗自韩东、于坚、朱文等滥觞,尹丽川、沈浩波也以“下半身”诗学广受注意,而近十年来被群众记住的,更有羊羔体、梨花体、乌青体。也许正因为诗歌和诗人门槛的持续降低,诗歌标准的一再混乱,自九十年代之后,愿意继续声称自己是诗人、有购买诗集习惯的人越来越少。也许我们可以说,当代汉语诗歌历经八十年代的虚假繁荣,终于重归文学的小众国度。然而因为适合传播诗歌的新媒体的出现,这两年来亦曾短暂回温。
以余秀华为例,她的《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因标题耸动引起广泛注意,更以中国的艾米莉·迪金森闻名网络,影响力甚至波及众多从不读诗的普通人,更因不断追加曝光率的其他标签事件持续发酵,以二沈隔空对骂、众多诗评家对此各抒己见为标志,变成全民参与的文学狂欢。
与此同时,那些八十年代成名的诗人们也还在影响力急遽缩小却仍客观存在的当代诗坛活跃。同样因为适合碎片化阅读传播的新媒体平台的出现,近两年出现了若干影响力不俗的诗歌公众号,以“读首诗再睡觉”(简称读睡,最早由天津几名在校诗歌爱好者发起)、“诗歌是一束光”(由“下半身”代表诗人沈浩波发起)、诗刊社(中国作协《诗刊》杂志部主办)为个中翘楚,每日阅读点击量极大。张定浩的《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和《在萨拉乌苏》等作品,同样也因刊于“读睡”、“单读”等著名公众号,更因歌手程璧的传唱广为人知。
就在这样看似诗歌复兴的时代,所有人不再以写诗为耻的时代,大量古今中外经典诗歌被各新媒体重新发现与传播的时代,无数产生于昨夜的诗如潮如海在朋友圈涌来的时代,遇见张定浩的诗歌,于我的主观阅读而言却仍是一个值得分析的异数。
他的诗歌首先有一种奇异而单纯的美感;其次,以曾熟读古典诗词的我看来,他的现代诗非关格律,却暗合音律。这种暗合当然不能够简单归类于闻一多倡导的新格律派的“整齐对称式、参差对称式和复合对称式”。他的所有诗作中,唯有一首《一天》是每行首尾取齐而不分节的,后来才知道这种诗体有其专有名称“水泥柱体”。按诗人冷霜的看法,这种有着鲜明形式特征的诗体在声音节奏方面自也有其局限,算不得是一种真正的格律诗。而即便如此,这首诗在张定浩的诗歌创作中也是一个孤例,更宜视为兴之所至偶一为之的文字游戏。
闻一多在《诗的格律》尝言,“诗所以能激发情感,完全在它的节奏;节奏便是格律。……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只有不会跳舞的才怪脚镣束缚。……世上只有节奏比较简单的散文,决不能有没有节奏的诗。本来诗一向就没有脱离过格律或节奏。”
我并不知道张定浩本人对于新诗格律的看法,只能从其创作实绩中寻找规律。也许他的诗歌会更多地让人想起“九叶派”和当代的知识分子写作诗群,至少我知道他熟读西方众多现代派诗人,又曾和若干学院派诗人切磋诗艺。然而在他人影响之外,他自有其明确的个人主张。我曾当面问过他对于一首好诗的理解,他思考良久答:至少每个句子都应该有两层甚至以上的意思。这听上去很像象征派诗人的主张:“从意象的联结、企图完成诗的使命”,或者也可以换作更常见的词,“隐喻”。英语metaphor一词来自希腊语,原意就是一种“由此及彼的运动,一种转换”。理查兹将前者称为“载体”,后者称为“话题”。这种将不同概念联系起来暗示两者共同性的修辞格,使语言形式达到了形象和模糊性的高度结合。
张定浩显然同样深谙隐喻之道。其代表作《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中尤其明显。但诗歌最重要的修辞方式便是隐喻,我却并不觉得这回答真正说明了他自己的诗歌主张。
他显然是当代最重视诗艺传统的继承发扬者之一。然而与此同时,他的语调却又全然是一种真正自由的崭新的声音。行于当行,止于当止,绝非为了合辙切韵刻意牺牲语感的形式实验,也不会因为强调哲思幽远而步入晦涩之境。这与诗歌传统的若即若离,不能不说得益于诗人本身难能可贵的文字天赋,同时也展示了一个诗人理应如何从诗学传统中真正受益的高度自觉。
张定浩自己也写作诗歌评论,仅2015年年内就曾给《收获》杂志写作两篇关于顾城、海子的万字长文。其中关于海子的一篇中,他说,“诗人最终得以对世界起作用的直接方式,是词汇和韵脚,而非理念。”我们或许可将这句话视为对于八十年代以来山头林立的若干诗歌流派的一种婉曲的批评,从而认识到他本人对一条独属于自己的接续传统之路的不懈寻求。这艰难情形正合用他自己的一首写给女儿的诗来形容。
这就像一场考试,
你是我正在努力完成的
不能涂改的试卷,激励
我,也检验我;外面的
风旗飘扬,江水也奔流,
一天正慢慢过去,你是
我走过的迷宫中的道路。
——《一天》2012.8.24
除了诗歌评论,他自己并未旗帜鲜明地提出诗学理论。但如果一定要给他的诗歌找一个理论生发的支点,也许是他的形式看似自由,却着意去除了几乎所有让结构徒然松散的连词和语助,用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尽力不使一个句子变得“松弛”。这种删繁就简自是一种结实的文字体操,一种让句子自高处跌落也不至于松散、被读出也不至于佶屈聱牙的反复锻造。同时,他的诗中也时常有把司空见惯的熟词重新擦亮焕发生机的小小奇迹。比如这首《雪后》。
雪后,所有的屋檐
都在说话,
嘀嗒嘀嗒,那不是可以心安理得
听到天明的雨声,
那是不可倒置的沙漏的慌乱。
——《雪后》2010.4
通篇无一用典,没有生词,却全然是新的语感,新的意象,新的悲伤,在更深层面道出了诗歌之所以为诗歌的关键。
张定浩五音不全,这是他的朋友全都知道的事情。连他唯一会唱的两首歌也都众所周知:一首《偶然》,一首《山丘》。都是老男人唱的沉郁低回的歌,都关于相遇,离别,和人生。这样一个不会唱歌的人,却在诗里,写了那么多的歌和音乐,光篇名中有所体现的,就有《莫扎特、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的新娘》、《无伴奏的大提琴》、《在斯汀的歌声里》、《歌声》,而内容提及听与歌的,更在他诗作中占据了颇大比重。
而你每天细耳倾听
远山千年积雪的坍塌
——《冬天》2002.9
黑色漩涡的中央
有一只蝴蝶嘶哑着歌喉
他们静静地听
——《1825年12月14日》2002.12.24
合唱队的歌声从远处飘过来飘过来
——《平安夜》2002.12
因此我猜想,他本人倘若不是一个好的歌者,那么至少也是一个极称职的听者。他的诗中仿佛一直藏有一个凝神倾听的形象,听世上万物或微妙或隐约、或嘹亮或低回的动静,听漩涡中央的喑哑,听深夜的辗转反侧,和内心轻如浮尘的叹息。他也颇喜以音乐大师入诗。而书写这些以息相吹的万物,却时常代表了截然不同的指向,有时候极端个人,有时候又堪称壮阔。
很多年过去了
我又听见你的歌声
如一根针
从时光的暗河里拔出
——《歌声》
而随之而来的
狂野,亦或
极度的温柔,
都来自同一个
盛满尘沙的喉咙。
——《在斯汀的歌声里》
与第一首的私人化叙述倾向相比,后一首里出现的声音显得更加驳杂。我为了读懂,还专门去找了斯汀的歌来听。和同时期创作的《俄罗斯男孩》、《玛格丽特与大师》一起,写作此诗的诗人本人正处于大量阅读俄罗斯文学的求学阶段,通过对十二月党人的描写,隐约指涉了我国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次事件。关于这次事件的书写这三十年来早已叠床架屋,而这一首却是大量公共叙事中曲折幽深的例外。也就是说,仅仅将张定浩定位为一个好的情诗写作者也许是不够准确的,他是采用看似个人化、却更属于诗歌的方式辗转抵达历史。这种隐而不露的激情、匿于暗夜的辽阔与作者本人的知识储备一起,锻造出一种更深刻更永恒的时代隐喻。
在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的后记里,作者提及“很多年前,朋友在光华BBS上发帖子谈到:‘waits最近写的大部分都可以归入情诗。’”而他自己则在十多年后自辩道:“我至今也不敢说,我已经写出的这些分行文字,能称作情诗,能带来何种的风暴。因为它们大多,仅仅是无情之后的姿态罢了。但某种意义上,它们的确都和爱若斯有关,和那个《会饮篇》里的主角,丰盈和贫乏之子,有关。”这简单的一句话,或许就是他最核心的隐秘。所谓爱若斯,当然也包括对于广阔人生芸芸众生的深切理解和哀矜。而这种热情、诚实与良知,同样也可视为他的小说评论中某种切中肯綮直指人心的力量的源泉。
因为后来成了朋友,有一次我和张定浩闲聊,提到少年时仇日心理严重;成年后去日本旅行才发现这个岛国的诸多好处。尤其是冬天,清冷,洁净,处处井然有序,但地底又潜藏着未发的火山。他说,这听上去很像是他的文章和诗。
我初始讶然,后来始觉得其有自知之明。他喜爱的小说家格林厄姆曾言,“每个作家胸中都藏着冰屑”,他在一次访谈里也说自己出身工科,“冷冰冰的非人性,是工科的基本道德”。他本人最常用的意象,又是雨滴、雪、群鸟、银河和风。这些轻盈美丽不断流动的自然事物充盈在他的句子之中,他的诗歌美学显而易见地倾向于理性、节制、不用赘词,不直抒胸臆。然而这种看似没有温度的描述,却极可能是诗人控制炽烈天性的有意为之。因此,我想借他常用的几
个词,粗浅勾勒出其风格之一二。
我不记得做过比这更美好的梦。
愿我有朝一日,在另一个不可悔改的开端,
向天使唤醒这些哄你入睡的夜晚,
就像被你唤醒的,群鸟纷飞的清晨。
——《夜晚》
这本是一首关于哄女儿入睡的诗,却是他第二次在诗中提到“不可悔改”。第一次出现在八年前写就的《瀑布》中。
随后,还会有无数次
大大小小的坠落。
而在被海鸟唤醒的刹那,
它单单只记得这第二次。
最真切,但不可悔改。
——《瀑布》2004.4
对于一个炼词造句几乎过分考究的诗人,反复出现又与意象无关的语词是值得特别注意的。张定浩最常用的词,除了“决断”,其次就是这个“不可悔改”。貌似斩钉截铁的俨然背后,却隐藏了一个易生怜悯而犹豫不决的灵魂。惟其优柔,才渴望决断。而惟其心软多悔,才一再提醒“不可悔改”。在他的诗歌里,一切都如歌声茫茫然在流逝中。张爱玲说,“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永远是离开了它自己到别处去的,到哪里,似乎谁都不能确定,而且才到就已经过去了,跟着又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而张定浩的诗歌音乐性如此显著,也便较其他诗歌多了一种径直奔涌不能回头的宿命感。尤其是他还一再在诗中提到坠落、折断与消逝(《在萨拉乌苏》)。
他在诗集后记里如此总结自己,“把那些在回忆中最难以摆脱的情感,写成诗,以便将它们忘却。”这和我回答写作是为了什么的答案竟惊人地一致:为了忘记,为了祛魅,为了离开。也许正因为这相似,我才深深理解同为写作者关于永劫轮回不可复归的个体渺小的悲哀。
无知的幸运儿即便漫步在黄金时代,最好的光阴一寸寸从他身上移过,却依然惘惘然一无所感。然而有能力感知并也汲汲于幸福的人,或许同样也只能南辕北辙、缘木求鱼。即便如此,张定浩却依然选择清醒,选择看见。他的冷静理智类似一种自我责罚,姿态极低,却不知为何仍随但丁一起走到了地狱的门口,任凭末日审判。
要保持绝对的卑微,
要低到尘灰里。
听凭爱肆意弯曲你的身体。
——《但丁在地狱的门口》2004.6.13
“低到尘灰里”一句,让人想起那句著名的“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然而意思却又悲哀得多,因为虽则决定去爱,却已在推开门的一刻“没有信念,也不去希望”。
他曾经写过关于我的评论,说“那些深陷在爱里面的女主人公其实又都不是特别地爱自己”,佛眼观佛,这句话我却觉得是夫子自道。只有一个不够爱自己又对感情有着极严苛标准的人,才会写出如此无望深情之句。他的爱若斯竟是针对这整个巨大而空洞的世界,在竭尽全力去爱、去歌唱之前早已明了,偌大人世,能真正回应这呼号者却也是寥寥。他却也终究不能因这登高一呼应者无多而不去歌唱。
他有一首诗《新天使》,便写出了人生中这种悖谬之极的两难。
脖颈遂僵硬成某种不彻底的决断
难以回头,也无法再凝视面前的世界
他就这么歪着脑袋站在
离地一英尺的空中
像一个厕身于自己命运的人
随时会飘走,随时还在原地
——《新天使》2004.4
和他所喜爱的《贾科梅蒂的画室》的作者让·热内一样,张定浩宣称“诗仅仅是生活中最必要时刻的产物”。这当然解释了他的诗作产量为何如此稀少,而也让人更好奇在2002年到2005年间为何成为“必要写作”的时刻。
他是一张慢慢形成的脸,
形成了,就不会消失。
就被她守护。
地下室雨水滴答
被烤土豆弄黑的手指又插进头发里,
她反复阅读他写的每一个字,
并暗暗将自己缝置其中。
——《玛格丽特与大师》
这首诗首先不易让人察觉的特别之处,也许就是把《大师与玛格丽特》篇名的人名前后倒置。这也许是张定浩特有的性别平等视角,甚至某种女性主义视角。大师的脸成形于所爱者的阅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张定浩或许也同样自认为极大受益于最初的理想读者和同路人,比如马雁。
除去讽喻诗《死亡不应该被严肃地谈论》,《雨滴》也许是他唯一一首直接为这位旧友写的诗。鉴于他一直强调自己是在为已失去的人写作,也许我们可以在此试着逐行分析这首短诗。
雨滴
——为马雁
我们最后总是会坐在台阶前
把雨滴和青草编织成河流
那细小坚定的旅行者正盘算
亿万年都不停止的征程
我们都曾是很好的织者
织出过绚烂光华也织出了
痛苦且动人的银河
这骄傲旧习难改你轻笑
我也跟着绽放
手指间的雨滴也绽放
在石板上
而这是安静的午后
有人推开院子的门看见
我们正坐在屋檐
2011.3.24
在诗歌的第一句里,“我们”坐在台阶前,出于对阅读者的绝大信任,诗人并不解释雨滴和青草如何编织成河流。这看似简单的隐喻,带来一个沿途青草萋萋细雨迷蒙的流逝印象,而下一句果然提到了“细小坚定的旅行者”,让人想起芥子,想起微尘,与“亿万年”的时间概念放在一起,就让人想起抒情诗不绝如缕的古老传统。这与那些貌似严肃地讨论死亡的诗不同,是一首真正的悼亡诗,悼念的,是那个曾经同样相信“亿万年都不会停止征程”的“细小坚定”的同路人。布罗茨基在《一首诗的脚注》里说,“每一首悼亡诗,都不仅是作者的一个手段,用来表达他因一次丧失而产生的情绪,而且也是一个借口,多多少少用来表达作者对死亡这个现象本身的总体沉思。……作者往往也在哀悼自己,……——因为那悲剧音质永远是自传式的。”第二段的“我们都曾是很好的织者”验证了这个观点。“绚烂光华”是曾经共同砥砺过诗艺的青春,而“痛苦且动人的银河”则让人想起《在萨拉乌苏》里我最喜欢的两句。
或许是我们的生命黑暗,
所以能突如其来地见到银河。
此处的“银河”和这里的“银河”大抵都象征生命中偶然生发的奇迹,却也是最值得用生活粗粝痛苦换取的动人瞬间。而下一句“这骄傲旧习难改”,是张定浩诗歌中唯一一次提到骄傲。此处的骄傲,当不是七宗罪之一,却是一种信仰的坚定和对文字的执念。正因为深信不疑,所以再“旧习难改”,也只得“轻笑”了之。
第三段“我也跟着绽放”,令人重新想起此前讨论过的性别视角。作为一位当代男性书写者,却始终坚持以平等体恤甚至赞叹之心对待另一个性别的写作,这无疑是一种极度自信因而有力量自省的充沛与高贵。
短诗的最后一句尤其美丽。静谧午后,有人推开院门,看见“我们正坐在屋檐”。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而诗歌中的“我们”却因为某种力量上升,未见得要直抵银河之上,也可能仅仅只是从尘世的河流边升至院子里的屋檐,就已然回归孩提时青梅竹马并肩的愉快。
张定浩最为人所称道的一些诗作,都完成于有女儿之后。诗集中“听斯可唱歌”这一辑已被讨论得太多,我这里想说的,其实是他孩童的天真也一直藏匿于此前的诗中,而同时他始终试图用孩童般超脱的眼光打量茫茫人世的寂寞荒凉,继而转化,继而承受,继而忘却。
他从来不去记录
生活中不愉快的时刻
群山深处的隧道
黑暗猛然袭来又慢慢退去
有一种成年人怯懦的
洁癖吗
抑或某种孩子气的强悍
企图仅仅为深爱之物所环绕
——《茅草花》2013.7
张定浩实在是一个把天性保存得极完备的写作者,一个能在近不惑之年仍然天真的人,必然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强悍。他在《既见君子》里写,“天地之心,生生不已,却又稍纵即逝,如明月之苍茫,如桃花之烂漫,如一个人需要一生为之奋力拼争的天真。”这奋争大概并不能用幸运来形容,因为能抵达这强悍的,必定在许多黑色鸟群遮天蔽日的暗夜之后。为了驱走那鸟群,我们需要付出多少时间等待;为了抵达高处,又需动用多少力量去攀登。而最终惊鸟散去的刹那,我们才和诗人一起看到那条诗里的银河,原来一直悬在那里,沉默如旧,亘古如新。
清晨离开长江三峡的游船,又匆匆登上回京的飞机。写作本文的过程,仿佛从早到晚伴随着水面粼粼的波光、青山绿水的碎影,与不能终止的离开。终于看完张定浩所有的诗,合卷时唯一的希望,却是希望《雨滴》中的“我”能跳下屋檐,打开院门,随着奔涌不息的河水走到下游,走到有更多盈盈笑语的人世里去。简而言之,如果一定要转化痛苦才能够写出诗歌,如果一定要遗世独立才能抵达银河,我比较希望他快乐。
这希望直接浅薄,正如我自己从来不愿只取悦一个影子,而宁愿取悦若干仍然活在人世的友人。哪怕那个影子是过去伟大传统的叠加,哪怕影子熟谙所有诗艺的秘密,哪怕这污浊尘世始终泥水芜杂,教人不喜,但是世间总有一些新的隐喻,新的音调,新的热情和软弱。为了驱赶这歌者走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我甚至希望他泥沙俱下,如同他更早期的诗,不那么完美精致,却仿佛拥有更广阔的面向,更多的可能。
所谓诗者,可以歌,可以咏,可以抒情,可以言志。
极轻盈的蝶有极嘶哑的喉咙,才值得静静地听。从未有过的情感噬咬人,同时也洁净人,才会产生教人颤栗的美,与不安。在如此被张定浩的诗歌打动之后,我竟还希望他的纯净音色里容纳更多的复调,更强烈的冷热对比,更参差的对照。除了永恒宁静的悲哀,也还有始终动荡不已的深渊始终吸引爱者纵身,也还有那些尚未逝去真假难判的瞬间值得我们记取。一个唱惯了悲哀调子的诗人如何能在微笑时继续写诗,既可溯流而上,亦能顺流而下,载浮载沉,亦酒亦歌,亦狂亦喜,也许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新课题。而无论上升还是下降,写作还是不写作,我们最终需要抵达的,或者竟不是那条始终深具诱惑力的银河,而是无一定之路可循,需不断打破自我桎梏、他人期许和风格束缚的这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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